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是一柄薄刀,其實很難想象老周這般粗壯的人竟也使得這種小巧的暗器。只有破風之聲傳來的那一剎那就見子清右掌翻轉繞到戲子身前,毫不遲疑地夾住了那柄薄刀,幾絲細小的勁風破開了狐裘上的絨毛,細細的幾縷飄搖在大紅的地毯上,溫柔得觸目驚心。

一瞬間老周看向子清的眼裏充滿了難以置信,但那目光很快就轉向了戲子。此時他二人已經入座,角落的陰影中戲子低眉垂目,電光火石間的豔色幾乎與記憶重疊。

老周猛地擲下了茶盞,梓楠猝然回眸,就見陰影裏游廊下,戲子眉目妖嬈,仿佛笑遍春秋。

“林瑾!”

戲子本名,喚作林瑾。

老周緩緩坐下,一瞬間只覺得手足冰涼。

前朝蓮妃,同樣姓林。

還有那笑……低垂眉目,眼尾風流,與已故的人相比,竟是并無二致!

梓楠孩子氣的一聲拉過了所有人的視線,戲子幾乎是下意識地往陰影裏躲了躲,但很快便又放棄了。因為梓楠已經離了座向他走來,這一走又帶動了所有人的視線一點點偏轉,最後仿佛燒灼般齊齊落在了角落裏的淨蓮身上。

只是這一下子淨蓮掌心裏便沁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衆目睽睽之下他指尖的溫度迅速地退去,但面上卻還是帶笑的,受了傷的手碰了碰桌上的茶盞,又無力垂下:“梓楠,我回來了。”

這一句說得極輕,但還是有人聽到了,于是立馬就有嗤笑從四面八方傳來,也有利刃出鞘的聲音,戲子的目光越過梓楠擁抱他的肩頭,遙遙望去時竟看到了季清倚在門邊,澄明的雙目裏有無意掩飾的厭惡。

于是戲子習慣性地垂下眉眼,如方才那般,又是輕輕一笑。

不可避免的提前出場後便是繁瑣的解釋與介紹,但無論梓楠再如何申辯總會有反對的聲音,理由無外乎兩個:佞臣,噬主。

好理由。

戲子微微靠着椅背,厚重的狐裘沉沉的幾乎要将他淹沒。也虧得這個姿勢,沒有人看得出他身上的傷口,猙獰的疤痕掩蓋在重重華衣之下,将這人裝飾得堂皇而富麗。

“軍中尚缺一位教頭,可以讓他……”

“再如何缺人也他媽用不着這畜生!”

“用這種人,連叛軍都會瞧不起!”

“咱們不需要撿這破鞋!”

……

“弱不禁風的娘們樣,還他媽好意思做教頭?只怕是在床上等着我們操吧?”

萬千嘈雜裏,一直閉目的淨蓮似乎只捕捉到了這個聲音,然後便是電光火石般的定位,凝神,最後,那雙緊閉的眼睛微微睜開,漆黑的瞳孔裏紫芒一閃而過。他閑閑地将玉白的指尖往茶水中點了點。手腕上傳來劇烈的疼痛,有血順着小臂沒入衣中,但所有人看到的只不過是他将沾了茶水的手指擡起,輕描淡寫地往方才聲音的方向一點。

透明的水珠破空,滑行,挾着勁風,命中。

那人呆呆地看着憑空碎裂的酒杯和掌心的血洞,終于痛叫出聲,撞開酒桌拔刀便向戲子沖來。這是一個來不及喊子清保護的距離,那人沖得極快,戲子甚至還想梓楠手下的畢竟也不是庸人時那刀便到了,和着雷霆萬鈞之勢,被生生擋在戲子面前。

梓楠沉聲:“回去。”

他背後的陰影裏,戲子默不作聲地縮了縮手,再次扣住了一顆水珠的指尖鮮血淋漓,冰涼入骨。

他将袖子扯了扯,柔軟的皮毛磨過傷口時有尖銳的疼痛,痛得他面上漸漸也綻開了笑意。

魅惑如妖。

回到客棧時戲子拉住了梓楠,但那目光卻直直地盯着一旁的老周,臉上有了神采,又挂上了一如往昔的笑意:“我不要做正規軍教頭。”

梓楠一愣。

“老周手下的暗衛,我更願意去會會他們。”

老周的臉色登時便有些難看。

梓楠自然是不會多想,于是便答道:“好。”然後他轉頭看向戲子,認真地問道:“你的腿怎麽了?”

真是個好問題。

戲子不着痕跡地将目光掃過老周,又笑笑:“執行任務時,不小心,也沒有什麽大礙,養幾天便好了。”

“那你的手呢?”梓楠終于轉過身來,常年溫文的面上終于帶上了怒意:“也是一樣?”

幾乎是下意識地戲子按住了袖口然後別過臉去,又淡淡地“恩”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梓楠望着他,似是氣不打一處來:“去找季清來。”

老周默不作聲地點頭,離開時深深地看了戲子一眼,只見那人近乎自虐般笑得沒心沒肺,一如既往。

在他身後,子清推着輪椅,垂首,仿佛木偶。

季清來得很快,戲子大概也能料到老周是在那日雨夜後将他帶到了這裏,所以再見時也不驚訝,只是微微颔首,仿佛致意。

季清冷着臉,一言不發的拽過他的手,然後微微愣了一下。

他頓了片刻,也就是那一片刻,戲子覺得他看自己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于是平白的覺得周身都冷了下來,但那笑容倒是一直挂在戲子面上的,語調裏也顯出十分的笑意和風流:“怎麽?我們也算相處了一段時間,居然也不知道你會醫術。”

季清猛地掀開裹着戲子的重裘,絨毛擦過傷口時帶來的疼痛瞬間電流般穿過全身,戲子倒抽了口涼氣然後就聽得季清淡淡道:“你不知道的還多了去了。”

然後書生俯下身,細細查看他腕上的傷口。

戲子眯起眼,一時間房內無比寂靜。

無非就是手筋被挑斷後留下來的傷口,任憑季清再查也看不出什麽端倪,末了也就是一方補血生肌的方子開下來,天天拿了那膏藥往傷上抹,痛的身嬌肉貴的戲子死去活來。

幾日後影衛的令牌便交到了淨蓮手上,老周在一旁看着這人笑得一臉猖狂,卻又仿佛在那猖狂下看到了些許自嘲的意味,隐蔽得仿若錯覺。

大概也就是錯覺吧。

事實上淨蓮拿了那張令牌也沒事幹,好似乎在一日間就回到了原先懶懶散散的模樣。讓季清推着自己曬太陽,縮在輪椅裏,看曜日西沉,最終烏雲挂上了檐頭,漸漸地竟下起雨來。

“這天氣……”戲子怔了怔,既而笑了一聲,那目光穿過叢叢林木落向遠方,最終停了下來,似是有些驚訝:“那裏,推我過去看看。”

聽他這麽說子清立刻就有了動作,就在他們即将進入雨幕中時戲子似是忽然想到了什麽,一擺手又讓子清停了下來:“罷了,下雨,你留在此處,我自己去看看便好。”

一道異彩自子清眼中一晃而過。

戲子倒是沒有注意,就見他費力地撐着子清的手臂站直了身子,然後緩緩松開,然後邁出了自他手腳被廢後的第一步。

有些顫抖,但到底是邁了出去。

就是這一剎那戲子猝然回首,子清呆滞的瞳孔裏倒映出他努力繃緊的唇角,過了片刻後那唇角終于不可抑止地上揚,剎那間就有如繁花過盡了三月的□□,明媚得近乎初日華光。

他緩緩走到子清面前,就這樣一把抱住了子清僵直的身體,渾身散發出喜悅的暖意。

眼前這人完全在白蓮妖瞳的控制下,淨蓮埋首在他懷中蹭了蹭,像是只毛茸茸的狐貍終于找到了最後的歸宿:“子清,你抱抱我。”

聞言子清似乎是僵了一下,但很快便順從地擡起手來,輕輕落上了戲子骨骼嶙峋的脊背。

當真是薄如蟬翼的一個擁抱。

戲子先是愣了愣,然後又笑了,那眼底空空蕩蕩的叫人揪着心地疼。然後他自子清懷中脫出,攏了攏身上狐裘,毫不猶豫的邁進了雨幕。

回來的時候老狐貍渾身都濕透了,懷裏抱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狐貍。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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