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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後，姑蘇剛剛登基數月的新皇藍曦臣在一幹心腹朝臣的簇擁下，回到禦書房。

今日早朝的中心議題，便是如何處置雲夢使團。大臣們分為兩派，主張扣下嚴懲的翻臉派與主張不計前嫌的溫和派。雙方不但在朝堂上争執不下，這下了朝又堵在禦書房掰扯了足足兩個時辰，仍舊誰也說服不了誰。

關鍵是，藍曦臣始終未表态。

禦書房中點着歷代藍氏國主慣用的檀木香燭，味道不濃郁，卻有提神清腦之功效。藍曦臣在寬大的雕花案幾後端坐，雙手放松地搭于膝上，專注地聽着一字一句，但終歸未發表任何主張。

“雲夢此番背地裏搗鬼，絕不是像他們所說的被吐渾蒙蔽。誰知他們私下裏與番邦已謀劃幾許，若不是二皇子，不，若不是王爺力挽狂瀾，現下慕容家若是過了關，雲夢這種牆頭草必是另一番态度。此次如若輕易放過，吾姑蘇衆國之首的威嚴何在，又讓作壁上觀的其他國君作何想法？一個個地被挑撥幾句便敢蠢蠢欲動，豈不天下大亂？”

“非也非也，邵大人此話不妥。吾國歷代以溫雅禮制立國，以寬容澤厚立世，友邦之尊崇敬重非以武力而獲得。如今新皇即位，更不宜輕易樹敵，于國于民皆無益處。既然雲夢主動派太子來請罪，也算誠意十足。敲打敲打便罷了，難道還真要翻臉不成？若是逼得急了，雲夢真與外族勾結倒戈相向，吾恐難應對。”

“誠意，哪裏來的誠意。翻臉又如何，此一時彼一時。這幾年邊疆一直不消停，慕容家在關外幾乎将小國吞并殆盡，對中原土地垂涎三尺，想要進關分一杯羹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挑這個當口挑釁，無非是看準了吾國新君年幼，武将青黃不接，盟國三心二意。這回的試探若不狠狠給他們些教訓，恐怕接下來敢兩面三刀的就不止雲夢而已。”

“這臉如何翻得？雲夢送來的是太子魏無羨，難不成還能殺了？”

“殺雞儆猴，有何不可？”

“不成！”一聲不大不小的斷喝，清晰地傳入禦書房內所有人的耳膜中，而聲音的主人在情急之下發聲之後，又走了一段距離才被人從正門引入。

來人身姿修長，儀态挺拔，一身銀光閃爍的铠甲戎裝将那堪稱風華絕代的相貌襯得愈加英姿勃發。初看起來，與禦書房端坐的姑蘇新皇藍曦臣九分相似，但細細揣摩，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風姿。

還好，來得及，若是藍曦臣已當着群臣的面下了決斷，他該如何是好？

那人欠下的債，他要親手讨。那人的命，只有他能拿。五年前他心軟過一回，既然那人不顧勸告敢再踏入姑蘇境內，就別怪他新賬舊賬一起讨要。

藍忘機大踏步進殿，徑直跪下，叩首道：“臣失禮，請陛下降罪。”

自早朝上有人通報藍忘機今日即将抵京起，藍曦臣的注意力便一直拴在這個匆匆奔赴邊疆，苦戰幾月力保邊境疆土的弟弟身上。此刻，不是在朝堂大殿，身邊又僅僅是幾個最得力親近的大臣，也才二十三歲的新皇難免真情流露。

藍曦臣喜形于色，起身從案桌後繞出來，走到書房正中，親自俯身将藍忘機扶起來細細打量。不過數月而已，瘦了，也更結實了。兄弟二人從小幾乎形影不離，但藍忘機十五歲自請入國寺修行，十六歲起便常年駐紮邊關，随軍征戰。這五年來，藍曦臣幾乎沒怎麽見到這個唯一的弟弟。數月前，先皇急症猝逝，藍忘機匆忙趕回，兩人甚至來不及私下說幾句話，便一個忙着登基，一個奔赴戰場。這其中心酸無奈，不足為外人道也。

藍曦臣收斂了心中感觸，微嗔道：“降什麽罪？你這日夜兼程地趕回來，是嫌為兄的賞賜慢了，回來催債的嗎？”

藍曦臣邊說着邊扯了下藍忘機袖口，親昵地往自己适才坐的書案旁領。藍忘機素來面無表情的玉面難得現出幾分羞赧，順從地站了起來，但輕輕地縮回衣袖，并未随藍曦臣上前，而是向右後方退了兩步，站到适才說話的邵大人身側。

“臣所做皆為本分，無甚該賞之處。”藍忘機站定後，緩聲道。

藍曦臣回首，微微嘆了口氣。他以兄弟親情待之，藍忘機卻回以君臣之禮。這個弟弟裹在疏離與本分中的擔當與維護，他懂，卻并不想要。

幼時，藍忘機雖也性子冷淡多禮，但至少與他親厚。但自那年起，一切都變了。

藍曦臣也不勉強，獨自走回高大的書案後坐下，眼神從衆人臉上緩緩掃過，示意大家繼續讨論。

“王爺，您适才的意思是，對雲夢此番行徑，要網開一面？”激進派的領頭人內閣首輔邵岑轉頭問道。

姑蘇國朝堂風氣素來清正，藍曦臣藍忘機二人從十歲起，除了随太傅讀書之外，每日都要到內閣各部跟随學習政務。兩位皇子謙虛守禮，甚得愛戴，如今書房內幾位大人是看着二人從小長到大的，說話也并未隐瞞避諱。

藍忘機一直将自己擺在一個武将的位置上，不涉朝政。當下情形，藍曦臣剛剛繼位，幾位老将軍病的病傷的傷，滿朝除他之外再無有征戰經驗可做主帥領軍者，此時，他更不該輕易發表政見。

藍忘機心下暗自無奈，面上平靜道。“非是，借道偷襲，此等惡劣行徑，不可不追究。”

邵大人捋了兩把胡子，點頭認可道：“王爺說得是。宵小之輩龌龊行徑不可縱容，這比真刀真槍地對立要下作得多。況且，雲夢此番将太子送來，其心思不可謂不狡黠。若是那二皇子來，是扣下是懲戒都有餘地，可來的是已成年的太子，這就是相當于逼陛下輕拿輕放。背信棄義之輩盡是些鬼伎倆，毫無誠意認錯。”

“邵大人所說皆在理，就算将這雲夢太子扣下，來日随便找個借口國君病重召回，吾國若是應了，此事就相當于無疾而終。若是不應，也是徹底翻臉。與其到時候被拿捏得左右為難，不如現下當機立斷。”兵部尚書柳大人應和道。

“兩位大人的意思是，真要殺了這雲夢太子？”藍曦臣下手位唯一坐着的史太傅突然出聲問道。同時，略有些渾濁的雙眸半阖着，目光從他的兩位學生面上滑過。

“此般行事，并非雲夢魏王的一貫作風。”藍曦臣沉吟片刻，方說了今日第一句透露了些态度的話語。随即，将眼神遞給藍忘機，示意弟弟繼續說話。

藍忘機低垂着眼眸，實話實說道：“魏王一貫謹慎，且對關外勢力頗為警惕，此番行事的确蹊跷，或有內情也未可知。且，吐渾借道從背後偷襲的那支隊伍入境後，均換了雲夢軍中裝束，不以傷人燒糧為目的，反而在周邊大肆暴露行跡，十分可疑。”

“當真？吾等以為雲夢辯解其受蒙蔽借道，并未派兵，只是托詞而已。”右側上首位，戎馬一生，如今傷病纏身回京修養的孟老将軍疑惑道。

藍忘機略一颔首，誠實道：“偷襲一事發生在吾率軍抵達之前，當時形勢頗為混亂，守軍腹背受敵，損失不小，未有能力探明情形。待戰局穩定後吾派專人詳查，具體軍報已帶回，明日早朝由兵部呈上。”

“說不定是兩方商量好的伎倆也未可知。魏王年邁多病，聽說那個太子又是個機靈的，如今國內到底是何人掌權，吾等所了解的也未必可靠。雲夢國相數年前曾游歷關外，與那已禪位的慕容家老國主有舊交。近幾年，親疏遠近有所變更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事情。當下，許是蠻夷之邦的狼子野心藏不住了，逼其站隊或是推上一把，也是合乎情勢的。”邵大人道。

“這殺不得，放不得，留下也是個麻煩，難道還真就被拿捏住了？”柳大人搓了搓手，仿佛掌中果真捧了個燙手的山芋。

短暫的一片靜默中，藍忘機上前一步，再次跪拜行禮。

衆人愕然，紛紛屏息，未有人敢再多言語。

藍曦臣站起身來，靜靜地盯着長叩未起的弟弟。

對于藍忘機為何從邊疆快馬加鞭飛奔而回，他心中有所預料。但此時，藍忘機将提出何種要求，他也着實猜不到。不過，只要是他能做到的，便會應允。畢竟，這個弟弟，從未對他提出過任何要求。

“忘機，起身說話。”藍曦臣道。

藍忘機并未依言，維持着跪姿，緩緩擡頭，道：“陛下，臣請與雲夢聯姻。”

“聯姻？雲夢并無公主，如何聯姻？”藍曦臣蹙眉問道。

藍忘機目光堅定，一字一頓道：“臣求娶雲夢太子，魏無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