59 正文完結

沈曦跪坐在床邊,與他十指緊握,小臉兒十分蒼白,“我在,敬之,我在這裏,你睜開眼看看我!”

她哭的泣不成聲,淚水滴落在徐述的額頭上,清清涼涼的,帶着纏綿的濕意。

他果然慢慢的睜開了雙眼。

月光的清輝灑落在他蒼白俊美的臉上,他修長的睫毛顫呀顫,帶着一種蝴蝶斷翅的極致美感,脆弱的叫人心疼。

“十年前,太液池畔,少年被宮人踩在腳底下□□,你像仙女一樣從天而降,訓斥了那些蠻橫的刁奴,将少年從地上扶起來。”

“那一年你只有六歲,你梳着一個雙螺髻,發上的珠花每一朵都鑲嵌着六顆珍珠,你穿了一條月華裙,漂亮的不像凡間的小姑娘,那時少年只是遠遠的看着你的背影,甚至不敢詢問你的名字……”

“後來你長大了,一家有女百家求,他開始卑劣的肖想着你。但他亦知自己身份卑微,即便求娶亦會被拒。他揣摩着皇帝的意思,每日在鏡前練習微笑,他知道你喜歡青色,便穿上青色的衣衫,僞裝成溫文爾雅的書生模樣,每日在你喜歡的曲江池畔散步,只盼着能見你一面。”

“他努力說服自己,他只是為了利用你,他從來不愛你,他只想要做太子,可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後來,他想……”

“若後來有來生,能遠遠的看你一眼就好……”

可他到底太貪心,只看了一眼,便誤了她的終生,他害的她飲下景文帝的鸩酒,與他五個月大的孩兒一起死在了漫天的桃夭下。

“別說了,別說了……”

淚水模糊了視線,沈曦一遍又一遍的求着他,像個無助的孩子,“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麽?我不想聽,我只要你活下來。”

“可我活不成了,”徐述伸出手,輕輕撫在沈曦的臉上,他喃喃道:“曦兒,我這個人,太貪心,所以,忘了我罷,亦不要牽挂我。待我一死,你便嫁人生子,薛從湛也好,其他人也罷,定要将我忘得幹幹淨淨才好。”

他的聲音依舊是那麽輕柔,此刻落在沈曦的臉上,卻如同千鈞之重。

“你要讓我嫁給旁人?”沈曦不敢置信,呆呆的看着徐述。

她從來沒有想過徐述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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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何時他都智珠在握、胸有成竹,如今更是貴為太子之尊,不論是皇後還是景文帝皆對他十分愧疚,他完全可以利用這份愧疚達到自己的目的,他不是一直想當太子麽?從今往後不會再有任何人可以奪走他的位置。

他想要什麽樣的女子得不到,那日竟與她說他從未想當過什麽太子,想要讓她再留在自己的身邊……

她承認自己的心亂了,可只是在那一瞬,分離的這一年,她想明白了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本想等過幾日朝堂與國公府安定了便繼續同會隐南下,一切都在計劃之中,卻沒想到突遭噩耗。

徐述的這一番話,更是如同錐子般狠狠的紮在了她的心上,有些話,或許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除了你,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嫁給任何人,”她艱澀的開口,緩了好一會兒才道:“是你騙得我以身相許,你還騙走了我的真心,害我承受錐心之痛,現在你卻要抛下我,将我丢給別的男人!”

說到這裏,她猛地一抹面上的淚,惡狠狠道:“徐述,你這個滾蛋!你若現在就這樣死了,我生生世世做鬼都不會放過你!我要鞭屍掘墳!我要讓你做鬼也永無寧日……”

“徐述!徐述!徐述!!”

明月的清輝愈來愈淡,東方既白,天欲破曉。

沈曦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她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她原本是秦國公府的三小姐,一出生便被娘親和外祖母捧在掌心,十五歲時,她在曲江池畔失足落入水中,情急之下,一個落魄的皇子跳進水中救了她。

她活了下來,他卻因為傷寒差點一命嗚呼,又遭退婚,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

病床前,她拉着他的手哭成了一個淚人兒。

她親口承諾,若他能活下來,她便以身相許,将自己賠給他當媳婦兒。

後來他果真醒了,她如諾嫁給她,五年夫妻,風雨相伴,雖然她毫無所出,他依舊不曾納妾和離。

後來太子謀反,齊王身死,他與她的父兄殺入皇城救駕平叛,事後景文帝封他做了太子。

可那一日,他卻并沒有如她想象中那般開心。

入夜,他帶着一身疲憊與寒涼回來。

他的身體冷的像冰塊,他不肯說為何,她亦不去揭他的傷疤,她軟聲喊着她冷,鑽進他的懷中,去溫暖他的身體……

他說,他不要六宮佳麗,他只要一個沈曦,他此後只會有一個太子妃,一位皇後。

她天真的信了,開心的像個孩子。

又忽然有一日,她明知他心情不快,卻不小心打碎了他最愛的琉璃盞,他大怒,罵她粗苯,那也是他們成婚以後,第一次兇她。

後來,他将她禁足在麗政殿,再也沒有去見過她。

她徹底失了寵,她聽到一些閑言碎語,說太子已經上奏彈劾沈家,不日還将廢太子妃,景文帝甚至都替她擇好了新任太子妃的人選……

後來沈家果然被抄沒,她的父兄被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她心如死灰,被徐述趕出了東宮,她掉進了水裏,湖水淹沒了她的口鼻,她明明會水,可腳踝卻被河底的人緊緊攥住,任她如何掙紮,冰冷的河水還是淹沒了她的頭頂。

她失去了呼吸,再次醒來,是一件古樸精致的小宅子裏。

照顧她的人竟她以前的婢女銀月和小鹂,她不明所以,問為何她們會出現在這裏,可二婢俱是一片茫然。

她亦是滿腹疑惑,卻無人詳詢,每月月初、月中和月底都會有人送來吃食衣物,半個月後,她竟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她喜極而泣,卻又彷徨無措,不知該不該生下這個孩子。

猶豫間,這個孩子慢慢長大,她開始嘔吐,嗜睡,顯懷,她慢慢堅定了決心,要留下這個孩子。

有一次,她看見銀月躲在柴房裏燒紙,她過去時,銀月吓了一跳,說這是一些不要的廢紙,當時她并未在意,笑着離開。

可此刻的夢境中,她就站在銀月的身邊,看見一份未燒完的書信,上頭寫着“吾妻親啓,卿卿如晤……”

她大聲喊着夢中的自己,叫她快回來,叫她趕緊拆開這封信看看,這是徐述寫給她信,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她。

然而夢中的她根本聽不見……

再後來,沈凝霜來到這裏,一杯毒酒将她毒死。

她攥着那塊鴛佩,死不瞑目。

殷紅的血和妖冶的桃花不斷刺痛着她的雙眼,沈曦驟然從夢中驚醒,方知這竟是一場夢。

汗水與淚水染濡濕了她的發,她的手掌心咯的有些疼,她低下頭,慢慢打開手掌。

掌心躺着一塊小小的玉佩,雕刻成交頸鴛鴦的模樣。

廊庑下的風鈴由風催動,發出一陣陣清脆而歡快的叮咚聲。

她哭得即将昏迷時,手中明明空無一物……

一股淡淡的藥香慢慢的湧入鼻端,沈曦忽的驚醒,握着玉佩揭開被子跑了出去。

景文三十一年九月,帝廢太子徐迢為庶民,流放黔州,同時昭告天下,晉王徐述方為皇後嫡子,太子徐迢乃罪臣趙氏之後,天下議論紛紛。

三日後,帝冊封齊王為皇太子,加元服,授金冠,告天下社稷宗廟。

傳聞廢太子出城當日,皇後赤腳百裏相送,後在終南山玉真觀帶發修行,終生未再回大明宮。

景文三十二年四月,春,萬物複蘇,春回大地,正是春來長閑時。

秦國公府。

女孩兒坐在窗邊繡小繃,熹微的晨光落在她秀麗的側臉上,神情專注而認真。

多年來她的治人救命的醫術突飛猛進,繡花的技術卻一日不如一日。

有的人,你看着她是在繡花,其實她也有可能是在繡草。

昨夜下了一夜的春雨,牆角的一朵小野花吸足養分,抖擻精神的沐浴着清晨的太陽,鮮妍的花瓣明豔可愛,沈曦對花繡花,沒想到繡着繡着,發現自己繡的是野花的葉子,形狀沒有,針腳全亂,在繃面上根本就是亂糟糟的一片。

氣得她懊惱的扔了手中的小繃,托腮嘆氣。

就憑她這個技術,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給小侄子繡完應許大哥和嫂嫂的肚兜兒。

鄭慕蘭如今身子都六個月了,還有不到三個月就要臨産,三個月的時間,她能完工嗎?

沈曦想着想着,忍不住就又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耳邊忽然傳來一道低沉而愉悅的輕笑聲。

沈曦一愣,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她推了推窗,四下裏望了一眼院子,發現院子裏空無一人,

也不知是怎的,沈曦心中就有些失望。

是啊,她一定是癡傻了,徐述自那日出皇城馬車翻到後腿部就受了重傷,如今還在輪椅上坐着,怎麽可能過來找她呢?

她心裏微微嘆了口氣,轉頭到屋裏給自己斟了盞茶水,門“嘎吱”一聲開了,沈曦以為是小鹂,便說道:“小鹂,你去把那條我新作的裙子找出來,下午我要去獻王府……”

獻王是徐述的新封號,本來景文帝是要冊封他為秦王的,可徐述當場拒絕,後來私下和沈曦說,“我不做秦王,獻同‘閑’,我做個閑王就很好,做個‘勤王’作甚?”

當時沈曦還笑他歪理謬論,一個封號都能分個勤快和閑适,天下也就獨他一人。

若要問這世間有誰不想做皇太子,不想坐那把龍椅,成為世間最最至高無上的人,恐怕也只有徐述了。

人人都笑他是個怪胎,可只有她知道,在夢中的前世裏,盡管他住進了皇城,搬進了東宮,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子,卻沒有一天活在快樂中,景文帝教他心狠手辣,可他卻天生多情,既做不到,那便果斷放手,閑雲野鶴未嘗不是一生。

沈曦出神了許久,依舊不見小鹂過來,她疑惑的又喊了一聲,剛要轉過身去,背後卻忽然伸出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手,從她的肋下穿過,摟住了她的細腰。

一股淡淡的藥香猝不及防的湧入鼻端。

沈曦唬了一跳,這,這是哪位?

她掙紮了一下,欲叫喊出聲,冷不丁雪腮就被人從後頭輕輕軟軟的啄了一口。

“噓,是我,別叫……”

真的是徐述!

沈曦呆住,徐述松開她,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徐述,男人嘴角含着笑,笑意溶溶,一襲青衫,長身玉立在她的面前。

沈曦呆了好半響,才猛地反應過來,舉起拳頭憤怒的砸向徐述,“你是不是又騙我了?你不是你以後都殘疾了嗎,叫我照顧你後半輩子嗎?!”

拳頭向雨點一樣砸在男人的胸口上,男人面上的笑容一瞬間消失殆盡,忽而彎下腰拱起身子,面色蒼白的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模樣像是心口極疼。

沈曦忙去扶他,“你怎麽樣,是我打疼你了嗎?你快去坐。”

她扶着徐述坐下,一會兒給他倒茶,一會兒給他擦汗,“我要不要去給你請大夫……”

話還沒說完徐述就拒絕了,“別讓他們過來。”

他笑了笑,慢慢的靠近沈曦,細細的端詳着她,直把沈曦看的面紅耳赤。

“你看什麽呢?”

“你長得漂亮。”

“沒正經,”沈曦啐了一口,好在她沒有被美色所迷惑,很快反應過來,問道:“你的腿究竟怎麽回事?”

之前她以為徐述死了,結果沒想到第二日午時,徐述的燒奇跡般的退了,但會隐卻說,徐述的腿骨都被馬車碾碎了,恐怕要坐一輩子的輪椅。

沈曦哭的肝腸寸斷,這是生不如死啊,徐述叫她趕緊離開晉王府,不要再留在他這個廢人身邊,可那時沈曦悲傷過度,徐述怎麽說她就跟他反着來……

反正現在想想,她覺得自己好像又被騙了一次。

但不應該啊,會隐說他從不打诳語,那就說明徐述當時真實的身體狀況确實如此。

沈曦有些暈。

見徐述人就不說話,只笑的跟朵花似的,她一時氣急,去捏徐述的臉,“你的笑是長在你的臉上嗎?不許笑了!也不許再看我!”

“那我哭?”他帶着幾分促狹問。

“呸,誰要看你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的?”

“好好好,我說。”

徐述一本正經道:“我當時确實受了重傷,我也沒想到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一個殘廢之人自然做不了太子。會隐道長前段時間不是去了南疆麽,其實是為我親自去尋一味藥,這味藥有劇毒,極其難尋,但它有去腐肉接白骨之效,道長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在三個月前将藥尋來,沒想到昨日我才發現,我竟真的能下地走路了……”

去年冬天的時候,會隐确實離開長安去了南疆,當時他只說去尋藥,卻沒想到竟是尋這般兇險的藥。

沈曦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你怎麽不早些告訴我,萬一你沒……熬過去,我該怎麽辦?”

“閻王爺知道我還有一夙願未了,不會輕易收我的。”

“什麽?”

“自然是——娶你。”

沈曦一句“誰要嫁給你”還沒說出口,男人便低下頭去,輕輕含住了女孩兒柔軟的唇。

起先他十分克制,只是淺嘗辄止。

後來他食髓知味,瘋狂的攫取着懷中的甜美,他仍覺不夠,想多要一些……

正在這緊要的檔口,外頭忽然響起小鹂焦急的聲音。

“姑娘,姑娘,不好了,世子來了!”

“什麽?!”

沈曦猛地清醒過來,一把推開了徐述,結結巴巴道:“你,你快走!”

徐述就有些委屈,“我不走,你大哥現在又不讨厭我。”

“聽我的!”沈曦瞪他一眼,連拖帶拉将他推出了門。

可惜沈明琰已經進了院子,外頭的腳步聲亂哄哄的,沈曦只得改變策略,把徐述推進了她的衣櫃裏,關好門警告他:“不許出聲!”

沒過一會兒,沈明琰負手走了進來。

成婚之後的沈明琰明顯穩重了許多,他先四下裏巡視了一番,才慢慢開口:“在做什麽呢,都不知道出來迎一迎的。”

“哦,我,我繡花呢。”沈曦忙拿起案幾上的小繃。

沈明琰繃着臉點了點頭,說道:“你嫂嫂叫你去喝茶,你趕緊去罷,別叫她久等了。”

沈曦走到門口,卻發現屋裏沈明琰自顧自的坐下喝茶了,心頓時提了起來,心虛道:“大哥,你怎的還不走?”

沈明琰皺了眉,“你大哥我有些渴,坐下喝杯茶都不成?”

沈曦語塞,只得祈禱沈明琰喝完茶趕緊走,徐述不要鬧出什麽動靜……一邊一步三回頭的走出了院子。

沈曦剛走,沈明琰撩起眼皮往外頭看了一眼,趕緊放下手中的茶盞,把衣櫥的門打開,将裏頭的徐述放了出來。

徐述頗為郁卒,臉有些黑,“你來做什麽?”

沈明琰無辜的攤開手:“我來看笑話——怎麽,不行?”

話音剛落,就聽外頭傳來沈曦悲憤的喊聲。

“你們兩個,合起夥來騙我,混蛋!!”

兩人擡頭一看,就見沈曦怒氣沖沖的站在門口,瞪着屋裏的兩個大男人。

徐述忽的從位置坐起來,說道:“明琰,我忽然想到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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