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轉眼就是一月, 在白芷和牧歸崖每日望眼欲穿的期盼中,白菁一行人終于到了。

雖然此次前來不是因為公務,但聖人為了彰顯自己體恤功臣之後的胸懷,特意恩準他們可以走官道,着實便利的很了。

牧歸崖的人打從前些日子起就每日有人守在驿站, 得了信兒便提前飛馬來報。因此打從昨兒起, 這夫妻兩個便每日站在城門外翹首以盼。

“來了, 來了!”

眼見着遠處一小隊人馬漸漸自地平線出現, 又有人打馬直往這邊過來, 白芷忍不住抓着牧歸崖道:“必然是他們的!”

話音未落,脫隊而出的兩騎就到了近前, 來人利落的翻身下馬, 沖着他們一抱拳,笑道:“一別數年,你們可好?”

就見來人一身青色軟甲,腳蹬鹿皮軟靴,手持馬鞭,腰系匕首,雙目澄澈有光, 端的是個神采飛揚的好……女子!

白芷和牧歸崖都是看的呆了, 回神之後連忙躬身行禮,“嫂子!”

來人竟是龐媛!

“都是一塊長大的, 如今又是一家人, 怎的如今反同我生分了!”龐媛笑着上前扶起他們, 又上下打量一番,點點頭,“黑了,瘦了,可瞧着就更精神了。”

怕白芷擔心,她又說:“你哥哥他們在後頭,生怕你們等不及,我就當個先行官,先來與你們報訊,就是不知侯爺與郡主肯不肯賞臉給幾碗酒吃?”

她本就是個爽利性子,語速自然不慢,偏偏說話聲音又清又脆,便如同誰拿了一串銀鈴在空中抖開,犀利刷啦好聽的緊。

既然她當了媳婦也沒失了本性,白芷和牧歸崖都覺得十分歡快,聞言紛紛大笑起來。

“有有有,自然是有的,便是旁人沒有也要省出來給你吃!”

龐媛也大笑一回,又一甩手道:“咱們也同兒時一般相處才好,你們也別叫我什麽勞什子嫂子,還是叫姐姐吧!”

白芷和牧歸崖知道她性子速來如此,立刻從善如流的改了,龐媛聽後果然越加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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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不知道,我們來的這一路上頗熱鬧,”龐媛拉着白芷的手,興致勃勃的分享這一路上的見聞,“早就聽說這西望府如今大變樣,我同你哥哥早就想見識了,只沒機會。如今好容易出了京城,我們便有幾回走了民道,當真大吃一驚!”

她也是在邊關長大的孩子,自然知道飽受戰争折磨的地方是個什麽模樣,那可真是千瘡百孔。

她還記得幾年前自己回京時候,這裏的樣子:到處是坑坑窪窪的地面,到處是破破爛爛的房屋,衣衫褴褛的百姓們流離失所……

可現如今,這西望府當真已非吳下阿蒙,打眼一看那些路都幹幹淨淨,全是整整齊齊的青石板鋪就。兩旁又挖了蓄水溝,栽種胡楊,配着頭頂好像比別處更高些的藍天白雲,當真叫人打從心眼裏覺得敞亮。

越往百姓聚集的城內走,看到的東西給他們帶來的觸動就越大。

牧歸栾就罷了,到底沒來過,沒有對比自然也就沒有太多感悟。

但白菁和龐媛都是在這裏住過的,當初的破敗和如今的繁華無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如同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怎能叫他們不震驚?

房子蓋好了,樹也種了,就連道路也修的平平整整。

往來百姓們也許穿的不如京城奢華,可眼中全是對眼下生活的滿足和未來的期許,只看着他們臉上的笑意就知道如今過得怎麽樣。

窮并不可怕,只要人們有幹勁,有鬥志,總有一天會過上好日子的。怕就怕安于享樂,哪怕手中有個金山銀山也會敗光!

龐媛叽裏呱啦感慨一番,然後百感交集的看着白芷和牧歸崖,說:“從無到有,這幾年真是難為你們了,不瞞你們說,你哥哥在車上偷偷抹了好幾回眼淚,回頭你們誰也別說破,只裝看不見就是了。”

牧歸崖就笑:“偏不叫說破,偏偏你又先捅出來,這卻叫個什麽事兒?”

衆人大笑,白芷又道:“也不是我們的功勞,還是百姓們吃苦能幹,不然就指着我們倆這雙手,可如何是好?早喝西北風去了!此地風大,說不定也能吃撐了呢!”

龐媛給她笑得前仰後合,末了又說:“你們也不必過謙,我也不是沒待過,原先什麽樣子,如今又是什麽樣子?難不成我沒長眼睛看不清?還是沒長腦子,不會想?”

百姓們淳樸固然可貴,但不怕說句不好聽的話,大部分人的眼光和見識當真有限的很,往往只能看到眼前的蠅頭小利。

若沒有幾個靠譜的人領着,哪怕這些人力拔山兮氣蓋世,也不過是一盤散沙,只會窩裏鬥罷了。

她都說到這個地步,白芷若一味推遲就是假了,可要叫她應了這份功勞也着實不敢,當即笑道:“真不愧是我們的好姐姐,地皮還沒站熱的就滿口誇贊,倒叫我們臉上臊的慌。”

幾個人說說笑笑間,遠處的馬車漸漸行至跟前。

等到馬車停穩,簾子一掀,牧歸栾率先鑽出來。

他卻不忙着往這邊走,而是先朝裏面伸出手,好像是要扶什麽人。

不過很快的,裏面的人低聲說了幾句,牧歸栾笑笑,也不勉強,順勢收回手跳到車下,在旁邊等着他下來。

雖然早已知道來人是誰,白芷甚至私底下做過很多次設想和思想準備,可等到這一刻真正到來,她卻發現之前做的所有準備都土崩瓦解,在那人的身影出現的瞬間淚流滿面。

“二哥!”

車廂裏出來那個穿着石青色袍子的青年不是白菁是誰?!

一聽到她的聲,白菁的眼淚也止不住了,“小妹!”

兄妹兩個抱頭痛哭,旁邊衆人也不覺眼眶發紅。

牧歸栾自覺退到一邊,也跟自家堂弟抱了一下,又反複捏着他的胳膊肩膀笑道:“真是長大了長高了,也黑了瘦了,不過身上倒挺結實。”

又說,“爺爺奶奶叔叔伯伯嬸嬸都很想你,若他們親眼見到你如今這般模樣,必然要感慨家中小幺兒長大了。”

多年之後再次見到家人,牧歸崖也是感慨萬千,又想起不知有生之年還能不能見一面的長輩家人們,也是百感交集。

他努力忍了又忍才沒掉下淚來,只是對堂兄道:“好容易來了,且多待些日子,也叫我們盡盡地主之宜。”

“那是自然!”牧歸栾是個耐不住的性子,聽了這話立即附和道,“這天下我也走了十之八、九,幾年前這還是別國領土,并未有機會過來一觀,如今自然要好生看看。早就聽說邊關雄渾壯闊,與中原風景截然不同,來的路上也算見識了皮毛……”

龐媛就道:“你們兄弟兩個有話慢慢說,先上去勸一勸,你們二哥身子到底沒好利索,大喜大悲難免傷身。”

“是極是極,到底是你們女兒家想的周到。”牧歸栾猛地一拍額頭,又跟他們一塊上前迎了。

那邊白家兄妹已經過了情緒最激動的時候,這會兒也冷靜的差不多了,只是眼淚一時半會兒仍舊止不住,一邊哭一邊說。

重新踏到這方土地上,白菁心中思緒萬千,只看着煥然一新的府城嘆道:“沒想到我還有這般福氣,能活着重回這裏看一眼。”

白芷本來好歹收了淚意,哪知又被他這句話招了出來,忙道:“如今咱們都好了,二哥切莫說這樣的喪氣話。”

“是哩是哩!”

衆人紛紛附和道,相攜往城中走去。

話音剛落,卻聽一聲重物哐啷落地的聲響,衆人扭頭看去,就見路邊一個賣燒餅的老丈目瞪口呆,一雙略顯渾濁的老眼死死盯着白菁,顯然震驚至極。

白菁本能的沖他點了點頭,就見那人忽然淚如雨下,渾身發抖,然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不止,一邊磕一邊大聲喊道:“蒼天有眼啊,蒼天有眼,白将軍回來了,白将軍回來了!”

他年紀雖大,可身體很好,這幾嗓子喊的中氣十足,不多時就吸引了許多注意。

上道巡邏的官軍,下到尋常百姓,原本并未留意到白菁一行的人們紛紛望過來,然後反應如出一轍,稀裏嘩啦跪了一地。

“老天爺,真是白将軍!”

“白将軍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真的是白将軍回來了,老婆子我死也瞑目了……”

此情此景衆人都始料未及,齊齊僵在原地。

就見那些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百姓歪歪斜斜跪了一地,沒有任何人督促或是指使,全都在自發的磕頭!

白菁不由得虎目含淚,胸腔翻滾的熱意都化作一股暖流……

“請起請起,快快請起,”他連忙上前攙扶,又勸道,“如今我已不是将軍,也不是官身,老人家可折煞我了,諸位都快請起!”

“白将軍,就讓俺們給恁磕個頭吧!”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哭道,“白家滿門忠烈呀!白家女郎也是好樣的!白老将軍去的時候,俺們恨不得替他去了呀!所幸蒼天有眼,您如今平安無事,俺們,俺們什麽都做不得,只能給您磕個頭啦!”

曾經大祿朝邊關告急,周圍幾個國家聯合起來大舉進攻,若非白老将軍當機立斷,立即率衆出擊,只怕這會兒莫說開土辟疆,恐怕大祿自己的國土就先要割了出去!

一時間,現場亂作一團,衆人又哭又笑,又是磕頭,白菁如今不過才恢複了六七成,又是這麽多的人,哪裏攔得住?!

牧歸崖他們到罷了,也是戰場上待過的人,對這一切頗習慣了,也很能理解他們的心情。

唯獨一個牧歸栾,往年只是浸染商海,被利益糾纏,為了更好的存活,年紀輕輕也難免學到旁人那般勾心鬥角,何曾見過此等激蕩人心的場面?只是看的呆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牧歸栾只覺得胸中一種莫名的情感不斷翻滾沸騰,只是找不到出口。

人心所向,人心所向啊!

他忽然就明白了聖人為何這般忌憚白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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