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無诏回京
中原地帶初入清秋,氣候涼爽,然而北方邊疆早已是飛雪不斷。
武修随物資補給一并來到邊塞雪空關,守城将士不由得面面相觑,他們人微言輕不敢多言并不代表将軍亦會如此。鎮守疆域多年的曹将軍見此情形便心知肚明,上前笑道:“又惹得那位不快了?”
武修沒有理他,徑直去了軍營。
曹将軍也不氣惱,只是吩咐親兵跟過去伺候。
邊塞寒苦,風沙無邊,出了城門便是荒涼戈壁,春夏之際偶有草木豐美之處也都被游牧戎族所占。此時胡天滿月飛雪不斷,朔風銳利如刀,只刮得人血肉劇痛透骨冰涼。武修絲毫沒有“天子侍衛長”的尊貴念頭,同曹将軍一起與軍營将士們食同桌寝同眠。
早晚幹糧澀苦,令人難以下咽,武修嘗了幾口,腸胃頓時不适。他不禁暗暗苦笑,習慣了皇城與東宮的錦衣玉食,一時半會兒就連早年習以為常的苦都吃不消了。
曹将軍默不作聲地吩咐人做了碗肉湯,雙手捧遞道:“這天下誰不知曉侍衛長與皇上親如一人,即便此刻被遣來邊疆,不出數月也定會召回京城。你且忍耐忍耐,就當暫時砥砺己身,定下心來,等天子忙完眼前事再宣你回京。”
武修接過旁人垂涎的肉湯,望着鬓角發白的曹将軍,問道:“将軍難道不想回去嗎?”
曹将軍淡淡一笑:“想,如何不想。世人皆有安逸之心,我也不例外,可是我若安逸了,定會有旁人離開妻兒老小來到邊塞度日如年,與其讓他人.妻離子散,倒不如讓我這個從軍多年的老家夥來守邊疆。”
武修忽然覺得手中湯碗重若千斤,他放在手邊桌上,望着曹将軍道:“有将軍在此,實乃國家之幸。”
曹将軍用眼神瞪走了意圖伸手搶走肉湯的幾個毛猴子,笑着說道:“人活一世各司其職,朝中有天子決策政綱,有文臣出謀獻計,邊塞有将軍戰士守禦國土。如此上下齊心,方有黎民百姓的安居樂業,民心之幸,亦是文武群臣之幸。”說罷,他擡手将湯碗推過去,打趣道,“侍衛長此時之幸便是這碗得之不易的肉湯,再不喝,當心就被旁人搶了。”
武修擡頭環視周圍,一群面色飽受風沙侵蝕的軍營将士匆匆收回黏在湯碗上的視線,他不禁苦嘆道:“只可惜我此番前來并未帶夠多少補給。”
曹将軍寬慰道:“軍中人口衆多,每日三餐都是一筆巨大花銷,天子能夠讓我們半月吃上一次肉食已經是格外開恩了。換做……”他避了老皇帝的名諱,“換做前時,三月粗粥窩頭面疙瘩,戎狄進侵卻連武器都擡不起來,那才是真正的酷刑。”
武修剛欲在說些什麽,忽然營帳外嘩聲一片,隐約有個尖聲的太監聲音。
曹将軍看了他一眼,武修面無表情,但下一瞬間彼此卻同時起身。
一群垂涎已久的将士們待兩位首領出帳幕後,紛紛跳起來去搶那碗肉湯,手腳齊下戰況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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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監年紀不大,态度卻放得甚低,見武修與曹将軍現身後笑得更是燦爛無比,道:“見過侍衛長,見過曹将軍,咱家奉皇上之命,前來運送物資。”
武修微微一怔,自己明明跟随物資部隊前來邊塞雪空關,怎麽才過了幾日又來了物資?曹将軍眼光一轉,瞬間已猜出其中緣由,他笑着壓低聲音,打趣道:“看,我說吧,皇上開始念起你了。”
武修并不接話,只是側身向營帳引去。
曹将軍粗中有細,待公公臨行前還特意封了些辛苦費,小太監眉開眼笑地揣了起來。武修托他送了個東西回京城,小太監連連保證一定用生命護好這件寶貝。
匆匆月餘之後,葉承啓從小太監手中接過了被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物件,他驅散了書房內的所有人,包括前來送湯的宸妃娘娘。油紙包一層層被掀開,葉承啓不由得心跳加快,拆到最後一層時,他怔了一下,随即笑出聲來。
武修送來一塊窩頭,路上耽擱太久,已經不能吃了。
葉承啓絲毫不嫌棄,盯着那塊窩頭,低低笑出聲,仿佛眼前閃過那個面無表情的男人皺着眉吞食下咽的場景。
他笑了一會兒,提筆修書一封,派人快馬加鞭傳了過去。
晚膳時,葉承啓欽點禦膳房做一道窩頭,要最普通最澀口的那種。禦廚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在皇城居民巷中尋到了皇上所要的食材,葉承啓龍心大悅,直接賞了他黃金百兩。
那封書信穿雲破空,終于來到了雪空關,武修面無表情地推開想要一同分享樂趣的曹将軍,獨自回了營帳。
一燈如豆,武修獨自拆信,心情如葉承啓打開油紙包一樣心跳加快。那封害得驿站跑死八匹駿馬終于在短短十日內親手送到武修手中的書信,只簡簡單單地寫了幾個字。
武修看了一眼,緩緩摸上砰砰亂動的心口,老臉也開始發紅。
信曰:“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當晚,武修做了一晚上春情亂夢,全是當今天子在窗前的高低吟哦與龍袍裹住的曼妙。
翌日,曹将軍擠眉弄眼道:“侍衛長大人昨晚動靜不小啊。”
武修面無表情道:“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說完,連目光都沒施舍一個便走了。
曹将軍盯着他發紅的耳根,笑得直打跌。
中秋重陽須臾而過,轉眼已近年關。
蟾宮佳節時,千裏之外的葉承啓派人送來錦盒,武修本以為會是自己最愛的五仁月餅,打開一看的的确确是月餅。
葉承啓親手書寫比劃勻淨好看的兩個字——“月餅”。
武修面無表情地收起錦盒,提筆寫了幾個字送回去,随後卻小心翼翼地将葉承啓寫字的紙張貼身放好。
到了寒月臘八,雪空關內百姓煮了濃香的臘八粥,獻給守護他們多年的将士。武修嘗了一口,雖然都是些普通的谷物豆子,卻讓人從喉口一路暖到心頭。曹将軍咽了滿滿一大碗臘八粥,手一揮便決定今日炖肉,以改善軍營夥食。一群沒大沒小的将士們哄笑着把他擡起來丢到天上,然後全都跑開,曹将軍摔得頭昏眼花卻見到武修立在一旁袖手旁觀。
目光和煦如風地看着一切。
有後臺的人動不起,曹将軍爬起身,把先前那一幫沒後臺的小兔崽子們系數撂倒。熱汗淋漓時朔風呼嘯不停,鵝毛大雪紛紛落下。曹将軍身邊裝死的将士們轉眼又“挺屍”起來,嬉笑怒罵着打起了雪仗,歡聲笑語連綿不絕。
武修心情明朗,伸手接下一枚旋轉落下的晶瑩雪花。
只可惜落在掌心不出半息功夫,就融化成了水滴。武修暗中運勁,冰寒內力噴薄而出,将水滴凍成了剔透冰珠子。陽光折射光彩,冰珠剔透曼妙。
大雪掩埋了來時的腳步,帶着關內所有人的歡聲笑語,随風飄向遠處。
除夕前夜,宸妃孕吐狀況好了許多,柔柔美美地坐在桌前與葉承啓添菜。天子自斟自飲,時不時望向窗外的簌簌落雪,像是在期待着什麽。宸妃夾了葉承啓最愛吃的蔬食,滿心期待地看着他吃下自己的心意,然而皇帝卻在臨入口的前一瞬間停下了杯筷。
皇帝身邊的太監總管喜滋滋地跑來彙報,說是邊塞有人傳信回來。
葉承啓忙不疊丢下筷子,直接奪過信拆閱起來,絲毫沒有留意宸妃親手添的蔬食掉落在地。宸妃娘娘低下頭,目光靜靜看着那一點粘了灰的蔬食,心中百味雜陳。早在她還是個宮中女娥時就知道彼時的太子心中只裝了一個人,即便登基成為天子皇帝,即便是冊立自己為三妃之一,他的心還是沒有改變。
皇帝為了他心中的那個人,不惜做出了能讓朝中群臣撞死在金銮殿中的舉動。
宸妃緩緩合上雙眼,無聲撫摸自己鼓起來的肚子,都說母憑子貴,如今卻是自己與孩子沾了那個人的光。
葉承啓沒有注意宸妃舉動,他只是仔仔細細看清了信上字樣,然後笑出了聲。
武修只寫了兩個字——
“過分”。
葉承啓笑得溫柔和煦:朕怎麽過分了?不過是讓你挂念一下你最愛吃的月餅而已,換做旁人只怕早已将朕親手所書之字裝裱起來,日日焚香跪謝聖意。你倒好,連個謝字都沒提,反倒指責朕過分,當真是将“持寵而嬌”四字表述得淋漓盡致……
皇帝笑了半晌,再度提筆修書一封,看得伺候太監暗暗咋舌。都說古人魚雁傳書或暗寄相思,或聊表心意,當今天子倒是和侍衛長大人用這千裏迢迢的書信傳起了情話,果然是古往今來的第一人。
武修收到葉承啓書信時,一封來自京城的暗中傳書也到了雪空關。
葉承啓只回了短短一句話:“與君別離兮,心惶不安;千裏傳信兮,訴我相念。”
文绉绉的情話臊得武修老臉通紅,他正準備再寫一封回信時,标有秦舒沅與武修二人才知的暗記書信無聲無息地落在了桌前。
是秦舒沅的部下心急如焚所傳之書信,跪求武修十萬火急返回京城保秦舒沅一條性命。
武修身軀大震,一目十行看完書信,心頭恍若驚濤駭浪一般。
這書信寫自葉承啓落筆的第二日,秦舒沅不知從哪裏得到了相助之力,竟然連同朝中數個多次勸谏皇帝廣開後宮的朝堂大臣,于除夕夜當晚的百官宴之中毒害葉承啓。結果葉承啓提前得知消息,将計就計擒下大批人馬,更是幹脆利落以荼毒天子之罪名将秦舒沅壓入天牢,不日問斬。
武修算了下秦舒沅問斬的時日,只覺得眼前一黑,他來不及收拾行囊,直接搶了軍營中的馬匹一路快馬加鞭揚長而去。曹将軍大駭道:“武修,你做什麽?!陛下尚未宣你回京,你這麽貿貿然回去是公然違抗聖旨,要殺頭的大罪啊!”
武修不待他說完,就已經消失在了遠處。
曹将軍環視周圍,怒道:“都看什麽,還不快把他追回來!”
然而武修畢竟還是當年那個骁勇善戰的侍衛長,饒是曹将軍精騎盡出,都沒能攔住他。曹将軍奉旨鎮守邊疆,輕易脫身不得,見屬下紛紛鼻青臉腫地跑回來訴苦,只得硬着頭皮寫了書信快馬加鞭送往京城,希望能夠趕在武修之前通知陛下。
曹将軍遠目而望,長長一嘆:“這一去不知是福是禍啊……”
秦舒沅臨刑的前一晚,武修終于匆匆抵達京城。一入城門,便有天子布下的暗線火速傳信,葉承啓得知消息後只來得披了件外衣,武修便已經躍開宮中侍衛與暗衛們的圍追堵截推門而入了。淩冽寒氣攏在男人身邊,邊塞風沙将他的眉眼雕琢得愈發硬朗,葉承啓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
武修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求陛下開恩,饒秦舒沅一條性命。”
葉承啓随手一揮,暗衛長領命率衆退下,臨行前頗為憂心地觑了眼場中情形,但終究還是無可奈何地離開了。皇帝默不作聲地斟了杯半溫清茶,遞到武修面前,道:“定一定神,起來說話。”
武修應了聲“是”,起身将淡茶一飲而盡。
葉承啓面色淡然,坐在一旁,輕輕悠悠地開口道:“念在你憂心親人的份上,無诏而回的罪名朕就不深究了。至于秦舒沅的生死,朕倒是覺得你應該去求宸妃娘娘。”
武修一臉錯愕地擡起頭。
“怎麽?”葉承啓舉止優雅地撥了撥茶湯,“你那個寶貝外甥的部下沒告訴你秦舒沅是如何被朕抓起來的嗎?”
武修猛地回想起來,秦舒沅……秦舒沅是因為除夕百官宴上妄圖毒害葉承啓才……才被抓起來的!
葉承啓見他臉色慘白,微微笑了兩聲,只是這笑容卻讓人有種毛骨悚然之感:“想起來了,你那個了不起的外甥可是一心想至朕于死地啊,若非暗衛中人插手,只怕現如今你這個侍衛長就只能在舉國同殇之際對着朕的靈位苦苦哀求了。朕看在侍衛長的面上,可以大人不記小人過,但這次秦舒沅那個賤種居然敢對宸妃下手,敢對朕的龍嗣下手!”
葉承啓說到最後,憤然起身将手中杯盞掼得粉碎,面色含霜,殺氣襲人。
武修身軀震了幾震,滿臉的難以置信。
皇帝閉上眼,長長呼出一口氣,道:“朕可以寬恕他弑君,也可以對他往日裏的行徑既往不咎,但事關龍嗣,那就怪不得朕心狠手辣六親不認了。”武修怔怔跪在桌前,眼前全是當年親妹妹秦妙臨死前苦求自己護佑親兒,和秦舒沅幼年時期朝自己天真漫笑的模樣,他緩緩低頭,額間觸底,哀聲道:“求陛下仁慈,放他一條生路,屬下,屬下願以命相抵……”
葉承啓深深看着他,忽然冷笑着捏起了他的下巴:“你當真要朕饒他?”
武修心中忽有濃濃危險之感,但此刻秦舒沅之性命全在皇帝一念之間,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局面了。他忽然閉上眼,無力道:“……是。”
葉承啓冷冷一笑,猛地伸手扯開他的衣襟,寒聲道:“那就讓你這個當舅舅的,來肉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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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