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有病吃藥(七更)……
晌午過後, 醫館來了一位婦人。
這婦人約莫三十出頭的年紀,保養甚好,面容華貴。細一看,容貌有幾分眼熟。
待施言細細一打量, 忽的一陣惡心, 想要幹嘔。
這婦人的眉眼有幾分像長姐!
難怪高塞會對一個貴妾如此看重, 即便她數年不孕, 後院也只有她一人。
但這又如何呢?
又能說明什麽?!
施言只覺惡心反胃。
當下她目光淡淡, 對上鈎的魚兒沒有露出一絲異樣, 問道:“不知夫人的眼睛有哪裏不适?”
今日主治眼疾。
貴妾趙氏面色一紅, 她擰了擰手中錦帕, 有些為難。
施言笑道:“夫人不必拘禮, 我是郎中, 也是女子,你大可不必顧及什麽。”
這話果然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加之趙氏這兩日觀察, 她對施言的醫術是毫不懷疑的,李神醫享有天下第一神醫之稱, 他的徒弟又能差到哪裏去。
趙氏仿佛看見了希望, 眸光一亮,放下了顧忌,說道:“衛姑娘,我……我想懷上孩子,不知衛姑娘能否幫我看看,我這身子可還有希望?”
施言點頭,示意趙氏伸出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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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氏照做,施言的确認真的給她看了診,但并沒有說實話, 片刻就道:“夫人按着我給的方子好生調理身子,每隔三日來一次,我定當盡力而為。”
趙氏聞言大喜,她看上去沒甚心機,不像施言此前懷疑的那般陰毒。
“多謝衛姑娘了。”
趙氏拿着藥方走了,素素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好奇一問:“姑娘,這趙氏的身子當真不宜生育麽?”
施言眯了眯眼:“從脈象上看,應是被人下過極寒的藥物,這輩子難以當上母親了。”
素素一怔,更疑惑:“會是誰做的?高老太太明明很看重趙氏,還命人四處尋覓良醫呢。”
施言稍作思量:“用不了多久,一切都能解開了。”
素素聳了聳肩,郡主辦事,一慣把穩,眼下就等着那一刻到來了。
喝了姑娘的藥方子,若是問心有愧,遲早要露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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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高府後宅。
趙氏從夢中驚醒,她驚坐起的那一瞬,昏暗的幔帳內 似乎看見了一張美人臉,但那美人又轉瞬即逝,不複可見。
身側的高塞被吵醒。他不悅的看了趙氏一眼:“你這是作甚?”
趙氏渾身是汗,噩夢醒來,驚魂未定,抓着高塞的那雙手在發顫,戰戰兢兢道:“爺,我、我夢見郡主了!她說……說要回來找咱們複仇!”
高塞的面色陡然一沉,當即下了榻。
他容貌俊朗,已至中年,但體格修韌,在同齡男子中十分出衆。
高塞的眼神之中露出一絲哀鳴,喉結滾了滾,只穿着中衣便轉身離開,走之前丢下了一句:“這種話,日後不得再提半個字!否則你就給我滾出高家!”
趙氏四處望了望,雙臂抱緊了自己,喊道:“爺、爺!爺您別走!別丢下妾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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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星稀,畫舫依舊華燈高照。
施言身上套着一件薔薇粉的披風,戴了兜帽,立在離着畫舫不遠處的楊柳下,夜風拂起她鬓角的發絲,昏黃光線下,顯得遺世而獨立。
聲樂沿着水面蕩開,加上這個時辰,說不出的.旖.旎.暧.昧。
素素從畫舫那邊快速走來,壓低了聲音問道:“姑娘,婢子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在小公子的酒水裏做了手腳,他今晚醉的很,不會察覺。但……咱們這樣做,會不會傷着小公子?”
施言眉目清冷:“不傷他,他如何能長大。”
素素沉默了,姑娘言之有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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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後,天際剛剛露出魚肚白。
定北侯府大門外,一穿着灰色錦緞鬥篷的少年将自己裹的嚴嚴實實,朝着守門小厮遞上了名帖:“我要見九姑娘……不,我要見衛姑娘,十萬火急的大事,且去速速通傳!”
小厮上下打量了少年幾眼,見他只露出兩只烏溜溜的大眼,不免起疑。
這幾日,想要見侯府千金的人比比皆是,僅憑一張名帖,小厮不能放行,道:“小公子,這個時辰大小姐尚未用早膳,你若不去藥膳堂等着吧。”
名帖上寫的是高家小公子,小厮倒是不懼怕高家,只是高耀明的嫡親舅舅是錦衣衛指揮使,對這位小祖宗,尋常人不敢招惹。
高耀明急得快要跳腳了。
奈何,定北侯府大門外有重兵把守,他硬闖是行不通的,更是不想在九姑娘面前留下壞印象,故此,高耀明只好乖巧的前去藥膳堂。
同一時間,素素将高耀明登門的事,告之了施言:“姑娘,小公子來過了。”
施言點頭,倒是不急于一時。
她先去看了衛遠承。
衛遠承所居的桃園,這個時節正當桃香四溢,施言記憶中,衛遠承身段高大,能文擅武,卓爾不群。但他從來不像其他貴公子那般清高傲,是個溫潤如玉的男子。
見施言過來,衛遠承臉上的痛苦之色稍稍緩解:“小妹怎麽來了?”
施言大致了解奎老的診治手段。
斷骨重接。
這樣的痛苦不是尋常人能夠承受的,她沒有流露出對兄長 的心疼,她知道衛遠承能夠挺住,笑道:“我來給大哥送松子糖,生怕大哥熬不住,所以就來看看。”
衛遠承被她逗笑了,小妹走失之前,還是一個梳着兩只小花.苞的娃娃,那時候還騎過他的脖子,嬌小可愛。現如今,倒是長大了,還會哄着他了。
“對了,小妹,這幾日,首輔他們可曾去過藥膳堂?”看着妹妹的臉如此像那個人,衛遠承莫名憂心。
施言忽閃着大眼,狡黠一笑:“大哥放心,我猜首輔和王爺他們這幾天不會登門。”
衛遠承又被逗笑了。
他當然知道妹妹這幾日在外面挂了什麽告示,前日是專治婦女疑難雜症,昨日治眼疾……想必顧九年幾人也是要面子的。
看過衛遠承,施言就離開了。
倒是衛遠承嘗了一顆松子糖,久久未能回過神。
妹妹真的是太像她了……
~~~~
定北侯府的馬車才剛停下,車外就傳來了少年急切的聲音:“九姑娘!九姑娘是我!”
仿佛他與施言很熟。
施言唇角一抽,虧得高耀明是長姐的孩子,不然……她大約不會搭理。
撩開車簾,施言下了馬車,她對高耀明的囧态似乎半點不好奇。
高耀明看見施言的那一瞬有些晃神。
她明明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女,身段纖細如柳,美.豔.姝.色,可高耀明總覺得她有股……長輩的氣度。
高耀明只露出了兩只眼睛,湊上前:“九姑娘,你快救救我!”
施言瞥了他一眼,眼神高深莫測:“随我過來吧。”
高耀明左右看了看,生怕被熟人瞧見。
進了醫館,高耀明又說:“九姑娘,能不能屏退旁人?”
奇怪的是,他誰都不能信任,卻信任九姑娘。
施言額頭冒出三條黑線,眼神示意素素與扶柳退下,待屋內只剩下他與施言二人,高耀明終于放松了下來,眼神哀怨:“九姑娘,你一定要救救我,我這是得了什麽病?!”
他解開了身上鬥篷,将一臉的疹子展示給施言看。
又挽袖,給她看了看胳膊上的紅疹,難為情說:“九姑娘,我身上也有,你要看麽?”
施言小臉緊繃:“……不必了。”
身為小姨,她自然要調查清楚高耀明的一切。
而沒有什麽法子,比醫患之間更直接。
患者多半不會隐瞞大夫。
施言指了指一旁的黃花梨木的圈椅:“高公子請坐,接下來我要問的話,還望高公子如實回答,否則……我即便是神醫之徒也救不了你。”
高耀明前所未有的慌張。
十分的慌。
他點頭如搗蒜,神情認真虔誠。
施言清了清嗓門:“高公子可有通房?”
高耀明的臉猛然之間更紅了,世家公子,十三四歲就開始啓蒙,他都十五了,當然有通房啊。
他眼神忽閃,不敢與施言對視,甚是窘迫。
施言扶額,又問:“在外面可有紅顏知己?”
高耀明生的俊美,又得家中驕縱,加之舅舅是錦衣衛指揮使,看 見漂亮的姑娘自然想.調.戲.一下。
他又沉默。
施言無聲嘆氣。
侄兒這好.色.的毛病,到底是随了誰呢?
她不敢繼續往下想。
見施言連連沉默,且面色微沉,高耀明急了:“九姑娘,你一定要治好我,我舅舅是你表哥,你就是我表姨啊!你說我……是不是染了那病了?”
風.流.病,他是聽說過的。染病之人渾身長紅疹,死時渾身流膿,煞是可怖。他如斯俊美,絕不能是那個死法。
他雖然風.流了一些,但從未碰過煙花柳巷的女子。
施言唇角一抽:“……那就看高公子配不配合了。”
高耀明又連連點頭:“我配合!我定當配合!”
施言面色清冷,開始給高耀明寫方子,并不去看他的臉,道:“高公子這病是沉迷.聲.色.所致。我倒是可以治好你,但高公子從今日起,不得飲酒,且十八歲之前不可近.女.色.,另外,切記戒驕戒躁。否則……”
施言終于擡眼,語氣裏帶着惋惜。
“否則什麽?”高耀明追問。
施言一字一句,盯着少年慌亂的眉眼,給了他人生中最致命的一擊:“否則,此生再不能人.道。”
高耀明:“……”他仿佛聽見了天塌的聲音。
不過,只要九姑娘願意幫他治,他願意配合。
“那,九姑娘,那我臉上的紅疹幾時能好?”高耀明繼續問。
施言原本只想給侄兒一點教訓。
但眼下看來,一點點挫敗是完全不夠的。
樹苗兒自幼就長歪了,不對他狠一點,根本掰不正,遂随手改了藥方,不打算讓侄兒過早康複,道:“少則半個月,多則一年半載吧。”
高耀明只覺胸口中了一箭,好歹他也是京城一枝花,眼下頂着這張臉,叫他如何去見人。
九姑娘是神醫之徒,他當然相信九姑娘,何況像九姑娘這樣人美心善的女子,又豈會诓騙他呢。
高耀明面色陰郁至極,但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這時,扶柳領着趙氏過來。
高耀明一見來人是趙氏,露出喜色:“姨娘,你哪裏不适?”
施言看得出來,高耀明對趙氏很是敬重。她默默握了握拳頭,面上不顯,吩咐道:“柳兒,先帶高公子過去吃飯。”
到底心不夠狠,瞧着侄兒折騰了半宿,她也心疼。
趙氏瞧見高耀明的樣子,顯然一怔,但旋即就溫和一笑,半分沒有責備,亦或是詢問他到底是怎麽了。
這種虛假的關愛,落入了施言的眼中,她美眸泛着微微的冷光。
高耀明:“姨娘,那我先去吃飯。”
趙氏笑道:“好,明哥兒先去吧。”
趙氏心事重重,并沒有留意到施言臉上的異色。
施言給她看診過後,一語中的:“夫人昨夜可是沒有睡好?我瞧着夫人心事過重,如此也不利于有孕。”
趙氏沒想到施言一下就瞧出來了,對她的醫術更是深信不疑:“衛姑娘,那……你可有法子解?”
施言又寫了一 張方子,道:“我的方子治标不治本,夫人若想根除,還需從源頭下手。”
趙氏擰眉,心思愈發沉重。
趙氏離開後沒多久,高耀明就折返了,他依舊裹着披風,很擔心自己這幅樣子被人瞧見,見趙氏已離開,他似是失望:“九姑娘,我姨娘呢?”
施言目光淡淡,與他對視,冷不丁問道:“高公子與你姨娘關系甚好?”
高耀明覺得這問題很奇怪,但還是如實回道:“我自幼喪母,姨娘待我極好,九姑娘為何這樣一問?”
施言突然笑了。
這笑容不達眼底,甚至有些蒼涼。
若是姐姐在天有靈,瞧見這一幕該有多麽心痛。
施言對上少年純真的臉,神情突然嚴肅:“趙氏倘若真對你好,又豈會放任你不學無術?你這些年纨绔蠻橫,她可曾勸說過半句?方才看見你一臉紅疹,趙氏為何半句關切也無?另外,你昨夜一宿未歸,高家可有人出去尋你?”
高耀明被堵的啞口無言,竟是怔住了。
施言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
真相固然可怕,但真正可怕的是一直活在謊言裏:“她不是對你好,是在毀你!”
高耀明:“……”
少年自有記憶以來,從未像今日這般狼狽,他不知如何走出了藥膳堂。
站在人來人往的朱雀大街上,他猛然驚覺,九姑娘言之有理啊!
~~~~
高耀明回到高府。
他如往常一樣去給祖母、父親請安,果然就發現,不管是祖母,亦或是父親,根本不問及他昨夜宿在了哪裏,也不問問他一臉的紅疹是怎麽一回事。
高耀明神情恍惚。
仿佛意識到,這些年他一直活在了自己編制的夢裏,他曾以為他是家中獨子,故此才被如此嬌慣,無論他做什麽,祖母和父親都會無條件的妥協。
可今日,他才發現,祖母和父親不是在驕縱他,而壓根就是不管他。
高耀明渾渾噩噩的回了自己的院子,手裏還提着抓回來的藥。
高老夫人對這個長孫眼不見為淨:“哼!他身上到底是流着一半施家的血,像個什麽德性!”
提及施家,堂屋內的人皆沉默了,仿佛施家是令人膽寒的瘟疫,個個避之不及。
高老夫人又問趙氏:“可去過藥膳堂了,衛姑娘如何說?”
趙氏面色微僵:“衛姑娘說,有把握幫妾身。”
高老夫人這才稍稍順心:“那就好,年底再懷不上,二爺就必須納妾!”
這廂,一直沉默的高塞神色晦暗不明,他昨夜喝多了酒,此刻還醉醺着。
高塞與趙氏離開高老夫人的院子,回到主院後,當即抱着貴妾大哭。
趙氏不是第一次碰見這種狀況,她回抱着高塞,勸道:“爺……郡主她走了,她不在了,爺也該看開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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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高耀明輾轉反側,腦子裏一直回想着九姑娘今日的話。
他越想,心頭越是難過。
從未有過的愁緒,如同潮水般翻湧而來。
就在夜深人靜之時, 門扇被人敲響。
房內有留夜的婢女,但婢女似乎睡熟了,毫無動靜。
高耀明實在心煩,低喝:“外面是誰?”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安靜。
誰知,下一刻,茜窗也哐當一聲響。
高耀明猛然下榻,他走出外間,這才察覺到今晚守夜的婢女皆昏昏大睡,仿佛是被人下了..迷.藥,即便他踢了一腳,也不見婢女醒來。
高耀明心頭咯噔了一下。
似乎意識到自己是攤上大事了。
他不知者無畏,索性壯膽走出了屋子,四處查看卻無一人蹤跡,就在高耀明折返屋內時,一回頭就看見門扇上貼着一張手箋,借着微光,他看清了手箋上的字跡:若想知曉答案,且去芙蓉院。
芙蓉院是貴妾趙氏的院落。
高耀明揭下手箋,心中有股強烈的疑惑。
父親貴妾的院落,當然不是他能去的。
但此時此刻,高耀明難得正經一回,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便沒有猶豫,直接往芙蓉院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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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趙氏再度夢中驚醒。
只是這一次,她已經不是尋常的夢魇,而像是失了智,她墨發披散,嘴裏一直大聲喃喃:“郡主,饒了我吧,我并非想要殺你,不是我做的,都是老夫人,是老夫人啊!”
高塞剛醒來,身上只着中衣。
趙氏的話如同一道驚雷,劈得他體無完膚。
塵封數年的記憶被喚醒,高塞失魂落魄,又見趙氏瘋瘋癫癫出了屋子,高塞當即追出去:“你給我閉嘴!不準再說一個字!”
趙氏顫顫巍巍,目光望着不知何處,像是正對着誰在說話。
“是老夫人!都是老夫人的主意!”
“郡主啊,我也是被逼的,老夫人和大爺都不想留下您,您非死不可啊。”
“大爺……大爺他也有罪,他有罪!”
“郡主,是他們聯手殺了你!是他們殺了你!我、我是幫兇!我是幫兇!”
趙氏發了瘋一樣在院中咆哮,高塞趕來,一把從背後敲暈了她,随後,高塞身形頹唐,站在原地半哭半笑:“……哈哈哈,罪人!我是罪人!我害死了這輩子摯愛之人吶!”
高塞緩緩蹲下,雙臂抱緊了自己的頭顱,高大的身影猛然蜷縮了起來。
仿佛是個可憐人。
月門處,樹影遮掩之下,一少年背影僵直,站在那裏像一座石雕,他握緊的拳頭在發顫,久久沒有絲毫動作。
此時,素素快要看不下去了,她問一側穿着夜行衣的施言:“姑娘,高小公子會不會承受不住?”
施言一襲黑衣,面上戴着面紗,只留一雙黑寶石般的眼,她看了一會,便轉身打算離去:“不會,他是姐姐的孩子,他需要面對這些,與其一直讓他蒙在鼓裏,不如徹底讓他知曉。”
素素默了默,倘若大郡主還在世,也會如此吧。
主仆二人悄然潛出了高家大宅。
她二人卻沒有察覺到,高宅不遠處,一身穿緋紅色飛魚服的男子已經盯視她們已久。
施城薄涼的唇微微勾起。
餘生這條路,不再是他一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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