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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筆鋒再放一些,別收着,你哥我寫字兒就沒收過……”

“傷勢描述得要盡可能慘烈些,什麽皮開肉綻、血流成河、藥石無醫啊,別舍不得用詞……”

“凄凄慘慘,要寫出那種被欺負了的小媳婦兒,對,就是那種怨婦的口氣,會不會?”

魏無羨适才說着說着,不知何時便睡了過去。最近總是精力不濟,連帶着意識亦偶有滞澀。不然,這傷口位置他原本能控制得更恰當些。

睜開眼後,他緩了須臾,才将眼前模糊的重影化到實處。

午後的時光悠然靜谧,連偶爾的蟲鳴都聽得格外清晰。

魏無羨擡手擋了擋從窗口灑進來的驕陽,餘光掃過去,顏玉還趴在桌上,一絲不茍地跟那奏章較勁。

魏無羨噗嗤笑出聲,開始在床上眉開眼笑絮絮叨叨地指導。

“啪”地一聲,小孩兒落了筆,滿臉幽怨地回頭。

哎呦,孩子可是慣壞了。魏無羨怕人家給他一句,“不會,你寫。”趕緊裝模作樣地左顧右盼,乖乖閉上了嘴巴。

少年無語,癟了癟嘴,無可奈何地趴回桌上繼續寫。

魏無羨安靜了一炷香的工夫,嘴皮子閑得難受,又開始無聊挑釁。

“我說,小玉啊,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不讓我這麽操心。”

顏玉咬着牙挑了挑眉,頭都沒擡,生咽下了那句:“到底誰讓人不省心。”

“你看看人家那個柳副将,比你大不了一兩歲的樣子,也是個細皮嫩肉嬌生慣養的官宦子弟出身,可看起來比你成熟多了。還是軍中鍛煉人,當初我在兵部混的時候,可惜你太小了點兒。去邊疆那幾回,哥心疼你沒帶在身邊,現在想想真是慈母多敗兒啊。”魏無羨邊說,邊煞有介事地搖頭嘆氣。

“他哪裏成熟了?”顏玉終歸小孩心性,忍不住反駁道。

“呦,還不服氣呢。你看看人家何時有小脾氣,何時頂撞過他家王爺。”魏無羨一臉壞笑地繼續數落。

“哼,人家王爺也不像你這般讓人不省心。”好不容易吞下去的話,在腹中饒了兩圈,又被勾着吐了回來。“聽說那柳小将軍幼時也是個閑不住的,調皮還話痨,他父親和伯父有意磨他性子,才送到一貫清冷嚴厲的二皇子身邊跟着。初始還擔心人家嫌棄不要,可不知為何,竟直接收了。”

“哦?你如何曉的?”魏無羨莫名的心尖一顫,追問道。

還不待顏玉回答,說曹操曹操到,柳沫在門外求見。

魏無羨随即收斂了硬撐着挑起的嘴角,痛苦的神色瞬間蔓延。不必演,是真特麽的疼啊。精氣神一松,自然而然地溢出幾聲悶哼來。

顏玉連忙起身去迎,聽到聲響回頭,那人憔悴蒼白的面龐看得他心中驚詫,那絲若有似無的推測在胸口漸漸升騰。一定不是那樣吧,還遠沒到時限。

柳沫先前見過禦醫,對于傷勢已有大體了解,但魏無羨的狀況似乎比他預想得要嚴重得多。不僅暗自嘀咕:“這雲夢太子好像并不似傳說中少年英雄身手不凡,看起來簡直就是個身嬌肉貴的公子哥。這點兒傷,至于嗎?”

心裏小視着,嘴裏卻說着言不由衷的安撫:“未護您周全,是末将失職。此番來得遲了,也是因為先行趕往刑部獄中見那落網的刺客。您放心,此事定會給您,給雲夢一個交代。事後,在下自當按章領罰。”

魏無羨在這位柳副将面前,雖不可能像與顏玉那般推心置腹,但若非必須,也并不願虛與委蛇多說些虛情假意的話。在這件事上,更沒有必要。一切塵埃已定,不會有變數。

對他,魏無羨還有更重要的試探。

顏玉之前問他為何必須實打實挨這一下,他并沒有完全說實話。為投石問路引蛇出洞,為将矛盾拿到明面上對峙,為解姑蘇重臣心頭之怨,算一樁。除此之外,尚有他自己的小心思。埋在心頭五年之久的疑慮,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一旦接近,半刻都不願再等。既然沒有追根溯源的通路,那麽他只能想盡辦法旁敲側擊,哪怕僅僅得到一星半點兒霧裏看花的線索,聊以慰藉,受點兒小傷又何妨。

“将軍言重了,無羨承情,但憑陛下處置。”魏無羨淡淡地客套,随即好似漫不經心地從懷中抽出一張出門前便備好的藥方。

“柳将軍,這裏有張我從雲夢帶來的滋補方子,有些藥材走得匆忙,未備齊,可否有勞将軍替在下尋些來?”魏無羨狀似無意地遞了過去,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柳沫面龐。

柳小将軍心下了然,魏無羨不信姑蘇朝中之人,不敢随意服食禦醫所配之藥。當下接了藥方,大略看了一遍,鄭重收入懷中。

“您放心,今日之疏忽,絕無貳回。”柳沫承諾道。

“嗯。”須臾,魏無羨恹恹地應了一聲,身子往下縮了縮,無力地合了眼眸。

适才,他不錯眼珠地盯着柳沫,一絲一毫的細微表情都未放過。那副方子中有一味他當下狀況無論如何都不該服用的藥材,但凡有些醫理常識之人斷不會看不出來。就算那柳副将城府再深,能夠不動聲色地看破不說破,可瞬間的詫異總會在細枝末節上露出蛛絲馬跡來。

魏無羨确信,此人不通醫理。

藍忘機貼身副将,絲毫不通醫理。

這是不是代表那人身體康健無恙?若果真如此,簡直是萬幸。

魏無羨心口顫得像要崩裂開來,強行壓制着悸動,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他不敢相信。

雖然這些年,殘存不多的理智無數次告訴他,那人不喜甜食,更不會像他小孩子心性,很可能未必食了那糖。可若是未食,五年前的猝然變故,如何解釋?堂堂姑蘇皇室唯一嫡親的皇子突然入寺修行,差點兒絕了塵緣,又不顧今後姻緣,以病體沉珂為由退了數國和親之請。

一切都太過巧合,讓他根本無法自欺欺人。

陡然升起的無力與僥幸,如糾纏不休的藤蔓,在心口蔓延纏繞,又向兩個方向聚力拉扯,生生将人撕剝成兩半。

魏無羨被強行按在床上靜卧養傷的幾日,事态如他所料,無一例外。

刺客迅速地被處以極刑,但未挂連朝臣。随後,新皇登基以來的第一輪封賞頒布,孟老将軍位列榜首,數位重臣亦赫然在列,皆大歡喜。

這尚未正式開府的親王官邸也猝不及防地熱鬧了些,藍曦臣賞了幾回珍稀藥膳,京中權貴亦多有關懷慰問,大家都在試圖将這一頁風平浪靜地揭過去。

至于這雲夢太子,矯情也矯情了,鬧也鬧過,似乎本事不過如此。也是,一個婚嫁榮辱都任人擺布之人,實在無甚可忌憚之處。

而這位被人打上窩囊廢烙印的雲夢太子,此刻卻仍身殘志堅,正不遺餘力堅持不懈地掙紮着要求起床嘚瑟。

“我要吃湘菜。”魏無羨嘟囔道。

“傷口未愈,不可食辣。”少年一本正經地回應。

“我不想發黴,我要曬太陽。”魏無羨開始嚷嚷。

“傷口未愈,不可擅動。”少年不為所動。

“要麽吃湘菜,要麽曬太陽,不然我今日便不換藥了。”魏無羨肆無忌憚地威脅。

少年還是差點兒道行,妄圖專題話題:“池月那邊傳了秘信過來,說您的行蹤是剛進樓時便透了出去。待您提出交易時,已來不及追回。他們與出手之人非是同路,消息互通而已。這種失誤,今後不會有了。”

“哼,不必回,想要這麽糊弄過去,天下哪有如此便宜之事,淡着他們。”魏無羨冷淡道,随即又孜孜不倦地争取:“湘菜!曬太陽!”

顏玉被磨得沒招,真不知天下還有誰能制住他家主子的作妖。

少年出門尋了一把角度頗大的躺椅,自己躺上去試了試,應該委屈不到傷口的位置。又硬拖了兩個時辰,待夕陽落得差不多了,才将人扶到院中躺下。時下已近小滿,白日裏陽光充足時頗為炎熱。若是發了汗,洇了傷口,可不是鬧着玩得。

“夕陽都落了,還曬得哪門子光。”魏無羨嘴上埋怨着,神情卻頗為餍足。從身旁桂花樹斑駁的枝葉中透下來的霞晖已無熾熱的溫度,但仍舊暖融融的,罩在身上,很是舒服。

魏無羨靜靜地躺着,百無聊賴,着顏玉取了笛子,難得頗有興致地吹奏起來。

顏玉坐在魏無羨身後的臺階上,出神地聽着。仍是那首他家太子吹了很多次的曲子,好聽,卻不知何名。

一曲未結,樂師已阖眸睡去,墨玉的笛子攥在手心,垂于身側。

無聲片刻,顏玉才反應過來。起身回屋想要取件薄毯,卻發現柳沫就站在不遠處,似乎站了許久。

“柳将軍,何時來的?”這些日子相處,兩人已頗為熟悉,私下裏不再拘謹。

柳沫攢緊了衣袖中的手指,壓下心中波濤洶湧的猶疑,用盡量随意的語調問道:“适才,你家太子吹奏的曲子,你可知來歷?”

顏玉搖了搖頭,誠實道:“不知。我家太子時常吹奏,但他說他也不知何名。将軍聽過?”

“沒有。只是覺得好聽而已,不知便罷了。”

他撒了謊,明明在邊疆曾聽王爺彈奏過無數遍。

顏玉不疑有他,點了點頭,轉而問道:“将軍有事尋我家太子?”

柳沫斂神,正色道:“待你家太子醒來,麻煩轉告,即日起,王爺回府留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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