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湘章度假(下)
舒妤醒來時,天空灰蒙一片,窗簾被吹開了一個口子,月光灑進來,瀉了一地銀華。地板上如同鋪了一層軟氈。她躺在床上,在那個漏開的小口子裏,能夠看見星子的光亮。她發了一會兒呆。身邊的餘陽呓語一聲,好似在說夢話,卻聽不見音節,他翻了個身,手輕輕搭在舒妤腰上。
她起夜,月份越來越大,孩子壓迫膀胱,每天晚上都要起床好多次去上廁所。輕手輕腳地挪開被子,踩上拖鞋,剛要站起來,胳膊卻被那人翻身拉住,舒妤吸了一口氣:“餘……”
“別走。”
很輕的兩個字,像是夢話。
“我去一下洗手間。”
她推開餘陽的手。
回來時,整個人都很恍惚。手上沒有勁,腳底飄虛,扶着樓梯扶手也差點滑下去。索性她走的很小心,一步一個臺階,這才慢悠悠地走回房裏。
輕手輕腳地摸到床邊,出了一身虛汗,她坐在床沿上微微喘氣。
舒妤看了一眼身邊的餘先生,睡意正濃。
她卻是再也睡不着了。
躺在床上,腦子裏不斷翻覆着剛才的畫面。錯開了時空,很多年前朦胧的記憶與現時的畫面彼此交錯,她的腦袋嗡嗡作響,很亂,像卷了一團淩亂的毛線,無頭無序。
白色的床單,白色的牆壁,四周是一片朦霧一樣的慘白。她的呼吸很重,頭沉沉地往下墜。她聽見有人在喊她,很吃力地想要睜開眼睛,眼皮沉墜着,怎麽也擡不起來。
她努了努嘴,幹涸的嘴唇又阖上。
“媽媽,可不可以……不要結婚?”
她聽見自己在這樣說着。
可是卻已經辨不出是在昏迷中說出這話的,還是在虛無的夢裏,說了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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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前,她生了一場大病,差點沒有捱過來。即便如此,依舊沒能擺脫命運的捉弄,将将恢複時,便被告知家裏已經為她辦妥了退學手續,婚期擇好,不久便可出嫁。
她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
她忘了那年餘陽在得知這個消息時是怎樣的神态,即便婚後待她冷淡,婚前的日子,他這個“哥哥”可是做的十分盡職的。她病着,燒的稀裏糊塗,日理萬機的餘總一下班便趕到醫院陪她,還像以前一樣給她講笑話。哪怕前一秒鐘剛剛訓了部門經理,整場會議沒一個人敢正面迎接餘總的目光,後一秒鐘,他卻在舒妤的病床前,扮盡了了醜态,只為搏她一笑。
他對她是很好。從前。
從新婚夜的冷待開始,他們經歷了五年的互相折磨。
他們本來可以好好的呀。
此時的她,一個人瞪着天花板,眼淚悄無聲息地爬出眼眶。她常常在想一件事,到底是餘陽耽誤了她,還是她耽誤了餘陽?
再也睡不着了。想着剛才起夜時,路過老太太主卧,聽見他們在讨論自己的事,心就莫名的難受,像麻花一樣揪在一起。這麽多年,她盡力遺忘,或者說根本不願承認的事,仿佛就那樣坐實了。
他們卧室就有衛生間,她本可以不用下樓去,偏偏口又渴,不忍麻煩別人,便自己慢吞吞地扶着欄杆下樓。
樓下的轉彎口對着主卧,門是關着的,卻依然能隐約聽見裏面談話人的聲音:
“終于有了這麽個寶貝孩子了。也好,一有空,孩子們都來,咱們這湘章,也熱鬧許多。”
“是啊,退了休,天天在家打麻将,也沒勁,總是想着和孩子們在一起,多熱鬧。那些孩子,我是個個喜歡的。只是……”
餘老太太說到這裏嘆了一口氣。
“過去的,都過去了,想這些幹什麽。”
“唉,兒媳這孩子……從一懷上就沒省過心,我這個血壓呀,忽上忽下的,到底不是第一胎,上次小産,想必是有影響的。”
“這話你可不要在小妤面前說……”餘墨凡略一沉吟:“三天兩頭的住院,還不是你兒子造的孽?”
再睜眼時,天已擦亮。
思思的電話已經響過,她今天倒是沒什麽心情出去了,不如歇在家裏,煩悶了,自個兒出去散散步的好。
她推了推餘陽:“思思來過電話了,問你去不去釣魚呢?他們應該都起了。”
“不去。”他翻了個身。
“你不想去?”
“想啊,”餘陽閉着眼睛,有些迷糊,“可是……我起不來。”
她不說話時,那人突然翻起被子,将她整個人裹了進去。她驚叫一聲,很快,還未說出口的話被愈漸急促的呼吸取代。
細雨剛過,青石板路有些濕滑,她走走停停,十分小心。天空澄碧如洗,日頭總算出來了,銜着灼熱的紅色,明晃晃地挂在雲間,蹭的幾片蜜糕似的雲朵,好似羞紅了臉。
身子已經很重,走幾步就要微喘。她扶着矮牆的青磚,停下歇了一會兒。
江南佳麗地,連一道普普通通的小巷子,都別致風情。荇草青街,撐一把紙傘,逛在雨後濕滑的石板路上,撲面而來的是柔軟的清風,仿佛還摻着濕噠噠的清甜。
好似應該有一場美麗的邂逅,才配得上這樣的情致。
她笑。
卻在擡頭的那一瞬間,笑容僵在臉上。
似是故人來。口齒間,幾乎要蹦出這句話。
她呆呆地站在那裏,滿腹的心事,遲疑着,終是,沒能敢跨前一步。
像一場夢。
為什麽……要在這裏,遇見不該遇見的人?
他站在那裏,笑容明媚。筆挺的西裝,一副幹練的形象,早已不是多年前F大的自習室裏埋頭苦讀的窮學生。想必在職場上如魚得水,一舉一動間,都透着堅定與自信。
她幾乎不敢相認。
舒妤怔怔地望了他一眼,有略微的遲疑,卻終于選擇錯身而過。一低頭,柔順的長發散下,幾乎遮擋了半張臉。
這麽多年了,眼前的他,未必就是當初的他。許是認錯了人呢?
“小妤!”
唐卓然終于伸出了手,想要拽住她的胳膊,一瞬間的生疏,卻讓他本能地猶豫,手就那樣垂在半空,再沒有收回去。
舒妤驀然回頭,眼睛裏悲喜無定。
原來,真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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