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往事
皇帝的話音落下, 在場衆人一片安靜,片刻後房門才打開。
只見房內太上皇負手而立,一身青素布衣, 兩鬓斑白,雖樸素無華,但不凡的氣宇非常人所能及。
其左側站立的正是楚王謝明鄞,身着勁裝單衣,彬彬有禮。
太上皇上下掃了一眼皇帝, 視線轉向左側的青年, 他怔然片刻,随之松容, 背過身行向太師椅,一切皆在不言中。
皇帝亦不再停頓, 攜着那周正青年入了雅房,随後房門關閉。
沐錦書立直身形, 望着被關上的房門, 沉思須臾才收回目光, 輕攏肩上衣物。
見皇帝至此,她大有一驚, 從未擔心太上皇會對她與二哥做什麽,但此刻她有些擔憂二哥身世之事。
在此之前, 太上皇曾向她隐晦暗示過二哥身世不俗,沐錦書不敢下結論,對此隐隐不安,如若是真的, 往後恐是沒有好日子過了。
沐錦書收斂心神, 側目看向從庭院中走來的太子, 她微抿了下唇,問道:“太子哥哥,陛下身旁的那人是誰?”
太子席地坐于薄團上,神色顯得尤為淡漠,回道:“蘇州富商之子沈庭舟。”
沐錦書心中依舊不解,道:“商賈子弟,為何出現于此。”
太子僅是瞥望一眼房門,不再言語。
...
雅致幽靜的廂房內,那三炷香火的煙縷騰騰上升,散在空中。
簡樸大氣的桌椅間,皇帝正坐在太上皇的正前方,時隔多年,未曾有面對面相對。
謝明鄞眉眼微低,為二人斟着茶水,父皇與祖父的隔閡不止一天兩天,他素來知曉,只是從未想過會發達起軍以對的地步。
茶水斟好,茶壺收起,放于桌面。
皇帝淡淡一瞥清茶,神色平和道:“早知父親在此,兒臣自因早些趕來。”
“惺惺作态。”太上皇回道,側眸打量着沈庭舟,随之端起茶杯,“将話都講開吧,不必藏着掖着了。”
皇帝微微低眸,淡淡勾唇,太上皇則抿了一口茶,幽幽道:“這便是你帶來見老朽的人?”
青年聽話題轉到他身上,忙躬身施禮,兩日前他被皇帝密傳入京,一切都十分匆忙,尚不知為何。
“正是。”皇帝回道。
太上皇再次看向青年,面龐輪廓透着一股熟悉感,他問道:“叫什麽名字,什麽年紀,家住何處,可有成家。”
這般詢問使得青年一愣,随即低首回道:“回老先生,小生姓沈,名庭舟,二十有三,家住蘇州,已...已然成家生子。”
太上皇細念他的名字,二十有三,同楚王同歲,庭舟這個名,還是當年他取的。
皇帝端茶品茗,開口道:“不會錯的,是朕命蘇州刺史将他安頓在商賈之家。”
當年四子奪嫡,風雲湧動,最為受寵的便是齊王謝承玄,最得寵幸的也是靜妃李清楓。
太上皇對他們的偏愛顯露無疑,他雖為太子,卻受盡冷待,勾心鬥角已成習慣,早早便意料到自己将成為齊王的墊腳石。
入住東宮多年,他才是皇長子,不可能将這個位子讓出去,所以暗中勾結朝臣,拉攏人脈,到最後逼君退位。
半年之內,便以謀逆之罪逼迫齊王于輕鴻山上自絕,那時齊王長子與他次子謝明鄞同月出生。
皇帝端着茶杯,眸色漸暗,指尖在杯底摩挲,幽幽道:“父親當年所為,兒子皆看在眼裏,差一點便殺了此子。”
此言道出,候于身旁的謝明鄞二人皆有一頓,沈庭舟連忙退後跪下,倉惶道:“小生不知犯了何事,觸怒聖顏。”
房內氣氛微微凝固,使人暗暗屏息。
謝明鄞也低下首,父皇與皇祖父的話語有頭無尾的,旁人難猜。
太上皇面色沉頓,看着跪地的沈庭舟,久久之後,才開口道:“難道你今日領他來,便想當着老朽的面,對後生下手。”
皇帝輕蔑地勾了勾唇,淡淡道:“昨日的信上寫得很清楚,為的平息是非。”
之所以将齊王之子放于商賈之家,便是為了讓他此生不得入仕,除此之外,他已算是善待此子了。
...
屋庭之外,清風微寒。
“沈庭舟才是齊王之子。”
太子坐立的身形挺直如松,話語聲不大,剛好讓沐錦書聽明,“當年太上皇暗中調換明鄞與齊世子,明鄞被祖父送出京師,是父皇及時察覺,将明鄞攔截于途中。”
“父皇對此怒不可遏,誓要殺齊世子示威,是母後憐惜無辜嬰孩,攔住了父皇,此事便瞞了下來。”
太子道:“皇祖父則多年以來皆以為明鄞便是齊王之子。”
沐錦書怔了怔神,“所以說二哥的身世沒有問題,皆為太上皇錯意。”
見太子并未反駁,默認此言,沐錦書心中懸着的石頭總算落下來。
清風微涼,她輕攏衣袍,擡手掩唇,“太子哥哥一直都知道?”
“非也。”太子搖首,緩緩道:“孤不過是昨日才弄清事情原委,亦是昨日才知曉清豐鎮之首是皇祖父,為此大驚失色。”
沐錦書轉眸望向那緊閉的房門,她也差點楚王非彼楚王,二皇子非彼二皇子,于是憂心忡忡。
在雅間之內,太上皇苦笑一聲,站起年邁的身軀,步伐淺淺,将當年事情一一說出。
“為保下庭舟,老朽換走二皇子,難以養子,而後送出京城,再到不久聽聞消息,孩子養不活夭折。”
謝明鄞怔在原地,随之眸色黯然,掠過一抹失望,心間久久無法釋懷。
皇帝将茶杯放下,冷漠地接過話語,“養不活的消息是朕命人假傳的,真正被送出京城的不是朕的次子。”
謝明鄞的唇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随之便消散,淡在冷漠的神色裏。
此刻的皇祖父與他所敬重的那人已相互背馳,一個淡名薄利的老人竟成為幼時差點殺害他的人。
若不是太上皇被父皇蒙騙在鼓裏,或許根本就不會教導他,往日苦心關懷到了如今皆成為虛情假意。
“不管孫兒是誰,皆是一顆棋子罷了。”
太上皇喉間微哽,側眸看向低垂眼簾的謝明鄞,他繼續道:“祖父比孫兒想象中的無情,即便你在此祭拜靜太妃,即便你看起來多麽深情,于我而言仍是冷漠無情之人,因為除了他們,你誰也不在乎。”
此言道出,太上皇的身形晃了晃,目光在謝明鄞和沈庭舟來回掃視,一個是用心教導多年的孩子,一個是不曾謀面的齊王之子。
不動聲色的皇帝轉動桌上茶杯,神色自若,卻言語微冷的開了口:“父親,你想見的人,兒臣已經送來,往後的日子便讓其伴你晚年吧。”
話語落下,皇帝起身推開窗牖旁,清新的吹散屋內沉悶,“此前接您回宮,僅是望你能京中頤養天年,不曾想你依舊如此固執,怨恨難了。”
“鬧到如今,世上已沒有太上皇。”皇帝看向太上皇,像是深思熟慮許久的想法,緩緩道:“念及父子恩情,朕不會将此事公布于衆,您的存在與這起南師反逆無關,朕會嚴懲南陽王一黨。”
“如若您随朕回京,朕依舊不會虧待于您,不過您若便留在清豐鎮居,往後您不可再入京,從此兩不相見。”
房內一片寂靜,衆人不敢言語,沈庭舟顯得有些心神難寧。
誰人多少都猜出,未造成嚴重影響,且太上皇不曾露面,皇帝這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南陽王意圖謀反,掩蓋太上皇為主謀之事。
到底這是他的父親,太上皇,如若人盡皆知,朝中那些文人雅士恐是紛争不休。
太上皇背過身形,指腹有一下沒一下的轉動,待片刻之後,他看向不遠處的靈牌,低語道:“老朽不會離開清豐鎮。”
皇帝将手負于身後,與太上皇四目相對,沉默片刻,終是冷漠道:“當年朕曾多想您公正一點,朕為皇長子,是有資格繼承皇位的。”
言罷,皇帝負手退離,身影堅決,他不予治罪,太上皇畢竟已老,誠然已起不了什麽水花。
當年四子奪嫡,相互視為仇敵,時刻謹防寸步難行,比起他如今這兩皇子,環境不知好了多少。
...
在房門外的沐錦書二人靜待許久,見皇帝從中出來,連忙起身上前行禮。
皇帝眉宇依舊透着淡淡的沉凝,目光轉向沐錦書,氣色微白,比以前羸弱了很多。
昭寧為老二懷着兩三個月的身孕,經此一遭恐是影響不小,回去需好生養養了。
皇帝開口道:“啓程回京吧,莫讓昭寧受苦了,以免到時皇後又同朕争吵不休。”
沐錦書福了福身,随後望着皇帝行回龍辇之上,好像這事就這麽過去了,又好像在每個人心裏沒有過去。
沐錦書回過身,又見謝明鄞從房中出來,英隽的眉目間多了一層黯淡,與她相見,黯淡随之散去。
謝明鄞行到身旁來,沐錦書淺淺提問,“可還好,父皇是怎麽決定的。”
謝明鄞攬過她的身子,輕揉她氣色蒼白的面頰,安撫道:“我還好,在回京路上再說吧。”
沐錦書掩着唇輕咳兩聲,應他一聲嗯,眉眼微擡,視線越過謝明鄞的肩膀。
那清雅幽靜的廂房裏,清風吹動檀帳,素來傲然的太上皇佝偻着身影,瞬間蒼老了許多,像一個孤家寡人,再無人所依。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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