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面沉如水

散朝之後,葉承啓忙完奏章,飲了一盞香茶便去了後殿。

武修的一切物件都被暗衛們搬了過來,此刻從東宮搬到皇庭,也不知他是否住的習慣。葉承啓轉過宮牆,便聽到毫不掩飾的劈空之聲,武修身形變動,在這繁花似錦的皇宮庭院之中騰挪舞劍。

男子劍舞相較于女子,多了陽剛之氣,少了陰郁柔婉。武修闖過江湖,上過戰場,這劍招之中不由自主地帶了血腥與風塵之氣,與後宮編排柔弱無力的劍舞相比,實在是雲泥之別。最後一招“飛星點雲”,武修使得格外用力,一招下去兩人合抱的巨樹斷了大半。不遠處的宮女太監們紛紛躲避枝葉,反倒只有葉承啓鼓起了掌,他走上前笑道:

“誰惹你動了肝火,來朕的皇宮裏專尋前朝古木撒野?”

口中說着撒野,可眼中卻滿是笑意。

武修低頭行禮,道:“見過陛下。”

葉承啓自早到晚被人喚了無數聲“陛下”,可只有武修一人的稱呼,讓他覺得有些怪異。他走上前,扶着武修起身,輕描淡寫地丢了道口谕:“日後你不用随衆人口稱萬歲,依舊喚我殿下即可。”

武修再度低頭:“陛下萬萬不可。”

葉承啓道:“朕是天子,金口一開無從更改,你只管聽從便是了。”

武修眼中緩緩閃過複雜之光,沉默良久,終于開口道:“……是,屬下遵旨。”

太子……不,如今已經是天子的葉承啓揮手撤下閑雜人等,牽着武修的手,一路分花拂柳回了寝殿。伺候武修的宮女吓得連忙跪下行禮,深深低頭,生怕看到什麽不該看的東西便被當今天子不聲不響地除去。葉承啓沒有關心宮女如何作想,只是吩咐她們在此用膳。

待宮女們一溜煙地撤下之後,葉承啓才有意無意地瞥向門外,道:“你這裏伺候的丫鬟相貌倒是別致。”武修開口噎他,“陛下若是喜歡,盡可收入後宮。”

葉承啓賞了一記白眼,随後帶着幾番深意地說:“朕不喜歡,朕只怕朕的侍衛長會春心動蕩……還有,你忘了稱呼‘殿下’。”

武修低頭不再多言。

葉承啓也沒有說話,只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撩着武修的頭發,男子長發濃密烏亮,如綢緞一般讓人愛不釋手。宮女們低頭魚貫而入,各自手捧珍馐食盒,待試毒小太監依次嘗過酒菜之後,葉承啓擺手讓他們與準備留下布菜的宮女等人一同撤下。

房中只留下兩人,武修有些餓了,便不管葉承啓自顧自地斟酒吃菜。葉承啓一點一點飲着酒,對着武修的臉輕聲而笑,愈發覺得秀色可餐。武修被他看得面皮發緊,不自覺地瞪了一眼,道:“殿下還不吃,難道飽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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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承啓牽過他的手,引到昂揚之處,笑得肆意邪氣:“朕餓得緊,只等侍衛長吃飽之後再來喂我。”武修因秦舒沅之事早已經憋了火,此刻又借着剛剛入肚的一點酒意,直接起身将尚未換下朝服的天子抱了起來。

葉承啓萬萬沒有料到,武修會将他一身龍袍扯得七零八落卻不完全脫下,只提着胯間之物狠命地撞進去。葉承啓見他如被純情之藥刺激一般,瞥見沾了白液的龍袍,頓時醒悟過來——武修身為當今世上唯一一個敢騎皇帝的侍衛長,難怪會這般亢奮。

床事彌漫愈發濃烈,葉承啓也顧不得矜持,頓時忘我地大叫起來。喘息聲混着武修的粗犷喘氣與肉體撞擊,羞得燭火都忍不住為之顫抖。

武修銷魂過後,很快便睡意襲來,絲毫沒有見到葉承啓蹑手蹑腳地下了床……

皇帝房中生活過得爽快,朝堂之上的臉色也好了許多,不過這好臉色卻讓那些另有目的的大臣們誤以為有機可乘。早朝之時,多個大臣紛紛上奏,懇請皇帝廣納後宮,綿延子嗣。

葉承啓的好臉色消失得一幹二淨,沒過多久,住在寝殿的武修便聽到了早朝皇帝大發雷霆的消息。散朝後,葉承啓臉色如霜來到武修身旁,武修做了多年的侍衛長,知道如今的天子是真真切切動了怒火,那原本含在嘴中的勸誡皇上廣開後宮的言論也被咽了下去。

不料葉承啓瞄了眼他的臉色,語氣頗沖道:“你也打算勸我?”

武修低頭道:“這是殿下的私事,屬下以為當今天下大事皆在殿下掌握之中,旁人亦無權幹涉殿下的決策。”

葉承啓的臉色緩了不少,“若是朝中大臣都如你這般想,那就好了。”

武修頓了頓,道:“屬下以為,朝臣之言亦有道理。殿下如今已經弱冠,喚作平常百姓也早已經是兒女成群,偏偏殿下如今身居高位萬民敬仰,若是沒有個小殿下或是公主,日後……”

“日後的事日後再說。”葉承啓冷冷道,他看了看武修的臉,躊躇片刻終究還是軟下了聲音,“朕,朕只是見不得那些人什麽事都想橫插一腳的樣子,所以才有些氣急,你……你莫要……莫要放在心上。”最後一句越說越輕,若不是武修功力深厚,只怕還聽不清楚。

武修聽完後怔了一下,像是沒有反應過來高傲的天子如今也有向自己低頭的一天。他心裏莫名湧起會心暖流,嘴角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淺笑,“屬下明白。”

葉承啓有些看呆了,武修這個人動不動就是皺眉、淡然,其餘所有表情都少見得很,猛然一笑仿佛千朵萬朵蓮花在身後婀娜盛放,可是這風景再美,都不如那一人的淡淡微笑。待他回過神,武修已經收了笑,再度低下頭去。

葉承啓勻出雙手扯着武修的臉,露出少有的頑劣淘氣:“快,再給朕笑一個。”

武修沒好氣地笑了一聲。

太子捂着小鹿亂撞的胸口,喃喃道:“朕,朕總算明白幽王為何以江山為代價換來美人一笑了。”

至于子嗣問題,武修也曾趁兩人歡好之時提了幾句,畢竟枕邊風這種東西适當也可以利用一下。葉承啓贏了一局,再度嘗起了侍衛長的暢快滋味,直到最後酣暢淋漓時才悠悠閑閑地說了句“朕心中自有定數。”

武修還沒回味過來何為“太子心中定數”,就徹底沉淪在欲念的海洋之中。昏昏沉沉睡去之時,絲毫沒有注意到枕邊人葉承啓眼底閃過的那抹複雜之光。

當今天子放輕動作快步來到偏殿,早有衣不蔽體的女娥含羞等待,他揮手滅了燈光,随即毫不留情地将沾滿白濁的手伸了進去。女娥低低出聲,臉上羞紅之色流轉,淡淡月光映在素潔容貌上愈發楚楚可憐。只可惜,葉承啓并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

天子之聲淡淡響起,帶着不言而喻的威嚴:“你知道自己該怎麽做吧?”

素娥臉色瞬間慘白,連連點頭道:“請陛下放心!”

葉承啓沒有說話,但女娥卻覺得身前的男人正在注視自己,目光如鋒利匕首,一絲一理刮在身上。她甚至有種只要自己一動,便會瞬間被這銳利目光戳成篩子的錯覺。冷意順着背脊一點一點攀爬,無數皮膚為之戰栗不已。

終于,葉承啓走了出去,女娥待他離開多時之後才敢長長緩了口氣。

擡手一抹,額間全是冷汗。

武修覺得近來葉承啓的行徑有些怪異。

每晚夜夜笙歌互相交錯位置不說,白日裏如往日般相處的情形也并未改變,可他總是會覺察到一絲不對勁。葉承啓為人處世滴水不漏,這一點武修了然于心,早年間那些紛紛落馬的朝中貪官污吏只會将自己的失敗歸于對手的明察秋毫,絲毫不會與葉承啓聯想起來,只有躲在暗處的武修才知道這個男人是如何将朝政群臣耍得團團轉。

武修雖未找出證據,但從江湖風雨中砥砺多年的直覺卻告訴他這其中必有緣故。他忍不住暗自揣測,莫不是葉承啓開始對秦舒沅下手了……

“沒有的事,你想多了。”葉承啓頭也不擡道。

武修躬身侍奉于書案之前,低聲喚了句“殿下”,也不多言,一切盡在這二字之中。

葉承啓筆尖一頓,擡起頭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我素來一言九鼎,說了沒有,便是沒有。你若是不信,盡管按照你們往日裏的約定前去碰面,看看我是否對他動了手腳。”

天子把話說的這份局面,武修自然明白秦舒沅暫時不會出事,只不過,那一點疑惑始終萦繞在心頭。沒等他琢磨出其中緣由時,一件舉國震驚的事徹底讓他抛開了己身疑惑——天子納妃,封號為“宸”。

武修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悶棍,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葉承啓剛散了群臣紛紛勸誡廣納後宮的早朝,回到後宮将冊妃一事傳令下去。皇朝後宮之中皇後掌印,貴妃理事,三妃各有所司,餘下千百美人婕妤良家子按照掌事依次排序侍奉,偶有冊封也不過是妃嫔得了聖意亦或是寵幸。建朝數百年來,從未有過入宮侍女直接封為三妃之一的往例,難怪前朝大臣們紛紛進言規勸皇上莫要違背祖宗禮法。朝堂上叫嚷了半個多時辰,言語重心又從冊妃一事轉到了廣納後宮之上。

葉承啓只是冷笑,如你們所願納進了妃嫔,偏偏一個個還想上趕着把自己女兒當做籌碼推進後宮的火坑之中。他半句話都沒有說,只是輕飄飄地摔了個硯臺,霎時間朝堂落針可聞。

葉承啓淡淡道:“諸位,可是朕近來對你們太過慈悲了?”

群臣紛紛跪地,不敢多言。

冊妃那天,武修親手為葉承啓更換新衣,環佩叮咚作響,偶有一兩點燭火光晃進了他黯然的眼中。葉承啓見他這副模樣,忽然握住他的手腕,揚眉道:“朕今日立妃,是舉國上下的喜事,你為何不笑?”

武修并沒擡頭,只是盯着葉承啓胸前的繁瑣紋飾,說:“屬下向來性情淡然。”

葉承啓探出另一只手,緩緩揉搓他的喉結,感受到不由自主地上下聳動後才悠悠地開口道:“我怎麽記得前些日子你笑得異常燦爛了。”

武修面無表情道:“陛下記錯了。”

葉承啓微微皺眉,“不是說過了麽,你可以稱我為‘殿下’。”

“陛下,這不合乎規矩。”武修淡淡道,随即又趕在葉承啓即将開口之前搶先出聲,“陛下,吉時快到了,該去宸妃娘娘的‘承歡宮’了。”

葉承啓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淡淡道:“朕知道了。”

至于天子所言的“知道了”,武修并不關心葉承啓是何寓意,是“知道了自己日後要合乎規矩稱呼陛下”還是“知道了眼下已經到了吉時良辰”。

他只是覺得,這皇宮突然好大,好冷,像是一個巨大的牢籠将自己緊緊困守其中,今生今世都逃脫不得。

暗衛長無聲扔過來一壇酒,沒有說話,武修點了點頭,仰起頭大口痛飲起來。

就好像自幼生活在蘆葦蕩中的燕雀,被關在了金絲牢籠之中,盡管錦衣玉食,卻始終有種無形但卻強烈的力量牢牢攫取心口。一點一點耗幹生存下去的動力,一點一點看着外面的自由卻無從脫身。

武修酒醉酣眠睡去,自是沒有見到本應該洞房花燭的某個人出現在了自己身邊,更沒有見到那人如對珍寶般輕柔地落下一吻。

武修是月餘之後,才知道宸妃懷了龍嗣的消息。

此時已經過了盛夏,秋高氣爽,武修于落霞紛飛的樹下舞劍。聽此消息後武修劍尖輕顫,心裏不由得閃過一層亮光,難怪葉承啓會突然冊妃,原來,原來那個本應該是宮女的宸妃娘娘有幸承接雨露懷了龍嗣。

葉承啓最近忙得不見人影,就連一日三餐都是在承歡宮裏用膳,久而久之後殿中的太監與侍女們,對如今聖眷不再的侍衛長也開始懈怠起來了。暗衛長甚至見到某個被年長宮女打了的小丫頭為了從旁人身上賺回顏面,直接在奉給武修的茶水中吐了一口。

他看不過去,指了個從東宮過來的侍衛過去,逼着小丫頭咽下吐得滿滿全是口水的“濃茶”。

連旁觀者的暗衛都不由得動了肝火,武修卻什麽心情都沒有,就好像一汪死水,了無生機。

早年間,暗衛長與武修交過手,十局中輸了七局,平了兩局,其中有一局還是因為武修辦事不利被當時還是太子的葉承啓“懲罰”之後,因為“精力”消耗頗大的緣故僥幸勝了一招半式。暗衛長動了恻隐之心,挑了個皇帝獨處的時間,将武修所遇之事悉數告知。

葉承啓沒有說話,但是第二天武修所住偏殿中的下人全部換了一遍。原先服侍的人手中個別頑劣之人直接成了亂屍一具,草席一裹丢進滿是豺狼虎豹的深山叢林,幾個嚼舌根的侍女被拔了舌頭,丢進軍營之中與如今早已被折磨瘋了的“金燕銀姬”作伴。

武修兩耳不聞窗外事,閑時舞劍,靜坐觀書,久而久之卻是将一身勇武之氣收攏了起來。就好比一把利刃突然有了劍鞘,只等危機四伏時才會現出十步一殺的鋒芒。終有一日,葉承啓放下朝政前去看他,偏殿一切如舊,只是少許地方長出了幾束繁花,那個舔舐刀頭血芒的男人靜靜握住水瓢與它們澆水,細致地如同對待自己的戀人。

葉承啓淡淡道:“你性子倒是沉寂不少。”

武修也不回頭,開口問道:“陛下有事?”

“沒事就不能來嗎?”葉承啓朝一旁的涼亭走去,身旁伺候的太監忙不疊地放下軟枕,免得皇上直接坐下着涼。他随手提着青瓷茶具,為自己倒了杯茶,嗅了嗅,皺起了眉,“這是去年的舊茶……”

當今天子側過臉,不威自怒道:“把這壺難以下咽的東西燒燙了,給負責宮中補給分配的掌事送去。”太監打了個哆嗦,捧着青瓷茶壺領命前去。武修終于回過頭來,靜靜看他,“陛下又何必如此?”

葉承啓道:“你是朕身邊的老人,若是連你都照顧不好,又有誰敢來投奔朕?”

武修只覺得無數言語瞬間湧上喉口,可是千言萬語終于還是化作了沉默,他暗暗做了個呼吸,低頭道:“屬下忽然有些困了,陛下……陛下請便。”葉承啓眼中閃過一絲光,連嘴角的笑都變得暧昧起來,他說:

“巧了,朕也有些累了,不若我們一起睡?”

武修忽地行了個大禮,道:“請陛下回宮休憩。”

葉承啓臉上的笑僵住了,寒意一點一點湧了出來:“你趕我走?”

他猛地起身,一把握住武修的脖頸,眯起雙眼目露冷光:“我不過是納了個妃子,就連和你一起睡覺的權利都沒有了嗎?我也是個男人,下面的東西也不是個擺設,侍衛長大人,您可莫要持寵而嬌啊……”

武修并不答話,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葉承啓又湊近了些,眼中鋒芒之色消去大半,隐隐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深情:“……還是說,侍衛長大人吃了醋,要把我掃地出門?”他緩緩貼近武修,鼻尖呼出的熱氣一下又一下地撩着侍衛長,旖旎旋即滋生而出。葉承啓低低開口,聲音中透着往日裏的情愫與誘惑,聽得人身心酥麻,他說:

“武修,我想和你歡好……”

武修猛地将他推了出去,面沉如水,毫無表情。

葉承啓沒有料到武修會有此動作,一個不慎便撞到了涼亭旁的臺階上,白皙的手腕也擦出一道血痕。武修望見血色,不由得怔了一下。

葉承啓忽然怒不可遏,斥道:“放肆!”

武修緩緩跪下:“屬下沖撞陛下,還請陛下責罰。”

葉承啓憤憤起身:“來人!”周圍侍衛一窩蜂地圍了上來,有熟知當今陛下與侍衛長旖旎之事者不由得暗自咋舌。

只聽得皇帝冷冷下了命令:“遣去邊疆,無令不得回京!”

武修拜身跪下,低頭合上雙眼:“謹遵聖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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