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首輔驕躁(六更)……

顧九年的面容清朗冷峻。

便是一頭墨發披肩, 也絲毫影響不到他的氣場。

他仿佛毫不顧忌旁人眼光,就那樣款步走出了藥膳堂。

藥膳堂占地頗廣,醫館與酒樓銜接,因着今日專診.腎.病, 除卻顧九年幾人之外, 再無一名病患好意思去看診, 不過酒樓卻是賓客滿座, 後廚單單是米飯都煮了幾鍋。

常鳴看見他家主子如此儀态出來, 不由得怔然。

主子是去見九姑娘, 因何會發髻盡亂?

玉冠又哪兒去了?

啧啧, 算着時辰, 主子在九姑娘那裏整整待了近一個時辰, 這期間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不可描述之事……

常鳴忍不住想入非非, 直至顧九年上了馬車,冷冷的吩咐了一聲:“走!回去!”

常鳴暗暗腹诽:莫不是主子還沒瞧出來九姑娘就是夫人?

他要如何找到證據, 再讓主子盡快認出夫人,以免以後懊悔不已呢?常鳴操碎了一顆心。

這廂, 顧九年上了馬車, 重重拉下絨布車簾,胸口像是堵了一團棉絮,他有氣無處可撒。坐定後,便回想起了今日這一遭發生的一切,他豈會不知道,那小女子是故意給他難堪,也毫不怕激怒他。

她就是朵美豔,且帶着刺的薔薇。

“啪”的一聲,顧九年一拳頭砸在了馬車側壁上, 馬車随即晃動了幾下。

常鳴有些擔心,馬車遲早會毀在主子的手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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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九年一走,衛家三兄弟皆陸陸續續到場了。

得知顧九年囧态,三兄弟甚是愉悅。

這些年,顧九年的存在,沒少給定北侯府觸黴頭,奈何此人心機深重,城府甚深,定北侯府拿他毫無辦法。

但小妹一回來,就陸續給顧九年難堪。

這如何能叫人不暢快呢。

三兄弟在酒樓吃了今日的主打菜,尤其是衛遠承,他簡直從未吃過這樣美味的爆炒豬腰。

真的是豬腰子麽?

為何一筷.入.口,舌.尖.似在跳躍,腦中浮現出漫山花海,他沒有瞧見豬,倒是有無數彩蝶紛飛。

正沉浸在美食之中的衛遠承被打斷了思緒,衛二見大哥吃的甚多,好奇一問:“大哥,你說,真的是吃啥補啥麽?”

衛遠承有腿疾,加上沒有心儀的姑娘,故此一直不曾娶妻,他今日吃了太多豬腰子,覺得自己被內涵到了。

衛三解圍道:“二哥,你想太多了。以我猜測,便是首輔日日吃豬腰子,也不會有甚效果。”

頓時,仨兄弟當場大笑,随後又叫了一壇子陳釀。

仿佛編排了顧九年一次,也能令人心情愉悅,胃口大開……

~~~~

人頭攢動的朱雀大街上,忽然傳來一陣躁動。

只見長街中央,一身懷六甲的婦人跪蹲在地上,雙手捂着大肚,正痛苦.呻.吟,她幾乎下一刻就再也難以堅持,身子緩緩倒下。

“不好了,有婦人發作了!”

“要生了!有人要生了!   ”

“血、血……出血了!”

“……”

施言聞訊而來,推開了人群,便看見婦人身下的血漬與透明水澤,是羊水破了。

女子生産,自古便是走一趟鬼門關。

施言腦中突然浮現出了長姐的音容笑貌,冠軍侯府覆滅,長姐當初定然四面楚歌,她該有多怕,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情生下了孩子。

是難産血崩,還是有人殘害?

長姐,你若在天有靈,定要保佑言兒早日查出真相,替你報仇雪恨。

施言胸口刺痛,想都沒想,即刻對扶柳道:“速速攙扶這位婦人去醫館生産!”

扶柳呆了呆,慌亂之餘,有些結巴了:“哦、哦!姑、姑娘!婢子這就做。”她家姑娘就是人美心善。

卻在這時,一穿着刻絲葫蘆紋樣的褙子的老婆子高喝:“不行的,吉時還未到,不能生!不能生啊!我早就找高人算過命,等到明日晌午,我這兒媳才能生下帶把的!”

老婆子一把推開扶柳,态度強勢。

施言擰眉。

長姐生産那會,是否有人待在她身邊照顧,又是否也有魑魅魍魉如此愚鈍不堪?!

施言紅了眼,她從不是一個軟柿子,說話做事雷厲風行。

“柳兒,不必管這老婦,先救人要緊!”施言沉聲道了一句,又當場吹了口哨,隐在暗處的素素随即到場。

看熱鬧的百姓們愈發多了起來

老婆子見施言态度強硬,索性也癱在地上哭喊:“還有沒有天理了,吉時未到,生不出孫兒啊!這是我家的事,旁人憑什麽插手?!大家都來評評理,這是什麽世道啊?!若是生不出孫兒,誰能負責?!是要斷了我老胡家的香火麽?!”

過路的看客們,皆知道施言是侯府千金,且還是神醫之徒,但別人家的事,縱使是侯府千金也不能多管閑事啊。

何況,高人都算過命了,時辰未到,那便是還不到生産的時候。

“命”這種東西,在時人看來,便是不可違背,無法忤逆之事。

人群中,便有人交頭接耳,低語了起來。

“衛姑娘師承神醫,也不得幹涉旁人私事啊。”

“既是高人算過命,那肯定錯不過,吉時未到,生不出男孩的!”

施言掃視了一圈,竟發現無人替一個可憐的婦人說話,她亦不知這婦人的丈夫此時身在何處。

就在這時,婦人的手拉住了施言的裙裳,她唇色發白,鬓角濕透,那雙眼睛透着絕望,但也有倔強。

大約是為母則剛吧,婦人似乎不想依着婆母了:“救救我……”

婦人的聲音很低,仿佛只是用了口型說話。

救救她……

十五年前,長姐是否也盼着有人能救救她?

施言眼眶微紅,當即吩咐:“來人,将夫人擡去醫館,另外讓人擋着這老婦,不得讓她踏足醫館半步!”

定北侯安排了二十名護院,這些人皆是高手,聽了命令,立刻将醫館圍住,任由那老婆子在外面胡攪難纏、撒潑打滾,也皆是面不改色   。

施言沒有讓婦人躺下,而是讓她攀附床沿,雙../腿./拉開,保持着蹲站的姿勢。

如此更容易生産。

婦人已有難産趨勢,施言不敢掉以輕心:“柳兒!速速擡熱水進來!”

扶柳只覺自己是被賦予了神聖的使命,她活了這麽些年,從沒有像今日這般心情激動:“是!姑娘!婢子這就去!”

跟在姑娘身邊,她非但能夠吃飽穿暖,見識了無數權貴,甚至還能體驗到自己的價值。

扶柳像打了雞血一樣,提起萬分的精神,随時聽候自家姑娘的吩咐。

施言守在婦人身邊,又給她喂下參湯,道:“你與孩子是生是死,就看今日了。”

婦人與施言對視,滿頭是汗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謝謝你,姑娘。”

施言心中百感交織,她的阿姐當初是否絕望至極……她深吸了一口氣,讓侯府的婆子過來照料婦人,加之催産藥的作用,婦人發作很快,不出小半個時辰,孩啼聲傳出醫館,母子皆平安。

是個男孩。

衛家三兄弟也等了半晌,得知消息,親自走出藥膳堂,對外宣布:“吾妹妙手回春,母子平安,什麽高人吉時,不如我侯府千金分毫!”

衛家人的話,硬生生打了老婆子的臉。

而與此同時,那産婦的男人也尋來了,他高高瘦瘦,容貌一般,但看得出來神情緊張,沒有顧及還癱軟在地的母親,徑直走上前問道:“幾位爺,我、我的妻兒呢?”

衛家當然沒有那個收養婦孺的意思,只是小妹方才被人诋毀,兄弟三人甚是不滿。

衛二當衆道:“方才若不是我侯府千金出手救人,恐怕今日就要一屍兩命,在場諸位今日可都看清楚了!”

在場的看客們一陣唏噓。

紛紛又改了措辭:

“不愧是神醫之徒啊!”

“衛姑娘真真是妙手回春。”

“……”

朱雀街的另一頭,一輛不甚起眼的青帷小油車內,一容貌秀麗,保養得宜的女子輕嘆了一句:“衛姑娘還真有本事。”

一旁婢女道:“趙姨娘,那您要去請衛姑娘看診麽?老夫人的意思,是讓您盡快懷上呢。”

趙氏豈不想懷上孩子?

她等着那一天已經等了太久了:“明日再來吧,今日藥膳堂外面太招搖了。”

她可不想讓所有人都知道,她生不出孩子。

縱使高家老夫人一直不曾苛待她,但也在背地裏罵過,她還不如會下蛋的雞。

觀望了一整日,趙氏打定了明日就來求醫的決定。

~~~~

次日一早,藥膳堂大門外響起一陣炮竹聲響。

是昨日那婦人家中送來了匾額,匾額上寫着四個燙金大字“華佗在世”。

上門送匾額之人是婦人的丈夫,他當着施言的面感激涕零:“多謝衛姑娘!衛姑娘的大恩大德,小人一輩子沒齒難忘,今後但凡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小人願為姑娘赴湯蹈火!”

施言目光淡淡的看着他,眼神中透着不屬于這個年紀的   淡漠,似是一眼看穿了世事。

施言只問了男子一句話:“倘若昨日你的妻子生下的是女兒,哪又當如何?”

男子原本是一臉感激,聞言猛然間怔住。

他沒料到施言會突然說出這一句。

然而,施言沒有等他答話,吩咐道:“要開業了,送客。”

男子被請了出去,扶柳指着“華佗在世”的匾額,問道:“姑娘,那這個如何處置?”

施言掃了一眼匾額,她估摸着時間,也差不多是時候了,遂吩咐了一句:“來人,将匾額給我挂在藥膳堂外面最顯眼的地方。”

扶柳:“……”她家姑娘真是直接坦蕩,毫不做作啊。

護院立刻照辦,開業之際,就将匾額挂在了大門外。

今日登門藥膳堂的客人,皆是婦道人家。

為此,素素還忍不住偷笑:“姑娘,首輔他們今日一個都不曾露面,那咱們明天又主治什麽病呢?”

施言眼下無暇與那幾人糾纏,她想了想,桃花粉色的唇微微一勾,道:“現在就将告示挂出去,明日主治眼疾。”

素素立刻明白了施言的意思,笑道:“姑娘,還是您厲害,婢子一想到首輔昨日的狼狽之态,就心中痛快。”

施言并未答話。

顧九年這樣的人,能不顧身份,非要奪回那把匕首,可見他是真的在意。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施言心頭隐隐有些疑慮。

這時,素素掀開了二樓茜窗,對施言道:“姑娘,您瞧,高家那貴妾在外面徘徊許久了。姑娘覺得,現在要引她進來麽?”

施言眸光微冷:“不急,不過就是一個貴妾而已。”

若無高家做後盾,一個貴妾也翻不起大浪。

長姐,待我查清事實,定讓他們數倍償還!

施言心疼長姐,連帶着對高耀明也格外在意,長姐不在了,她是那孩子的小姨,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走上岔道。

可侄兒稀裏糊塗,又纨绔風流,一看便知,這些年無人管束他。

高家放棄了這個孩子,那麽施城呢?施城這個舅舅是怎麽當的?

不過轉念一想,弟弟自己也長歪了啊。

施言揉了揉眉心,問道:“素素,我讓你暗中留意明哥兒,他近日在作甚?”

素素有些為難,但不敢隐瞞郡主:“高公子他……他昨個兒夜宿畫舫了。”

施言:“……”熊孩子欠收拾!

沉默稍許,素素恭敬問了一句:“姑娘,咱們今日不是要釣趙氏那條魚麽?”

施言合上了茜窗,趙氏已經觀望兩日了,她必然會出現,但她要等的可不止趙氏一人。

就在這時,扶柳邁着小碎步,興沖沖的走來,她與奎老在金陵有過幾面之緣,自是記得,道:“姑娘,那位奎老來了,說是要見您。”

施言終于露出一抹淡笑:“請老先生進來吧。”

不多時,奎老被領來了醫館廳堂。

他在金陵給施言看過病,那時就覺得施言實在眼熟。

又聽聞施言師承李神醫,醫術了得,他更是按捺不住。此   刻,越看施言,更是愈發覺得像。

“老先生見我有何事?”施言問道,又添了一句,“我時常聽聞師父提及您呢。”

提及李神醫,奎老面色一僵,随即看着施言的眼神就沒多少善意了:“你師父人呢?讓他出來,我要與他一比高下!倒是讓世人看看,誰才是天下第一神醫。”

奎老與李神醫鬥了小半輩子,其醫術不在李神醫之下,可當年李神醫以一本曠世藥典聞名于世,被冠上了天下第一神醫的頭銜。

李神醫的光芒太盛,以至于奎老成了螢火之光。

這是奎老一直以來的心病。

其實,施言上輩子壓根沒有見過李神醫,她的醫術都是跟奎老學的。

施言忽的呵呵呵笑了起來。

少女的笑聲如銀鈴般悅耳動聽。

奎老一怔,仿佛是被觸犯到了:“你、你這丫頭,你笑甚?!”

施言臉上的笑意遲遲不散,她是看見師父太過開心了,絕對沒有半分輕視的意思。

但為了她的長久之計,施言唯有先對不住師父了,笑容如芙蓉花綻放,仔細一瞧,的确有一絲輕視的态度:“老先生,你若要比試醫術,大可直接找我,且等贏過了我,再挑戰我師父也不遲。”

未免奎老不上當,施言繼續激将他:“還是說老先生只是徒有其表,就連我都贏不了?”

“你!”奎老許久沒有碰見過這樣伶牙俐齒的少女,有些晃神。

但名譽同樣要緊,他忿忿然:“那你說,到底怎麽個比法?!”

施言收斂神色,認真道:“不如就比比看,誰能先治好我大哥的腿。”

奎老又是一愣,總覺得自己跳入了少女挖的坑裏面了。

施言沒有給他提出質疑的機會,又說:“我大哥的腿疾已有十五年,就連宮裏的太醫也沒有法子,莫不是老先生你不敢比試了?”

如此一詐,奎老當場要跳起來:“比就比?!誰會不敢!”

他此言一出,衛家三位公子相繼過來,衛三陰恻恻一笑:“既是如此,那奎老幾時開始給我大哥治腿?”

奎老看了看衛家三位公子,又看了看施言,猛然驚覺一事。

他可能真的掉進坑裏了!

此時,衛遠承柔和的目光落在了小妹臉上,他的笑容一慣溫和,當下又多了幾絲探究。

小妹,又令他驚喜了。

~~~~

顧府,書房。

氣氛煞是凝肅。

自從昨日歸來後,首輔大人的面色一直陰沉到了極致,就連飯量都小了。

常鳴推開書房門扇,邁入屋時,目不斜視,一眼不多看顧九年,如實回禀道:“主子,九姑娘那邊,明日專治眼疾,咱們今日不便登門,那明日呢?”

顧九年幽幽的望了他一眼:“你很想去?”

常鳴頓時擔心自己的雙眼……

他沒有眼疾,他當然不必去九姑娘那邊看診。

常鳴趕緊岔開了話題,他着實懷疑,主子會戳瞎他的眼,再以此為借口去見九姑娘,遂又提及奎老和施言比試的事。

“主子   ,九姑娘的原話便是如此。她三言兩語後,奎老就上當了,眼下奎老已經着手給衛家長公子治腿。”

顧九年的眼幽若深海。

書房內出現了片刻詭異的安靜。

李神醫之徒?嗯?

據顧九年所知,李神醫這些年一直在東洋,豈會在揚州收徒?

顧九年胸膛微微起伏,很明顯,他胸口憋着的悶氣,依舊沒有撒出去,吩咐道:“去揚州給我查清楚,那女子究竟幾時拜過李神醫為徒,她在揚州這十年的一切經歷,事無巨細,一一查清楚!”

常鳴欲言又止。

還查什麽查?

九姑娘就是夫人啊。

他若說出來,主子會信麽?

一個冷冽的眼神射了過來,常鳴只好甕聲甕氣應下:“是,主子,屬下一定派人去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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