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賜良機》

萊戈拉斯從他父親的書房沖出來，面色比加爾弗雷斯手裏的紙還要蒼白。王子沒有理會他父親的管家，直接怒氣沖沖地與旁邊的守衛擦肩而過，一路朝大廳去了。加爾弗雷斯确信，這個年輕人在夜色降臨前都不會再出現。他自己也憋着氣，腦子裏還在想象那對父子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不，該說是那對君臣之間，加爾弗雷斯很清楚，哪怕他們本該以父子身份交流的。

他咬了咬牙，壓下怒火，他亟需與陛下進行一次談話，而與他的君王兼摯友上千年的共事經驗告訴他，這場讨論最好別讓瑟蘭迪爾察覺到，他覺得國王是錯的。加爾弗雷斯知道，萊戈拉斯的懇求一定情真意切又直截了當。他也知道，當他的請求被即可駁回後，他又鬧了脾氣，那麽從那一刻起，失敗的結局便已注定。

加爾弗雷斯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他告訴自己，要展示恰當的恭順。足智多謀如他，一定能讓他的老朋友甚至覺察不出他的真實目的。他會批準萊戈拉斯所有的請求，到那時加爾弗雷斯也就功成身退了。國王的顧問對自己的外交手腕信心滿滿，他邁步走進國王的書房。

片刻後，他便有點信心不足了。銳利的眼睛朝他看過來，國王看見他進門，只是草草點了點頭而已。“我不在乎你對此事有什麽看法，加爾弗雷斯，”他厲聲道，“他不準去，這就是我的最終決定。”加爾弗雷斯強忍住一聲嘆息，顯然，任何手段與計謀都無法讓萊戈拉斯得到他想要的，也是他應得的東西。他的失望迅速轉為憤怒，而國王則是再次把注意力放在了他面前的文書上，思考着各種事務，完全不曉得他讓自己最小的孩子有多心痛，而這種心痛可能會成為其他不詳的導火索。這一事實足以讓加爾弗雷斯在他的君王面前失去耐心，而且不幸的是，也失去了對自己情感的控制，或嘴巴的控制。

“你這是在犯錯，陛下，”他忘記要更加小心謹慎一些，“他為什麽不能參賽，”他立刻驚慌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那是錯誤。不，那是災難，當瑟蘭迪爾從桌案擡起頭，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時，他就立刻意識到了。加爾弗雷斯從豐富的經驗中得知，在那張平靜無波的臉龐和微微眯起的雙眼背後，怒火正在燃燒。萊戈拉斯在提要求的時候一定異常強硬，在國王眼中，這無疑是他任性張狂的表現。

“我禁止我兒子做什麽事的時候，是不需要理由的，”瑟蘭迪爾嚴厲地回答。

加爾弗雷斯立刻垂下頭，低聲道，“原諒我，陛下。我無意幹涉。”這簡直是彌天大謊，顯然國王不會受騙。管家的耳邊傳來一聲低哼，他擡起頭，看見國王靠在椅背上，五指撐在桌面上，毫不避諱地觀察着他的顧問兼老友。

“當然不了，我親愛的加爾弗雷斯，”他終于開口道，“你從不幹涉與你無關的事，但我也不知出于什麽原因，你從來不覺得萊戈拉斯與你無關。雖說我可以不給緣由地讓我兒子們服從命令，但我能看出來，我最小的兒子一直是你最喜歡的那個，如果我能給你一些讓你放棄這個話題的理由，以免往後你都要悶悶不樂地對着我，那麽請允許我在此羅列一二。”

國王擡起手指了指桌邊的椅子。這一把椅子和旁邊翻倒的那把是成套的，加爾弗雷斯只能憑借想象斷定，到底坐在上面的人用了多大力量才把這麽沉重的椅子從原地掀翻。他強迫自己不要關注那把椅子，在自己的那把上安坐下來，他告誡自己要保持冷靜，這場談話至關重要，要是跟另一把椅子的主人那樣失去自控的話，這對大局毫無幫助。

“萊戈拉斯從未參加過這類競賽，”國王開始說道，他用詞慎重，語調似乎不帶任何情感，然而加爾弗雷斯能覺察到冷靜的表象下的緊張感，“而且若他參賽，他必要成為密林的代表，甚至比塔沙還要重要，因為他是我的兒子。我個人，以及我的國家都會陷入難堪境地，就因為我要安撫一個被寵壞的的自私的小王子，允許他參加一個只有中土最優秀的箭手才能參加的比賽，且不提密林近幾個世紀來都沒有贏得頭籌，今年我必将扭轉這個局面。不，這種荒謬的要求，我根本不會考慮。”

加爾弗雷斯驚訝地長大了嘴巴，在國王說話的時候變得愈加困惑。“陛下，”他結結巴巴道，“我不明白。我沒法想象萊戈拉斯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他不敢的。事實上，我敢肯定他只是想跟着去罷了。你是從哪聽來另一種說法的？”

這下輪到瑟蘭迪爾驚訝了，他又往椅背中靠了靠，似乎想要逃離加爾弗雷斯問詢的眼神，他輕輕擡起眉頭，“我不知道……”但在他窮極回憶思索他兒子使用的确切詞句的這一刻，國王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顯然他并沒有聽兒子說話。他的眉頭皺得更深，眼神變得嚴厲起來。他一定是參加了什麽會議後，就先入為主地想象了兒子的懇求內容。他準備了一番關于責任心和尊重的尖銳說教，以及為了擁有責任心和保持尊重，人們管住自己的嘴巴的必要性，也因而，他孩子說的什麽他一個字也沒聽到。難怪萊戈拉斯的反應會那麽激烈。

“他要求什麽并不重要！”瑟蘭迪爾喝道，迅速恢複了自己的狀态，“他還是不準去。他第一次去伊姆拉崔時須有我陪在身側，而且必當是為了國事而去，絕不會僅僅是為了參加一次箭術比賽。當艾萊裏安不在這的時候，他有工作要做。他們倆不能同時離開。而且如果這個理由對你而言還不夠的話，就憑他剛才的态度，我便不該任由他随心所欲。你別假裝看不見那把倒在地上的椅子，那正是孩子氣帶來的結果。”

“是你逼他這樣的，瑟蘭迪爾……”加爾弗雷斯再次感到自己就要失去自控，趕忙把後面的話咽下去。他穩了穩心神，深呼吸一口氣，接着繼續說道，“你待他不像待他的哥哥們那樣，”這次他成功地讓自己的語調保持平穩，“你不準他接受戰士的訓練。你一直無視他最大的渴望。”

“不要再給我提什麽萊戈拉斯的渴望！”瑟蘭迪爾傾身俯卧在桌上，手掌拍在桌面，“他被寵壞了，加爾弗雷斯，而且我知道原因，似乎我的整個王室都在溺愛他。他是我的兒子，而我的兒子身負責任與榮耀。這不是選擇，這是現實。”

“但艾弗安和艾萊裏安就可以拿起武器捍衛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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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準許的——！”瑟蘭迪爾咆哮道，這次他站起了身，雙手仍然撐在桌面上，他彎腰盯着加爾弗雷斯，“他們因為需求才成為戰士，而不是因為他們想要成為戰士。我派他們去戰鬥，去受苦，去赴死——是的，赴死，加爾弗雷斯——我原本有四個兒子，記得嗎——這不是因為我想要，或者他們想要，而是因為我必須這麽做。我已經把三個兒子送入陰影。而我的妻子已經因這陰影死去。這還不夠嗎？”

加爾弗雷斯低下頭，閉上了眼睛，他暗暗嘆了口氣，“是的，陛下。你失去了太多。”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國王話語中的喪恸再明顯不過，而他也在同自己的喪恸作鬥争——因為瑟蘭迪爾的哀痛正是他的哀痛。他對待國王的家人就如同自己的一樣。他擡起頭，又深吸一口氣，積攢着力量。他需要繼續說下去，否則哀傷會了無止境。

“是的，陛下，你失去了太多，”他嚴肅地說道，“但如果你不聽從我的勸告的話，你甚至會失去更多。你知道我是出于愛才講這些的，”他等待瑟蘭迪爾僵硬地靠回椅背，知道在他被永久禁止提起這一話題之前，自己擁有的時間不多了，于是他繼續說道，“我理解你，陛下，但你不能否認一個人的真實面目。萊格拉斯不是政客。他根本不能忍受待在室內哪怕一天，更別提成周累月地伏案學習了。他受不了開會，記賬還有貿易協議之類的事情。你從不無故強迫你的臣民做他們不願做的事情，去他們不願去的地方。那麽為什麽你對待萊格拉斯卻如此不同呢？”

“因為我知道什麽對萊格拉斯是最好的，”瑟蘭迪爾緊緊抓住椅子扶手，加爾弗雷斯都能聽到木頭的哀鳴聲了，“萊格拉斯是例外，他還年輕，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或者說，他需要什麽。他不知道自己想尋求什麽樣的未來，”他放松了扶手椅，但語調仍舊十分嚴厲，“萊格拉斯沒有做統帥的天分，而且我的兒子們也不該只當一個士兵。”

“萊格拉斯可以學習領導別人，艾萊裏安也是一路學過來的。他成年後才好不容易适應了這一角色。可你讓他服役了，陛下，而且他帶着榮耀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不，萊格拉斯不像艾萊裏安。他不是當士兵的料子。我了解我的兒子。”

加爾弗雷斯只能強按下自己嗤之以鼻的欲望。如果萊格拉斯年紀還小的話，那些話倒還算有道理。可過去幾年，他的王上一直沉湎于失去妻兒之痛，沉浸于酒精中無法自拔。他根本無暇顧及還活着的孩子，只把他們當做棋子一樣挪來挪去，給他們各種任務，讓他們像國王本人一樣繁忙，因此顧不上緬懷傷痛，或過問他自己的哀傷。在過去，晚餐本是很美好的時光，大家又說又笑，分享各種故事，沒人會缺席這一場合，可現在，大家都變得沉默起來，吃飯的過程十分煎熬，不到不得已時，大家都不會出現在飯桌上，而他身為上座的主人，也很少現身了。國王将撫養萊格拉斯的責任完全交到加爾弗雷斯手上；這确實是一件令人羞恥的事，因為父子倆原本是親密無間的。他adar對他不再關心，對年輕的王子來說，這種打擊不亞于喪母之痛。

這次輪到加爾弗雷斯向前傾身，“他寡言是因為他不自信。但他應該自信的。他在社交場合中不自在是因為他很少與他人相處。你讓他與我一起學習、工作，無休無止。你知道他完成工作後都做些什麽嗎？他沒有去和朋友玩，也沒有做任何同齡精靈會做的事情。他會到訓練場上不停練習，直至深夜，有時是整晚，這是他喜歡做的事情，也是他真正想做的事情。我見過他拉弓拉到手指出血的樣子。而他的努力沒有白費。他已經超越了他的哥哥們——不——應該是密林所有的精靈，我敢打包票，他的箭術就是如此優秀。更別提他使用雙刀的能力已經與艾萊裏安不相伯仲，甚至快要趕上比他大好幾千歲的艾弗安。這一切你都清楚嗎？”

“我當然清楚，”國王斷然道，“他的一切我都清楚，”但這不是事實，他不再了解他的兒子了。

“如果你繼續獨斷專行，你将不再了解他，”加爾弗雷斯警告道。國王的顧問絕望地将手撐在桌子上，用與瑟蘭迪爾此前相同的姿勢與他面對面。他直直地望向他朋友的眼睛，在冰冷的目光下沒有絲毫閃躲，“我想，也許你确實清楚你兒子的本質。要不然你為什麽拒絕萊格拉斯的請求呢？因為你知道，哪怕他不要求，這也是他應得的權利。他是你傑出的弓箭手，我的陛下。他應該代表密林參賽。他可以與你最好的隊長比肩，只要你給他一個機會，”瑟蘭迪爾什麽都沒說，至少這代表他在考慮管家的話。

加爾弗雷斯擡起頭，利用國王沉默的當口說，“你拒絕他還有其他原因，”他柔聲說道，“是什麽呢？也許因為你害怕他遭遇不幸？你有充分的理由擔憂。我們的戰士們總是命牽一線。而你失去了太多戰士，我知道的。失去你最小的，也是最寶貴的孩子将會是滅頂之災。萊格拉斯在我們心中擁有獨特的地位，他就像一束光，但我害怕這束光會湮滅，我的陛下，如果你繼續這樣保護他的話。他是一位戰士，瑟蘭迪爾。他有能人之力，有能人之品相。在你眼中，他順從而寡言，會聽從你的任何命令。但我眼中的他與你的不同。在表象之下，他沮喪，他憤怒。如果你繼續逼迫他做不想做的事情，他的沮喪會惡化為怨恨。他絕沒有什麽學者或文員的品性。”

“我不是要把他訓練成文員！”瑟蘭迪爾駁斥道，他勃然大怒，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他此前擺出的沉着姿态已經全然碎裂，“他将來要成為他哥哥的顧問。對天子之臣來說，我想不到有比這更重要的使命，他會成為國王的得力助手，而國王也将依賴他，仰仗他在各個方面予以的支持。你，作為我最信任的顧問，最好牢牢記住這一點！”

加爾弗雷斯知道自己已經踏入了危險的領域，于是他再次恭順地低下頭去。瑟蘭迪爾哼了一聲，算是接受了他的退讓，但他的怒氣只稍稍退卻了一些。可是，加爾弗雷斯知道，國王現在正在聆聽，哪怕只有一小會兒，他也得繼續施壓，為萊格拉斯陳情，否則他幾百年內都別想擁有其他機會了。

“我牢記我的職責，陛下，而我正在履行我的職責。我确實是你的顧問，顧問的天職就是給出建議。我有義務告訴陛下，我覺得他正在犯錯，哪怕忠言逆耳，哪怕結局慘淡。”

“你太誇張了，加爾弗雷斯，”國王哼了一聲，打算讓氣氛緩和一些，好方便圓滑地結束這一話題，“得了吧！慘淡？萊格拉斯可能有點急躁——這一點我是同意你的。他還年輕。他當然期盼冒險。但這種躁動會随着時間消失。也許下次我該把他帶到長湖去，”他的心情突然輕快起來，因為他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好辦法，“當然不是這次，因為這次協商多溫尼安的事情會花很長時間。不過下次我肯定帶他去。這樣他就有機會出門，來點小小的冒險……”

“他不需要‘小小的冒險’，瑟蘭迪爾，”加爾弗雷斯在國王繼續思考他錯誤的解決方案前插口道，“咱們不是在讨論精力過剩的小精靈。我說的是一位需要找尋自己道路的青年，他會致力于這條道路，并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自豪。如果你這次否決了他，随時間消失的就不僅僅是他的冒險欲望了！”

“又來了，加爾弗雷斯，你那套戲劇化的東西，”瑟蘭迪爾揮了揮手，“萊格拉斯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他是我的兒子，他最好履行他的職責。而他的職責是由我規定，由我指揮的。我們今天還有好多工作要做，正經的工作。我們開始吧。”

這場談話徹底結束。但加爾弗雷斯知道，在他的內心深處，這只是一個開始。所有人都将歷經一次幡然覺醒，他可以确定，接下來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他們到底要花多久時間才會迎接這次覺醒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