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挑釁他

施言對弟弟的記憶,還停留在十五年前,她出閣的前一晚,弟弟過來找她,少年郎一臉稚氣未脫,面色緊繃,十分嚴肅的對她說:“二姐,倘若顧九年欺負你,我定不會放過他!”

少年溫潤如玉,是家中唯一一個處事穩重內斂的人。

冠軍侯府百年從武,爹爹是常勝大将軍,武藝不在話下,長姐與她也打小偏愛武裝,不愛紅妝。娘親是長公主,身份尊貴,金枝玉葉。弟弟最像娘親,骨子裏透着貴氣和儒雅。

可此時此刻,施言眼中,只能看見一個.淫.浸.官場的權臣,錦衣衛是帝王爪牙,做的都是黑白兩道皆插手的事。

弟弟還是她的弟弟,但年少時的溫潤已不複可見,取而代之的是殺戮……

沒錯,是殺戮。

施言眼眶瞬間紅了。

重生遇至親,她做不到視而不見。

更令人無措的是,即便至親就在眼前,她也不能相認。

這是一慣喜歡跟在她屁股後面打轉的弟弟啊。

施城驅馬上前,面對顧九年,也不帶敬意。

他的目光一掃,落在了施言臉上,冷冽的眼突然閃過一絲什麽。

替身而已,他這些年見了太多二姐的替身。

可這個女子……

她哭了?

施城唇角微微一抽,跳下馬背,那股子權臣的威壓十分明顯:“首輔,本官奉命前來協助你調查貪墨一事,這是聖上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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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城從未喊過一聲姐夫,而當年施言死在了大婚之日,他沒有将這樁親事當回事。

顧九年無視他的狂傲,語氣一如既往的凍死人不償命,道:“好,本官知道了。”

施城最讨厭顧九年這一點。

好像這世上就沒有任何事能夠撼動顧九年。

總之,他二人素來不和。

尤其是很多年前的一天,施城看見二姐偷偷在房裏藏着一個人,他守株待兔半宿,才終于抓到了這人!就是顧九年!

就在氣氛緊張之時,施言的手腕突然一痛,她被施城捏住了手腕,當年的少年郎已經長成了體格修韌的成年男子,手力甚大,一拉一扯就将施言往前拽了過去。

虧得施言反應快,一手抵在了施城胸口,沒有直接撞上去。

她眼眶更紅了,傻孩子,我是你二姐啊!

她仰着面,望着清隽的男人,眼神愈發朦胧。

施城本想給顧九年一個難堪,他當然知道顧九年為什麽收下一個相貌像極了二姐的女子,可此時,他正要發難的話卻堵在了喉嚨裏。

這女子……

看着他的眼神,充滿了慈愛?

呵呵……

他大概是瘋了,看誰都覺得像二姐。

施城想要挑釁顧九年的興致瞬間全無,他放開施言手腕的力氣有些大,幾乎是迫不及待的甩開,施言這副身子嬌弱,直接往顧九年身上倒去,但下一刻,一只大掌摁住了施言的肩頭。

她一回頭,就發現顧九年的眼神冷若冰霜,他沒有看着施城,反而在審視她。

施言:“……”

她方才是不是表現的太明顯了?被認出了麽?

二人對視了一瞬,顧九年就移開視線。

施城呵笑了一聲:“首輔很在意這個贗品?巧了,本官瞧着也甚是熟悉,不知首輔可否割愛?”

施言:“……”

熊孩子在說什麽?!

他姐姐始終是他姐姐啊!

施言瞪了施城一眼,她知道,弟弟當然不可能真的跟顧九年搶人,但她依舊心情複雜。

施城留意到了施言的眼神,他一怔,随即舌尖舔了舔槽牙,一副狠辣的樣子。

“不能。”顧九年清冷的嗓音響起。

施城又是一聲無所謂的呵笑,轉身入席之前,漫不經心道了一句:“那首輔可要管好你的人了,別讓她這樣看着本官,會讓本官誤以為,她對本官有什麽意思。”

施言:“……”她果然是表現的太明顯了!可既然都這麽明顯了,弟弟怎麽就沒認出她?

目送施城離開,施言再一次感覺到了顧九年的審視,而與此同時,她幾乎在同一時間察覺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打量。

沈浪、蕭淵都在看着她。

施言:“……”她暴露了麽?

這時,顧九年語氣無波說了一句,聲音很輕,僅他二人可以聽見:“演技不錯。”随即也邁步走向宴席處。

而這廂,沈浪也不得不佩服蕭淵,感嘆道:“王爺,你這次定然花費了不少心血,這女子.調./教.的像極了那人,不過,想騙過首輔和指揮使還是有些難度啊。”

沈浪丢下一句,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施言,這才施施然入席。

蕭淵僵在原地,“……”他幾時.調./教.過她?他自己怎麽不知道?!

他的眉心越蹙越深,施言拒絕被繼續打量,提着裙擺一路跟上顧九年。

她突然意識到了一樁事,即便她表現的再過明顯,這些人也只以為她在僞裝……

夜風中,蕭淵在外面駐足半晌,心頭有股難言的異樣,但他自己也說不清。

****

施言入了席,在顧九年身側落座,他這人不喜人伺.候,桌案上倒了酒,但也不飲。

她很納悶,彼時怎就看上了這樣一個毫無生趣的人。

今日參宴的權貴,除卻從京城遠道而來的顧九年幾人之外,便都是金陵府有頭有臉的官員們。

名伶抱着琵琶,奏着不知名的曲調兒,施言死了十五年,都不知眼下盛行的那些樂曲。她心情不悅,仿佛被所有人遺忘,即便她難掩本性,也無人能夠認出她。

十五年了,他們大約都不記得一個曾叫施言的人。

她現在弱不禁風、   身份卑微,就連弟弟也欺負她。

施言兀自仰面灌了兩杯酒,顧九年似乎根本不打算幹涉她,他将她暫時留在身邊,只是另有目的。

殺了她的前夫,就在身側,但她無法直接報仇。

至親近在眼前,她卻不能相認。

故人們也一個個面容陌生了。

那父親和母親呢,他們在家中可都還好?

施言喉嚨酸澀,可惡的是,她知道自己酒品不好,喝多了會誤事,眼下就連借酒消愁的資格都沒有。

“哎……”

她一聲幽幽長嘆,似是生無可戀。

顧九年五覺驚人,豈會察覺不到她的動靜,男人低低斥責:“你太吵。”

施言:“……”她嘆口氣都不行了麽?

施言眼神咒怨的盯着顧九年。

過了小片刻,那道幽幽的視線還在,股九年終于轉過臉來。

施言不擅酒力,雖還沒醉,但朦胧的眼神出賣了她的酒量。

“大人,我嘆口氣怎麽了?”誰還沒有煩心事?

顧九年目光微沉,只是看了她幾眼,再度對她視而不見。

就在這時,酒饋上突然傳來動靜,一婢女驚恐大叫了一聲:“啊——”

衆人順着聲音望去,就見張大人雙目渾圓,口吐鮮血,他雙手捂着自己的喉嚨,“嗚嗚”了幾聲,當即倒地。

施城對手下使了眼色,當即有錦衣衛上前查看,少頃,該錦衣衛行至施城面前回禀:“大人,張戶房暴斃身亡,酒水有毒!”

此言一出,在場衆人皆面露異色,有的金陵府官員吓的立刻丢下手中杯盞。

金陵府另設了戶、禮、吏……等六房,而戶房掌戶口管理,征稅納糧,災荒赈濟等事。

皇上這次命首輔與錦衣衛指揮使,聯手徹查貪墨一事,便是态度堅決,即便金陵府是山高皇帝遠,也有人開始坐不住了。

施城站起身,環視一周:“無本官允許,任何人不得走出去半步!”

他拔出腰間繡春刀,命人将筵席處的仆從盡數押了過來。

官員們戰戰兢兢,誰也不敢多嘴。

施城是出了名的活閻王,這些年兇名遠播,又有皇上撐腰,他的繡春刀指向誰,誰就要倒黴。

仆從們吓的兩股顫顫,施城直接問:“說,誰下的毒?”

言罷,他又說:“筵席處人多眼雜,很難下手,且一切餐具酒菜皆是檢查過後才端進來,那麽,唯一下手的可能,就是當場下毒,這也能解釋,為何只有張大人被毒殺。”

施城語氣冷硬,仿佛看穿一切。

施言看着這一幕,倒是有了些許的欣慰,她的弟弟長大了。

然而,欣慰感沒有維持稍許,施言親眼看着繡春刀落下,直接刺穿了一個婢女的胸口,那婢女當場暴死。

緊接着,施城就如無事人一樣抽出了繡春刀,一臉邪魅:“還不說?那本官就一個個都殺了!”

錦衣衛有先斬後奏之權,施城是錦衣衛指揮使,便是他當場殺了一個官員,也無人能站出來置喙。

施言的手腳頓時發麻,整個人   如墜冰窟。

她記得,弟弟就連螞蟻都舍不得踩死,現在卻……

就在施城的刀對準下一人時,施言發現,在場的所有人,無一人站出來制止,在他們這些人眼中,仆從的命就不是命了麽?

她突然覺得這個世界無比陌生。

彼時,在太學,同窗們打鬧玩樂,雖然都是世家子弟,不知民間疾苦,但做人最基本的品行還是有的。

如今……

如今卻是這般面孔。

“住手!”施言突然大喊。

她無法親眼看着弟弟墜入深淵,她不知道她死後,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一慣想要當一個文家大儒的弟弟,怎會持起繡春刀,做了地獄修羅。

她站起身來。

顧九年眼角的餘光看了她一眼,心道:這女子真的很會演。

蕭淵和沈浪也神情古怪的望着她。

而這廂,施城的唇角溢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施言覺得,弟弟欠揍。

“大人,我能揪出兇手,還請大人不要再濫殺無辜。”施言走出了席位,她這人素來是這樣風風火火的性子,以前是,現在也改不掉。

施城嗤笑一聲:“哦?是麽?那倘若你抓不出兇手,本官就殺了你。”

施言:“……”

這孩子!出于本能,施言再度狠狠瞪了他一眼。

施城:“……”這女子是什麽眼神?一會慈愛,一會恨鐵不成鋼?他一定是瘋了,才會對一個贗品有了興致。

施言毫不懷疑,弟弟真會一刀捅了她,她努力不去看那把滴血的繡春刀。

施言知道,兇手一定就在當場。要刺殺朝廷官員,必然會事先做好周密的計劃,直接下毒行不通,只能借助其他機會。而唯一能夠接近張大人酒水的途徑,便是斟酒。

那就直接排除了當場的小厮。

施言将目光鎖定在了跪地抽泣的婢女們身上,直接藏毒不安全,也不方便動手,她道:“你們幾人,将手伸出來。”

有錦衣衛在場,誰人敢不服從。

現場已有人吓尿了,一股子騷味漫延開來。

施言逐一查看,就在看見其中一個穿着墨綠色褙子,滿頭是汗的婢女時,她反複觀察了對方的手指甲。

沒有确定證據之前,施言不敢斷言,因為一旦不小心,又是一條人命。

然而,就在這時,施城看出了施言的把戲,命錦衣衛查看那婢女的指甲。

不出片刻,錦衣衛道:“大人,果然藏了毒粉。”

那婢女意識到事情敗露,正要咬舌自盡,就被錦衣衛捏住嘴臉。

施城吩咐:“不要讓她死了,本官要好好審問。”

“是!大人!”

錦衣衛辦事雷厲風行,整個過程迅速果決,如一道疾風刮過。甚至就連那婢女的喊叫聲都被制止住了。

這時,施言猛然警覺了一件事,方才弟弟那樣随意殺人,是做給在場的人看的……

而她誤打誤撞,不小心“壞”了他的事。

施言的手突然被抓起。

她冷不丁的又瞪了施城一眼。

這人卻唇角勾起,仿佛是獵人總算是物色到了   心儀獵物時的興奮。

“九姑娘是吧?”施城帶着厚繭的手摸索着施言的手背,他的力氣甚大,疼的施言直皺眉頭,“首輔哪日不要你了,你就去找本官,本官很欣賞你。”

施言快要被氣死了。

她被弟弟調戲了?

這孩子……怎麽能對一個像自己姐姐的人下手?

施言又瞪了他一眼,抽出自己的手,氣沖沖離開。

施城:“……”總是瞪他?她是覺得活膩了吧。

****

酒饋戛然而止,金陵府的官員們皆是臉色各異,但誰都沒有多說一個字,皆紛紛散去。

施城手中捏着一條雪白色錦帕,慢條斯理的擦拭着他心愛的繡春刀,直至那錦帕浸染血色。

他叫住了蕭淵:“王爺挑選的那女子不錯,處處都像我二姐,看來王爺沒少花功夫教她。”

蕭淵身子猛然一僵,如被雷擊。

“……”不,不是他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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