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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回府,這王府的戒備自然而然升級。禁衛日夜裏三層外三層,怕連只蚊子飛進去都難。
藍忘機所住王府前院,與魏無羨所在別院,從外部看各有獨立的匾額大門,自成府邸。內部由花園連廊分隔相通,緊密而又疏離。
是夜,已是藍忘機回府第三個夜晚。
顏玉說,王爺每日天未亮便早起獨自操練,之後與柳沫一同入宮早朝。前院通常人不多,下朝後會有人跟随回府商議軍務,但大多在午前結束。平日裏只有幾個曾在皇城內二皇子宮殿侍奉的老人在,人丁好似并不比這別院興旺。
也是,這幾年不是住在古樸森然的國寺,便是駐紮黃沙漫天的邊疆,那人該是早就不習慣暖閣生香,人聲鼎沸。
不是,他何曾習慣過。
少年時便是一副清冷到不近人情的性子,那二皇子府一貫是整個皇城內最安靜的地方。
想到這,魏無羨站在兩院連接處的玉蘭樹下,不由自主地笑了。浸在月色中的男子,明眸皓齒,青絲飛揚,笑得一派怡然,除了抽條的身長與不再紅潤的面色,其他的地方,還是一如那個當年站在皇子府院中笑靥如花的絕美少年。
“二哥哥,你寫好了沒有,快點兒陪我出去逛逛吧。”
那人通常不應答,在他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百折不撓地打擾下,才會淡淡地“嗯”上一聲。
“殿下,殿下。還要去嗎?”
魏無羨被顏玉喊得回了神,今夜起風,有些涼意,他又站得久了,氣血匮乏的身子不受控地縮了縮。
今日傷口已不再滲血,忍起疼來也沒有那麽勉強了。那人可不似顏玉般好糊弄,魏無羨不想露怯。
“去,當然去了。不然我這身新衣裳白穿了,公狐貍精總要有點兒公狐貍精的覺悟,自家相公回府多日都沾不上邊兒,這要叫外界知曉了,豈不要看輕我的道行。哈哈哈。”魏無羨想到之前出去那一日,偶然聽聞民間對他的粗鄙傳聞,忍不住哂笑自嘲。
“殿下,不要胡說。”顏玉酸了眼眶。他打小跟着魏無羨,見過那人最潇灑恣意的絕代風華,也目睹了天之驕子一朝跌下雲端的慘烈。少時,他便愛開玩笑,從不吝惜把自己當做靶子。聽多了,顏玉甚至能跟着應和幾句。可如今,心境天壤之別,再聽起來,唯剩心酸心痛一種感覺。
“嗯,不說了,這便去。”仿佛給自己打氣般,魏無羨說的輕松,腳步卻無比沉重。一條不長不短的連廊,恨不得走上一個時辰。
可再慢,也終有走到最後一步的時刻。
魏無羨走下連廊盡頭的臺階,就算到了王府正院。院中沒有其他人,柳沫站在對面,貌似等了許久。
那人料定今夜他會來,瞧,天作之合命定之人總是如此默契。
魏無羨輕笑,道:“求見王爺,有勞将軍通報。”
柳沫還禮:“太子殿下客氣了,不必通報,王爺在書房等您。”
“太子殿下”,斟酌了這許多日,終是繞回了這個稱呼,實在是泾渭分明啊。
魏無羨點頭,客氣道:“勞煩将軍帶路。”
柳沫不緊不慢地當前走着,穿過亭臺水榭,将魏無羨與顏玉引到書房門前的庭院裏。
小柳将軍止步于此,努了努下颌,向魏無羨示意了書房的位置。顏玉也很有默契地站到了柳沫身側,餘下的幾步路,不必再陪。
魏無羨颔首致謝,擡腿向敞開的書房走去。路過窗邊的一株玉蘭時,月色将茂密的枝葉染得斑駁陸離,晃得他有片刻的失神。
如此熟悉的位置,不會是巧合,該是剛剛移栽過來的吧。
魏無羨腳步頓了頓,當年,他很少走門,大多時候都是跳到樹上,再從窗口探進去,時不時還要裝失足,逼那端方的小皇子扶他一把。
如今,他卻只能一步一步,禮數周到地走進去。
他在門外打量了片刻,那人着一身月白的素袍,單手執卷,正心無旁骛地讀着。
穿铠甲時如戰神,着常服時似谪仙。他的二哥哥還是這麽好看,更好看了,天下第一,舉世無雙。
居然還有幸能見到,他該知足的。
魏無羨微微眯起水光潋滟的桃花眼欣賞着,心中如汩汩溫泉水流過,柔情蕩漾。
收斂了花癡情緒,再次前行,魏無羨腳步輕快了些。
作受氣的小媳婦狀嗎?又不是戲班子的苦情戲碼,他才不要。
魏無羨三步并作兩步邁進書房大門,迎着藍忘機從書卷上抽離,驀地朝他射過來,冷得如冰刀一樣的目光,一個翻身跳坐到書桌上。雙手扶案,兩條筆直修長的腿,垂下來晃晃蕩蕩。
動作一氣呵成,帥氣潇灑。只是微微低頭咬了牙忍了忍扯到的傷口痛,瞬間便恢複了嬉皮笑臉的模樣。
“王爺,這無媒無聘的,連一臺轎子都欠奉,我這大婚有些不成樣子啊。”魏無羨不留一絲用來尴尬的時間,仰頭眨巴着漆黑的瞳仁兒,盯着人家說道。
藍忘機微微蹙眉,冷聲道:“下去。”
“二哥哥,何必如此無情,我可是很有誠意,新婚便奉上大禮。你作為夫君,不該投桃報李,禮尚往來嗎?”魏無羨不但不下去,還作死地将屁股往裏挪了挪,頂着一張俏臉,挂着玩世不恭的笑繼續撩撥道。
藍忘機聽到這些稱呼,眉頭蹙得更緊,冷酷淡漠的眼神帶着說不出的鄙夷從魏無羨臉上劃過。他默不作聲,仿佛多一個字都不想對眼前的人說。
魏無羨絲毫不受影響,依舊腆着臉道:“算了,是我理虧,不必回報。醉風樓只是小小的見面禮,之後還有大禮奉上。過去的事便過去了,不要這麽小心眼兒好不好。”
過去了?小心眼兒?說的可真輕松啊。
藍忘機将目光落回手中案卷,平靜道:“何來理虧?”
魏無羨依舊保持着不濃不淡的笑容,理所當然道:“當年的事,怪我年幼無知,詭計暗算,非君子行徑。不過,做都做了,這世上也無後悔藥。之前所奉,權當賠罪,請王爺大人有大量。往事已矣,追悔無用,我們還是向前看吧。”
居然承認的如此幹脆,幾句輕描淡寫的話便帶過了将他整個人生推入萬丈深淵的行徑。饒是經過了五年的沉澱,藍忘機依舊做不到平靜。早就碎成千瘡百孔的心,再次被激蕩撕扯如齑粉。他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壓制胸腔中翻滾上湧的血腥之氣。
事到如今,他居然還如此天真,想要哪怕從那人口中聽到一點點介懷歉意,編個由頭騙他都好。
哪裏來的兩情相悅,不過是爾虞我詐,虛情假意。何須愧疚,只有他當了真。
魏嬰,魏無羨,藍忘機自虐般在心中默念這個将他帶入天堂又踹下地獄的名字,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和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臉孔融合到一起去。
沉默良久,他才開口,一字一句都如刀片剮過咽喉。藍忘機澀聲道:“何為君子行徑?”
“互惠互利,等價交換。”魏無羨順理成章道。
藍忘機:“如何交換?”
魏無羨稍稍正色道:“在下助王爺鏟除姑蘇境內池月勢力,瓦解吐渾與池月颠覆中原的盟約。”
藍忘機面無表情地問道:“你要什麽?”
魏無羨一字一頓道:“放過雲夢。”
藍忘機冷哼一聲:“太子過謙了。”
魏無羨一哂,道:“當年拙劣行徑一擊未中,雲夢已背信棄義失了先機。池月視吾為眼中釘,吐渾當雲夢殺人刀,至于姑蘇,恐怕恨不得我國即刻覆滅吧。”
藍忘機沉吟須臾,道:“時移世易,局勢未定。”
魏無羨不管不顧,追問道:“莫要拖泥帶水,王爺允否?”
藍忘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魏無羨:“成交。”
藍忘機:“不送。”
魏無羨從容跳下書案,拍拍屁股,徑直回返,片刻未留。
柳沫與顏玉守在院中不遠不近的位置,面面相觑地聽了個大概,房中二人并沒有瞞着他們的意思。
顏玉見魏無羨從書房中走出,趕緊迎了上去。魏無羨仿佛忘了院中還有兩個人,眼神空洞腳步匆匆地向別院走去。顏玉見狀,朝柳沫略一示意,倉促跟了上去。
魏無羨走得很快,生怕停下一步便落地生根似的,連天空意外飄落的雪花都未察覺到。
六月飛雪,難得一見。夜風拂面,寒涼刺骨。
逃也似地奔回別院,魏無羨示意顏玉鎖上兩院相通的大門。
門鎖落下的咔噠聲,如鋒利的刀刃割斷他繃到極致的心弦。魏無羨倏忽脫力,腿一軟,如一片枯葉般栽倒下去。
幸好顏玉早有預感,身手敏捷,趕在落地之前,手忙腳亂地将人撈起。顏玉驚慌失措地将魏無羨半扶半拖到就近的石凳上,手中傳來那人一陣陣的身體顫抖。
“殿下,殿下,您哪裏不舒服?”顏玉從懷中掏出救急的丹藥,倒出一顆,塞到魏無羨嘴裏。
魏無羨雙眸緊閉,一汩汩冷汗從額角滾滾而下。極度的痛楚沖擊心肺,讓他失去瞬間的意識。
“殿下,為何,你為何要那般說,明明不是那樣。”顏玉扶着魏無羨癱軟戰栗的身軀,嗚咽哽咽道。
特制的丹藥,入口即化,逐漸壓下了陡生的不适。魏無羨緩了半晌,才用幾不可聞的氣音回道:“餘歲寥寥,他不該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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