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子清默默地迎了上去,濕透的戲子跌坐進輪椅中,懷裏還不忘摟着那只狐貍,笑得一臉傻氣。

狐貍是季清救好的,大約是讓猛獸咬了,左耳上有一塊不規則的缺口,右腿瘸着,面上尚有一道傷疤,實在是醜的很。

“醜狐貍。”戲子替它抖了抖毛,微微笑道。

于是狐貍的名字就這般定了下來,戲子喚它“醜狐貍”。其他人慣了,便喊它“阿醜”。

“手拿開手拿開!”季清不耐地推他:“臉上的傷要縫合,沒事別添亂!”

“不要縫合。”聞言戲子出乎意料地伸手覆了過來,一把将小狐貍護在懷裏:“我來弄。”、

“不縫合能怎麽辦?”一而再再而三的妨礙後季清終于不耐煩了,将紗布銀針往戲子懷裏一塞,又是一推:“滾!”

戲子果然滾了,子清推走輪椅他還笑了笑,眉眼淡淡的,好似繁華謝盡後的落寞,暈染成點點滴滴,輕描淡寫地落在季清心頭。鬼使神差地,季清忍不住就悄悄跟了上去。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要幹什麽,只是莫名的想要看看,看看這個似乎一竅不通醫術的人是如何救治的。

那樣大的傷口。

季清的腳步頓了頓,又跟了上去。

房間裏戲子抱着狐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先是清理傷口,将傷口裏的狐貍毛一根一根挑盡了,然後上藥。看到這裏季清心頭直犯嘀咕,心說這一步一步與自己的法子一般無二,說白了也就是普通的治法,接下來也就是最後的一步,便只消縫合了。

但是卻不見戲子拿出銀針,他只是将欣秀白皙的五指輕輕撫在那道傷疤上,而後指尖微微用力,便再也不動了。

季清心頭一動,忽然就意識到了他想要做什麽。

那傷疤切口平整,光滑得出人意料,只消有外力使皮肉貼合,不久便可痊愈。

那便不需要縫合,也不會留下不堪的疤痕。

門縫裏看見戲子靜靜地仰在輪椅裏,右手堅定地覆在那傷口上,眉目裏朦朦胧胧,仿佛沉睡。

季清收回搭在門把上的手,剎那間,那雙淡色的瞳孔陡然一縮!

他似乎看見有人動了。

房間裏還有一個人!

等等!季清陡然汗毛都豎了起來,那個人……在拔劍?

戲子依舊半躺着,好看的鳳眼微微合起,落下一圈妖嬈的弧線,毫無防備以至脆弱。

子清默然上前,手握劍柄,緩緩出鞘。

“淨蓮。”

剎那間戲子便驚醒了過來,與此同時子清收劍入鞘,又如方才那般站得紋絲不動。

第三個人。

“老周?”淨蓮坐了起來,四下一掃後終于将目光定在了某處,眼底的神色依舊是倦倦的,帶着晨起時的慵懶:“你怎麽來了?”

狐貍在他懷裏拱了拱,發出不安地呼嚕聲。

戲子依舊垂着目,但忽然間那雙好看的鳳眼便淩厲地睜開,也就是這一瞬間房內的氣氛陡然劇變,季清就看見一個人影迅速地閃到了戲子身後,與此同時還有那人揚起的手,并指如刀狠狠往戲子後頸切下!

“子清!”

沒有動作。

戲子終究是挨下了那一掌,在被黑暗吞噬前他甚至轉過了身,柔韌到極致的身體拉成一個極限的弧度,伸手猛地扣住了子清的命脈。

幾日調養,他手腕已然大好,只消內力催動,取人性命只在旦夕。

那一剎,所有人都看見了那雙眼裏水色淋漓的殺意,随即那只手改扣為推,一掌将子清擊退數步,然後抱着狐貍,軟軟地倒了下來。

沒有人去接住他,戲子頭磕到地面時那發帶也順勢散了開來,青絲如墨,最後掩住了額角一線血色。

只有破了相的狐貍湊過去舔他的額角,舌頭濕濕軟軟的,漸漸便将那血色化了開去,鮮明的色調在蒼白精致的面容上有一種詭豔的美。

戲子再醒來時,又是在不知名的地牢裏。

面前放着一物,卻是自己不久前遺失的武器,腰間的那根緞帶。

沒成想居然是落到了老周手裏。

“你醒了。”有人從門外進來。戲子望着他,悶不吭聲地翻了個白眼,大約是廢話的意思。

“這東西原是你的,那日雨夜弄得亂七八糟,我便私自洗了,如今還你,也算是物歸原主。”說着老周便執起那根緞帶,真氣灌入後緞帶便筆直如劍,一側雲紋隐約可見其鋒芒。

淨蓮心裏登時就覺出不好,欲躲時就覺得腳傷無力,一步尚未跨出便幾欲倒下。

也就是這一剎那,老周手中緞帶如貫長虹,筆直向前,在瞬間貫穿了戲子手心,牢牢釘進了牆壁。

戲子猝不及防,一聲驚呼生生壓在喉嚨口,半晌終于化作一口熱氣,緩緩吐出。

老周就在他面前,抱臂而立,目光近乎審視。

眼下他這姿勢也确實怪異得很,跨出的半步硬生生頓在那裏,全身重量幾乎都壓在了被貫穿的右手上,最後只有勉強撐起身體,好讓傷口不再撕裂:“你這又是什麽意思。”

“暗衛密令在哪裏?”

聞言戲子渾身一震,終于擡起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梓楠給我的東西,怎麽?你倒是想替他要回來?”

“暗衛在你手上,我不是很放心,”老周倒也直白:“你把它還我,我放你離開,不也是皆大歡喜?”

戲子狹長的眉目向上挑了挑,終于冷冷地垂了下來,再不去看老周。

老周也相當有耐心,戲子這麽個半跪不跪的姿勢是撐不了多久的,這一招曾被他用來逼供,多少年來屢試不爽。

戲子垂着眉目,依舊一言不發。

過了不知多久有人來給老周送飯,一菜一湯,翠綠的青菜浮在乳白色的肉湯上,看上去好吃到了極點。

“大人,已經午時了,再不吃些東西總歸對身體不好。”

有人這樣勸老周。

戲子終于擡了擡眼,看見送飯進來的人正是子清,忍不住就笑了一下,心裏也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只是突然發現身邊的人都是被自己強留下來的,老周如此,子清如此。

那兩人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于是六目相對。

戲子笑了笑,忽然将腿上的力量撤去,整個身子都沉了下來。于是剎那間那傷口上便炸開一團血霧,鋒利的錦帛受力後瘋狂的切割着皮肉,不過片刻便可見森森白骨。

冷汗自戲子額前滑下,流過額角的傷口,沒入精致的鎖骨。

他眯了眯眼,依舊似笑非笑,眉目裏有股慣常的妖嬈。

老周豁然站起身,電光火石間他仿佛明白過來,敢于這般自虐的人已經是不怕痛了的,疼痛于他而言也不過是一時,到了極致,也不過一死。

生而合歡,死而何懼。

“大人,門外那只狐貍……”

老周皺眉,也未曾多想,言語裏只是輕描淡寫:“殺了。”

“大人……”剎那間子清欲言又止。

“怎……”老周回首剛想追問,眼前忽然似有鮮紅的顏色一閃而過,牆角裏戲子猛然發力,竟是生生将那緞帶自牆中拔出,帶起淋漓的血色。緞帶貫透真氣沖開鐵質牢門,金鐵交鳴聲後門外傳來士卒的驚呼,戲子站起身來,彎腰将迎面奔來的狐貍抱在懷中。

“醜狐貍。”他嫌棄道,眉眼裏卻又有了淡淡的笑容。

牢門被突然踢開,驚魂未定的士卒沖了進來,不遠處的青石板上,一根緞帶将巨大的砍刀牢牢釘在地面,刀口上有幾絲銀白的狐毛。

子清抽劍出鞘,擋在老周身前。

“想要暗衛密令,便随我來。”戲子擦了擦帶血的手,狐貍蹭了蹭他的手腕,又開始一點一點的去舔他掌心的血跡,知道嘴角毛發被染得鮮紅時才無錯地低嗚了一聲,又拿尾巴去蹭戲子的臉。

“傻狐貍。”戲子點了點它的鼻子,轉身朝自己的府邸走去。迎面有風吹來,他體力不支般的埋下頭,狐貍在懷裏嗚嗚地叫着,乖順的舔去他眼角的淚。

回到府中後戲子就呆呆的坐着,見到紅日西沉時他便開始想象有人會記得他,會在他饑腸辘辘時送來溫熱的一菜一湯,想着想着自己也就覺得溫暖了起來,于是便開始如往常一般炒菜,菜好了後便端上桌,開始招呼狐貍:“醜狐貍,過來。”

他一直是這樣想的,既然沒人對他好,那便自己對自己好點,順便再對這只狐貍好點,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也許便是自己一直期待的完美。

這樣過下去,似乎也就是一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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