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不久前還不時傳出放聲大笑的建築群此刻已然面目全非, 殘缺的肢體随處可見,殷紅的血液噴滿土牆, 還有許多粘稠的液體正順着吸飽了的牆體緩緩下滑,在牆根兒彙成一窪,然後迅速滲入幹涸的沙土之中消失不見了。

身穿大祿軍服的将士們正仔細搜索, 一來進一步确認死亡情況,半死不活的再補一刀;瞧着還頗有生機的, 便捉出來, 回頭看能不能審訊出點兒內幕。

黑紅的火焰在散落一地的殘骸與碎片中燃燒, 踩上去咯吱作響,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詭異的氣味。

這是戰場特有的味道。

“傷亡情況統計出來了嗎?”牧歸崖抓起水囊喝了一口水,邊走邊看,幾個副将和侍衛都簇擁在他周圍, 保持警惕盯着四周。

顧青接過水囊狠灌一口,随手抹了抹嘴角,說:“傷了十七個,都是皮外傷, 倒不大要緊,無人陣亡。”

喘了幾口氣之後,他又盯着眼前熊熊燃燒的大火問道:“侯爺,您怎麽知道他們有埋伏?”

“一開始我并不知道。”牧歸崖搖了搖頭,往前走了幾步, 身上的铠甲發出铿锵之聲, 他擡手指了指空曠的四周, “可你看此地地形地貌,一覽無餘,因土質松軟,沙土居多,既不可能有溝通外界逃生的地道,也藏不住大型反攻器械,方才我軍三路夾擊,他們唯有正面對抗才有突圍的可能。然而他們既沒有正面突破,也不向後方深山逃逸,這無疑十分反常,我便大膽猜測他們必然有什麽後手,所以這般有恃無恐。”

顧青等人聽後連連點頭,“所以侯爺您才命人先滾落山石,又令重弩手上陣,澆了火油,用火強攻?”

“不錯,”牧歸崖點頭,神色卻并不多麽輕松,“不過先前我只以為是陷馬陣,拒馬索之類機關,用力撞擊之後必然露出破綻,火攻亦可燒毀,我軍随後可繞過,卻不曾想到竟然是轟天雷!”

而像此等威力巨大的火器,各國都嚴格把控,制造的技術難度極高不說,此地也甚難取得一應所需要的原材料,便是有,也不可能有這麽多!

其中必然有蹊跷。

三輪火箭下去,果然露了馬腳,只是卻不是牧歸崖預料中的火光和土坑,竟然是連成一串的大爆炸!

東北方的轟天雷先被引燃,緊接着便引發了一連串的爆炸,從他們沖鋒陣前一直炸到沙匪老巢所在的堡壘前方,将中間一大片空地都炸的坑坑窪窪。

這些人心思實在歹毒,不僅埋了轟天雷,而且在轟天雷的旁邊又加了許多尖銳的石塊、鐵釘和鉛片,在巨大的爆炸威力下,這些碎片也足以取人性命。

幸虧牧歸崖因覺出蹊跷,命令大軍原地待命,故而只有位置比較靠前的沖鋒小隊被爆炸引發的碎片打傷,并無慘烈傷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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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他不管不顧,直接率衆沖鋒,且不說以他一馬當先的風格,他堂堂安定侯和其它幾個高級将領,連同後面的七千人,今兒都要折了大半在這裏!

原本的壓軸戲轟天雷陣說沒就沒了,一衆沙匪這才慌了手腳,眼見着不是對手,竟拖出了五個人來,說這是大祿的百姓,如果他們強攻就要将這幾個無辜百姓殺死。

他們确實等到了大軍暫停,然而卻無法從牧歸崖臉上分辨出期望中的緊張和忌諱。

“若我不管,你們又如何?”

他就這麽端端正正的坐在馬背上,一身明光铠在陽光下折射出晦暗的光澤,眨眼間似乎有血色流轉,旁邊一面“牧”字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虎頭寶盔下一張面無表情的臉,雖尚未蓄須,可那眼神那樣冰冷,語氣那樣淡漠……

沙匪頭子本能的打了個哆嗦,這個人,這張臉,甚至是這個聲音,化成灰他們都認的出!

對無數炤戎和大月将士而言,此人形同地獄中前來勾魂索命的使者,就是那活生生的羅剎!

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面上卻努力擺出一副強硬姿态:“如若不然,我,我便要殺了他們!”

他不敢再與牧歸崖對視,只是有些瘋狂的揮舞着手中彎刀,抵住人質的脖子,嘶吼道:“都将馬匹留下,原路返回,再也不許過來!”

被他勒住的是個二十來歲年紀的女郎,雖穿着不合身的舊衣仍難掩容顏嬌媚豔麗,她當即驚呼出聲,又淚水漣漣的對着大軍乞求道:“将軍,救救我,救救我!就聽他們的吧!”

她本就生的極美,此刻又是一副柔弱無骨,楚楚可憐的模樣,若是尋常男子見了,必然會生出憐愛之心。

可惜的是,在場一衆将士都是見多了生死的,只想讨個本分老實能幹的婆娘過日子,哪裏會被輕易迷惑!

莫說牧歸崖,就是顧青都被氣笑了,當即反問道:“你可聽清了他們的條件?留下馬匹,我等如何回去?任由他們追殺不成?!”

那女郎一愣,随即繼續結結巴巴的說:“這,将軍,你們都是打仗的,自然不怕的,是不是?”

可去你娘的吧!

顧青一點兒不憐香惜玉的沖她翻了個白眼,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下一刻,就見牧歸崖高高的舉起長槍,冷聲道:“衆将士聽令,随我沖鋒!”

于是,血流成河。

今兒跟着出來的一共有三個副将,除了顧青之外,另外兩員小将都是這兩年剛提拔起來的,此番前來也是為了在沒仗打的大環境下盡可能的磨練他們。

一個叫佟嘉的,今年才十九,武藝過人,膽量出衆,就是不大喜歡自己想事兒,特別愛追着牧歸崖問東問西,這會兒又來了。

“侯爺,才剛咱們為什麽不救那幾個百姓?”

牧歸崖并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環顧四周,見大家正在秩序井然地打掃戰場,這才問另一個副将肖經,“你也是這麽想的?”

肖經撓了撓頭,憨憨一笑,滿是黑灰的臉上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我只聽侯爺的,侯爺,怎麽說我就怎麽打,反正一定有道理。”

說的大家都笑了。

顧青擡腿踢了他一腳,笑罵道:“馬屁精!”

牧歸崖搖搖頭,帶着大家往戰場中央走去,邊走邊說:“老實說,有可能誤殺,可我耽擱不起,也冒不起這個風險。”

“不知你們注意到沒有,那女子雖然哭哭啼啼,可膚色白皙,衣裳整潔,眼神清澈而堅定,若當真是人質,如何會是那般模樣?”

一提到那女子,衆人都一陣膩味,那等不知感恩,只将旁人的犧牲當做理所應當的……說句不好聽的,誰愛去救誰去!

“根據線報這夥沙匪再次盤踞已達三四、年之久,對于大祿的風土人情都頗有研究,派出幾個人僞裝大祿百姓再簡單不過。退一萬步說,即便他們真的是大祿百姓,可難道大祿朝沒有壞人了麽?又或許天長日久,他們早已被匪賊同化……”

“且不說過去幾年中各地頻頻戰争,人員籍貫難以核實,我們又如何斷定他們是不是奸細?若将他們帶回去,豈不是埋了一顆轟天雷在身邊?無事倒也罷了,一旦有事便是天翻地覆的大事。西望府能有今日太平頗為不易,我決不能重新陷百姓于水火之中。”

“再一個,戰場之上千變萬化,若我真受他們鉗制,我軍上下必然束手束腳,稍不留神就是全軍覆沒!這些人殺人如麻,都不是心慈手軟之輩,屆時傷亡又何止區區五人!五十、五百、五千也未可知。”

“百姓無辜,可我手下的将士也同樣無辜!他們也是人,也有家有口,也怕疼,也怕死,他們好不容易從戰場上活下來的精銳,我不能叫他們送在這裏。”

牧歸崖踢開腳下一塊帶着炤戎圖騰的铠甲碎片,長長吐了一口氣,“或許那幾個百姓會覺得委屈,會怨會恨,若真如此,就來找我吧。”

這些年輕的将士全身心的信任着自己,那麽他也必将拼命護他們周全!

“侯爺!”正說着,前去清理戰場的人回來了,報告道,“已經反複核對過了,所有人員皆在此處,無一遺漏。沙匪剩下十一人活着,七人重傷,未必撐得到回去。五名百姓還剩下兩個。”

牧歸崖點了點頭,冷聲道:“既然撐不住,就不要勞動将士們搬運了,也不必浪費藥材,就地解決了吧。剩下四人帶回去嚴加審訊,斷不可走漏風聲!”

百姓還剩兩人,卻不大好安置,皆因底細不清。

他想了一回,道:“這麽着,将那兩人且帶回去,不許進城,暫時在城外修路民夫的工棚內安置,派人暗中盯梢,再使人慢慢探聽底細。等養好身子了,就給他們安排幾個不大要緊的活計,西望府不養閑人。”

若是識時務也就罷了,若以怨報德……那就怪不得他掐了威脅的苗頭!

來人抱拳去了,顧青三人正要說話,就見又有人來報。

“報!侯爺,發現後院糧倉和藏寶庫!”

牧歸崖也來了精神,大笑幾聲,一擺手:“走,忙了大半日,都随我前去瞧瞧!”

藏寶庫東西不少,天南海北的都有,裏頭竟頗有幾件尋常人家不能見的寶物,其中尤以一顆嬰孩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最為引人注目。

顧青先過去抄起來看了一回,又對牧歸崖笑道:“這玩意兒好,侯爺便帶回去送與郡主吧!”

“正是,”肖經與佟嘉也笑道,“今兒正巧是七夕哩。”

牧歸崖倒也不推辭,拿在掌中細看一回,點點頭收了。

這原是軍中規矩,因底層士兵俸祿本就不高,承擔風險卻大,多分給些錢財好歹叫人安慰。故而但凡将士們在外打仗,對所獲物資都能得一份,本也是為了鼓舞士氣。

只不過旁的将軍手下将士可能只分得兩三成,統帥本人獨占兩三成,下剩的才上繳國庫。但牧歸崖卻素來大方,又護短的很,往往只取一成,反叫手下将士拿了大頭,衆人越發誠心投靠。

除了那夜明珠之外,另還有不少金玉珠寶,都胡亂堆在一處,在窗戶透進來的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直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尤其在看到幾塊嬰孩佩戴的長命鎖和小項圈兒之後,衆人更是怒火中燒,氣的眼睛都紅了。

顧青罵道:“不過起來幾年,竟就收斂如此多財物,還不知殺害多少性命,真是些畜生!”

衆人又去看了糧倉,牧歸崖特意留心了其中糧食品種,抓了幾把細細觀察,然後印證心中猜測。

這些糧食都非陳糧,且品種統一,絕不可能是四處借糧或是沿途打劫得來的!

若果然如此,很可能這幫沙匪背後站着靠山!

想到這裏,牧歸崖站起身來,拍了拍手,沉聲道:“傳我命令,将那幾名沙匪嚴加看管,不許他們自盡,也務必要提防外頭的人滅口!務必從他們口中挖出背後支持者。”

顧青一愣,旋即明白過來,“侯爺的意思是……”

“不錯,”牧歸崖點點頭,“只怕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說完,他又招呼人來登記,“這些財寶照例分成三份,該怎麽分你們都懂,不必我再教導了吧?糧食一粒不許動,統統運回去!”

今兒這一趟果然沒白跑,不僅有可能鏟除隐患,還得了這樣一大批糧食,可解西望府燃眉之急。

除此之外,牧歸崖又留下兩千人馬,一來防止有人趁火打劫,二來也防止各路心思不純的人死灰複燃,這才率部衆打道回府。

等重新回到西望府境內已經天色擦黑,城外正軍民同樂,一座座篝火帶着火星直沖天際,歌聲、歡笑聲幾裏開外都聽得見。

奔波一天的将士們看到這副情景,一下子就放松下來,覺得再苦再累也值了。

“回來了,回來了!”

不知是誰先看到的,這一聲喊仿佛開了開關,各式各樣的帶着歡喜和期盼的聲響此起彼伏。

許多人都放下正在進行的耍樂,紛紛朝着這邊跑來,手中還擎着各色吃食、酒水,拼命往将士們手中塞去。

旁人倒罷了,都是邊城生活的百姓,這般情景并非頭一回,可公孫景卻是開天辟地第一次,整個人都被一種強烈而陌生的情感席卷,幾乎動彈不得。

箪食壺漿,他曾不止一次的從書中讀到過,可只有親眼目睹,才能真正體會到這種純粹而熾烈的情感給你帶來的沖擊。

将士們的袍甲上都沾了血跡,身上滿是血污和汗臭,可沒人嫌棄!都緊緊簇擁在他們周圍,馬隊根本走不動。

直到看見了活生生的人,白芷提了一天的心才好歹放回肚子裏。

一支鐵軍自夜幕中緩緩駛來,越走越近,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迎着不斷升騰的火光出現在衆人視線中,打頭的一個正是牧歸崖。

她顧不上等衆随從,自己先就快步迎上去。

衆人見是她來了,都自發停下擁擠的動作,紛紛從中間讓出一條路來。

很快,白芷就到了近前,跟高坐馬背的牧歸崖相視一笑,原本的千言萬語此刻都化為一句問候:“回來了?”

牧歸崖也笑了,點點頭:“回來了。”

說完,他便翻身下馬,竟當着衆人的面抱住她,然後用力在她額頭烙下一吻!

這樣的舉動在如今的時代無疑大膽極了。

現場先是一靜,既然迸發出震天的歡呼聲!

顧青他們都在馬背上起哄,一個接一個的打呼哨,又嗚哩哇啦的叫好,鬧得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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