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狐貍乖順,見他面上含笑,心情似是愉悅的,便也益發高興地拿了殘缺的尾去掃戲子的臉,淨蓮立時便笑了起來,面色朗潤,竟不見往日陰鸷,也望不見眉梢眼角的風流。
他原本是如此真摯,原本是淤泥不染,青蓮不妖,原本是如此的簡單而不設防備。
所以也沒見到簡陋的門外站着一人,與這茅草衰堂格格不入,一身貴氣,是戲子往日日思夜想的面容。
行止将這門裏的一人一狐收盡眼底,剎那間竟有股想要将那狐貍遠遠扔開的沖動,但很快他便遏制住了。他平生一貫隐忍,這種習慣□□般深深透入骨髓,如幽暗之地禁忌之處瘋狂生長的藤蔓,不為任何人所知。
這其中,自然包括淨蓮。
他明白淨蓮喜歡他,喜歡得那樣不遺餘力,卻也因他的冷漠而漸漸生出絕望來,但縱使這般也換不來他一個心回意轉,他只自己愧對戲子,且是那樣清醒地明白自己生性如此,無法補償,于是剎那極盡所能地做出一個喜歡來給他看,可淨蓮是誰?四歲不到便入戲班,十歲出師,只花了一年不到便學會長袖擅舞逢場作戲,他的曲意迎合被戲子看在眼裏,不明就裏于是便也益發神傷,卻又日日強言歡笑,最後笑成了一筆風流眉目,染了紅塵萬丈。
因他那無比周全的笑而心生厭倦,覺出這人虛假又莫名地舍不得他離開,因而行止想出了更多的法子來折騰他,非得要看得這人累了倦了,再笑不出那一筆風流。
但戲子卻一直是笑着的,只是眼底染了絕望的倦色,似是笑沒了心力,面色冷白,益發襯得眼角狹長,眼尾風流。
于是便益發惹他心焦。
他攥緊了手,細細回想數日前的那般景色,王府裏低垂柳色,池水中錦鯉游弋,争相吃食。
季清雙手籠在袖裏,卻已然不是那呆呆的書生模樣,仿佛淨蓮帶給他的激痛使得這書生一夜成長,眉目裏早已是有了人□□故的味道。
他來找行止,只說了寥寥數語便使得行止推去了周身事務,千裏迢迢趕至滄州。
這世上其實早已沒了能讓行止如此挂心的俗事,除了王位,再無有那許多來惹起他牽腸挂肚,便是有,他也沒了那諸多精力,日居高位處處謀劃帶來的冷漠深刻得超乎想象,連他自己都為之驚怖。
季清說的,是有關淨蓮,遠在他鄉的戲子,服下□□的戲子。那藥其實是他戲子當年親自尋來,親自交予他手,然後笑着說,有了這藥,日後便再不懼人背叛。
藥是稀有的,名字也端的是好聽得很。
七步蓮。
每月花開時若無解藥便劇痛難忍,花開七朵後立時暴斃而亡。
黑白影門中人人盡服此藥,從無一人叛門。縱是有,也無一不是痛到極處後回門中請罪,倒也成就了七步蓮赫赫兇名。
如今,這藥總算是用到了戲子自己身上。
所謂信任,終究也敵不過一句功高蓋主。歷來君王薄幸,這些戲子也早有預料,只是不知這薄幸幾何,自己能否承受。
行止眸色忽地加深了,眼底陰沉下來。
若自己未曾算錯,時至今日,也該是毒發了。
門內的人絲毫未曾察覺到門外燒灼般的視線,淨蓮摟着狐貍竟是安逸得很,自己吃一口,狐貍喂上一口。時不時狐貍會不知好歹地扒上桌子,又被淨蓮笑咪咪地拍了回去,煞有介事地點它額頭,狐貍毛一動一動的,隐約露出頰上痊愈不久的疤痕。
菜肴用到一半戲子便不再動了,木箸擱在碗沿,開始拿左手去揉右手的腕子,似是些許疼痛。
被老周挑斷的手筋,也已是舊傷了。
也不知過了許久,院門前落滿的黃葉被人踩動,枝蔓斷裂,清脆中帶來濁重的壓抑。
戲子也未曾回頭,只在竹門被推開時望黑暗處擡了擡眼,言語間亦不見風流,只淡淡的問了聲:“老周?”
來人不說話,戲子也明白他是不願多說,便當作了默認,于是轉過身來,低眉道:“暗衛的令牌,就在那……”
眼角仿佛有疾風劃過。
淨蓮立時明白這該是見了血了,但接下來的動作已遠超出了他反應之外。會面一場,他自己本是抱着和平互利的态度來的,自然也就想不到然後那一系列迅猛如獵豹般的動作,直到自己被壓在滿桌湯湯水水之間,蘿蔔湯浸濕了前襟後,方才近乎暴怒般揚手揮下,掌風未至卻又被來人握住了腕骨,手中勁力之大似是要将他狠狠捏死在懷裏。
“你發什麽神經!”戲子一見不可強攻便開始破口大罵,其言辭極盡平生之刁鑽刻薄:“不就是一塊令牌惹得你發什麽瘋!跟了我這三年怎的不見學來我半分好處,倒是這急性子死都改不幹淨!”
聞言壓在身上的人往下沉了沉,手中更重了三分力道,片刻後聲音裏便有了一種壓抑的狠毒:“你方才卻是去了哪裏?”
戲子一愣,卻委實不記得自己做了些什麽值得老周這般動怒,于是聲音便愈加刻薄:“又幹你何事?便是我殺了百十人又如何?你我幾時情深義重到了這般地步,往日那三年卻也不見你如此關心我行蹤,怎的今日……”
他話未說畢,忽然就顫了那麽一下,若仔細看去,竟是連那淺淡的瞳子都縮成了針尖大小。
老周畢竟是武夫,武夫眼睛尖得很,幾乎就在那一瞬間他便覺出了異樣,只是看在眼裏,也并未點破。
他并不以為戲子這是在耍詐,到底也是曾日夜相伴朝暮相對的人,即算不是夫妻之情,但一千餘個日日夜夜也算了解了戲子,明白他從不肯示弱,便是無數個孤枕難眠的夜晚裏也從未見他有半分神傷,那張姣好的面目始終含笑,就仿佛世間沒有那許多苦難,處處是甜,處處令他心安。
老周并不不言語,屋裏也沒有了戲子的尖酸語調,于是世界都仿佛寂靜下來,偶時有秋風過葉,沙沙細響,卻也靜谧得不似人間。
直到片刻後戲子瞳孔緩緩放開,整個人又是一如既往的風流模樣,只在額角不時有冷汗滑過:“出了什麽事?”
見老周不語,淨蓮也不惱,只娓娓地道了這麽一句:“是梓楠?”
他原是打算再嘲笑老周一番的,老狐貍遠比醜狐貍刁鑽古怪,萬千人裏最看不得老周好過,只是這回他的嘲笑尚未出口便被老周堵了回去。這男人幾乎是用要掐死他的力道将他提了起來,天旋地轉後脊背便是劇烈的疼痛,似乎是被磕着了,卻又不盡然,幾乎是皮開肉綻的疼,疼得他眼前發黑,堪堪是要看不清老周猙獰的面容。
這人該是有多嫌惡自己啊。恍惚間戲子這樣想着。
然後他清醒了片刻,千言萬語裏也就恰恰聽到了那麽一句話。
然後他的世界裏也就只餘下了這麽一句話。
“梓楠死了,”離開時老周嘲弄般望着他:“他再也回不來了。”
這句話有剎那間讓淨蓮忘卻了脊背的疼痛,但不到片刻他便回過了神來,順手摸了一下自己背後,收回來時便添了滿手血色,濃麗得咄咄逼人。
于是他自然也就想到了今日該是毒發的日子,可巧他手頭又偏偏沒有解藥。
想到這裏他放下杯盤,然後抱着狐貍回了自己卧室,倚着床頭,默默耐着那疼。
實在是疼。
這人一有了受不得的苦痛便開始胡思亂想,但想來想去總會憶起往日裏梓楠待他的好來,無論自己落魄抑或是對他刀劍相向,好心的梓楠從未怨過,只是一味地去待他好,好得天怒人怨神鬼共憤,好得像個大度得過了頭的傻子。
那麽傻。
等到枕頭被血濡濕了一片後終于有人走了進來,是熟悉得很的腳步聲,但如今聽來卻不知怎的就沒了當日念想,只覺得脊背上是熬不完的痛,然後又想自己若是熬過了這一場便去梓楠墳前瞧上一瞧,那該是一處幹淨得很的墳頭,整潔,有老周在,更不會與別的墳頭一般滿是哀草,該是很好認的。
他一直胡思亂想着,直到行止欺身下來,兇狠地吻住了他。
戲子眼下完全沒有這般興致,推拒間行止來得益發兇狠,這種被逼到了絕處無望又掙紮的模樣,反倒叫戲子冷靜下來,望着他,卻又只嘆了一句:“你這是何必?”
未等行止有半句答言,戲子又道:“你怎麽就不能放我們一馬?天下衆生千千萬萬,何必就認準了我們不放?”
“我說過梓楠不是帝王之才便不會扶他上位,你就連這也不肯信我?”
他因劇痛而喘了喘,行止得了空,也開始逼問:“前幾日你派了馬車去他府上,是四匹馬拉的車子,馬都是西域來的良馬,這樣的行裝足以日行八百裏,便是逃犯的規格也莫過于此了,你又該叫我如何信你?”
這話問得有理,戲子幾乎是茫然的望着他,發上沾了濕漉漉的汗水,貼在蒼白近妖的面目上,愈發顯得詭秘。
卻又是那般豔麗,仿佛極淵深處的妖魔。
事到如今,戲子發覺自己竟說不出半句話來反駁。他素來長袖善舞八面玲珑,說出去的謊言任誰也分不出真假,然如今卻不知該如何将這天上地下無雙的真話說出口。
趁着這空檔行止将他壓在了床沿,朦胧間戲子感覺自己雙手被高高拉起,衣帶自腰間抽出,轉而縛上了手腕。
“你的腿好了,武功大約也恢複了罷?”行止狠狠地含住他耳珠,看那妖嬈的眼尾滲出無意識的淚,也就看到了那眼底始終保有的一份清明。
他明白這人有話要說,不知怎的卻不願他說出口。這眼底的一線清明是那般委屈,尖銳地紮在行止心底,涔涔地似是要湧出許多血淚來。
行止不明白這血淚是什麽,只無端對未知而生出恐懼,這恐懼令他無意深究,也就無意間斷絕了那最後一線轉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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