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雙生少年21 “姐姐對我最好了

然而到了最後, 先睡着的人居然是謝之權。

謝知言本來被藥效催生出了睡意,很快就要進入香甜的夢鄉了,結果睡過去的謝之權猛地精準躺倒在了他的枕頭邊, 身旁突然凹陷下去的動靜把謝知言吓得一激靈, 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一偏頭就是謝之權毫無戒備的倦懶睡顏,眼睑下卷翹的長睫根根分明, 映着刺目燈光而傾瀉下淡淡陰影。

謝知言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從被窩裏爬了起來。

他輕手輕腳地拿來小毛毯, 先吃力地把睡得深沉的謝之權落在床外邊的修長雙腿搬到床上去, 再細心緩慢地給她披上小毛毯。

啪嗒一聲關掉燈, 謝知言又悄悄鑽回了尚有餘溫的被窩裏。

他借着窗外的皎潔月光, 安靜注視着謝之權覆上缱绻柔光的冷淡面容,捂得熱熱的小手在被子裏反複握緊又松開, 最後還是按耐不住地偷偷将手伸進小毛毯裏,指尖試探性地戳了戳她泛着涼意的手,确定謝之權毫無反應, 謝知言便緊張又歡喜地牽了上去。

他不敢靠謝之權太近,但是這種偷偷給自己喂糖吃的行為還是讓謝知言笑得見牙不見眼。

夜色濃郁, 星辰閃爍, 昏暗室內靜谧而溫馨。

一夜無夢。

清早天蒙蒙亮, 謝之權率先從睡夢中清醒, 她緩緩睜開眼, 近在咫尺的謝知言就這樣猛地闖進眼簾。

天光正好, 初升太陽幾多溫柔, 淺淡的暖黃光線灑落在他睡得白裏透粉的嬌懶睡顏上,挺翹鼻尖上泛着柔軟光暈,兩片唇瓣合攏成圓微微嘟起, 跟一朵拘着花苞不肯綻放的嬌花一樣,也不知是做了什麽好夢,成了現在這般又蠢又萌的可愛模樣。

謝之權想偷偷捏他看起來滑嫩嫩的臉,動了動手才發現被人握住了。

放棄了欺負大病初愈的小朋友,謝之權動作輕緩地将他手拿開,悄無聲息地離開。

謝知言良久之後也悠悠轉醒,他睡眼惺忪地轉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床側,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外面日頭亮得刺眼,他悶哼一聲伸了個懶腰,斷了片的記憶忽然随着眼角淚水的沁出,也一同翻湧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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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我好疼。】

【姐姐,我害怕。】

【你可不可以等我睡着了再走呀。】

謝知言呆滞地盯着天花板,頰上紅暈倏地便擴散開,最後連脖子都羞得粉紅起來。

瘋了嗎,他怎麽敢這麽跟謝之權講話!?

謝知言崩潰地抱住自己的腦袋,甚至想掀開自己的天靈蓋看看裏面到底裝了什麽奇怪的東西。

面子裏子一夕之間,全丢光了。

謝知言像條面包蟲一樣在床上瘋狂扭動翻滾,錘着床無聲慘叫。

直到門外傳來了叩叩的敲擊聲。

“謝知言,醒了沒有。”

謝之權低啞磁性的聲音自門外傳來,謝知言鬧騰的動作一瞬靜止。

他把自己埋進了被窩裏,沒敢出聲。

“醒了就下去吃早飯,吃完早飯記得吃藥,吃完藥過來我房間一趟。”

屋裏剛才震天響的動靜只要謝之權沒聾,就能知道人早就醒了。

也不知道謝知言在別扭什麽,謝之權隔着門想起他昨晚那上頭的模樣就滿臉嫌棄,丢下話之後就走了。

被無情拆穿的謝知言終于沒忍住哀嚎出聲,認命地爬了起來。

一小時後,謝之權房間。

謝知言正襟危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成拳置于膝上,垂着腦袋一副準備聽訓的模樣。

謝之權坐在更加舒适柔軟的懶人沙發上,整個人像是沒骨頭一般都要軟進沙發裏去,但她卻是閑适慵懶,謝知言越不敢正視她。

“謝知言,疼嗎。”

沉默半晌,确定少年已經隐隐開始焦慮了,謝之權才淡淡出聲。

謝知言不敢搖頭也不敢點頭。

因為搖頭了,那你就是賤骨頭,如果點頭,那你還是賤骨頭。

意料之中得不到回答,謝之權也不為難他,而是換了個問題。

“為什麽不告訴我。”

兩個問題,沒一個好回答的。

尤其是第二個,謝知言唯恐避之不及,卻依然逃不開被追問。

他的臉色微沉,眼裏有抹一閃而過的難堪,整個人肉眼可見地低落起來。

他現在這動不動就暴露自己脆弱一面的樣子,同以往那個不論面對什麽驚世駭俗的事面上都波瀾不驚的他,早已經已經相去甚遠了。

可能人都那樣,有了絕對的依靠之後,便做不到無堅不摧了。

“我習慣了。”

謝知言撇開臉退避着謝之權仿若能洞悉人心般的視線,艱難開口。

“從小到大,我已經習慣了。”

“我害怕我跑了,她會打知思。”

這是個不錯的理由,如果他本質上不是個懦弱的人的話。

“保護謝知思?”

謝之權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唇邊洩出一絲刻薄笑意。

“小時候他手無縛雞之力就算了。”

“現在他能掙能搶敢說話,何須你來保護?”

“謝知言,你老實交代。”

“你真的是為了保護那個對你不聞不問的好弟弟。”

“還是怕反抗了之後,自己落得一個一無所有的下場?”

反抗的下場多數都會反目成仇,若是謝知言在長久以來的任勞任怨随意差遣下突然爆發,他得到的必然不是新生和理解,而是怨怼和仇視。

當他的忍耐成了理所當然,那索求無度便是必然結果。

謝知言為了維系住這段搖搖欲墜的親緣關系,多年來充當着毫不起眼任人踐踏的邊緣人物,他或許并不是不知道這樣扭曲的關系是不平等且錯誤的,但是他生不起反抗之心,因為謝知言害怕一旦自己不如他們所願,自己便會像垃圾一樣被他們随手丢棄。

他對愛已經處于一種如饑似渴的狀态,用巨大創傷而換來點滴溫柔,在他的認知裏已經成了一種恩賜。

因此謝知言更加無怨無悔地将自己營造成負罪人的身份,死死抓緊這一點點卑微求來的愛不肯松手,大抵是覺得,他連從至親至愛之人這裏都得不到關愛,更遑論無親無故之人。

愛成了商品,成了交易,成了他需要用最大代價才能換來的東西。

所以謝知言不敢和謝之權說,他一是害怕謝之權失望于他的懦弱卑微,二則害怕謝之權會同白蓮謝知思成為更加敵對的關系,那時他若夾在兩邊之間,必然難覓活路,因此只要他忍忍,就都會相安無事。

可是白蓮和謝知思所能給他的,能跟謝之權比嗎?

當然不能。

所以謝之權今天就是要謝知言知道,丢棄垃圾是多麽重要的一件事。

她起身走到謝知言跟前,目光落在他柔軟的頭發上。

被當場拆穿藏了許多年不敢暴露的心事,謝知言忽然就不知該何去何從。

謝之權的身影擋住了那些原本落在他身上,勉強能夠聚起一絲絲暖意的光,淡淡陰影籠罩住他惶然空洞的神情,也一并遮去心間最後一片淨土。

腦袋上忽然落下來一只手。

還有謝之權輕如落羽的嘆息。

“知言,你知道嗎,如果我是你和謝知思的母親,看到你和謝知思生下來時的差異,并不會将這一切怪罪到你的頭上,因為先天的事情并不是你能夠決定的,所以謝知思會病弱,你并不是罪人。”

“還有,我也不會告訴你你欠着謝知思一輩子都還不了的健康體魄,我只會告訴你,弟弟身體比較弱,你作為一個哥哥,那就要承擔起保護他的責任,所以你要努力變強大,站在弟弟面前替他遮風擋雨,而不是因為覺得虧欠,心甘情願地變成弟弟的奴仆,失去自我。”

“你擁有決定自己人生的資格,沒有誰可以讓你為其做出退讓,你本該走向光彩奪目的未來,變得跟謝知思一樣優秀,或者比謝知思更優秀,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躲在沒人的角落舔舐傷口,将委曲求全得來的愛反複品嘗。”

“謝知言,這不值得,聽到了嗎,這不值得。”

謝之權說話又輕又緩,語調平靜,但話中如春風吹拂般的溫柔安撫,卻是在一點一滴地将謝知言心上自己鑿出來的洞慢慢填上,然後種下生機,灑落甘甜源泉。

謝知言沒有說話,他沉默地環住謝之權的腰身,清瘦的少年将臉埋在她腹上,像是在誠惶誠恐地确認着眼前這是真正不會舍他而去的溫暖,謝之權撫摸着他的腦袋,看着他的雙肩開始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薄衫很快就被浸濕了一塊,貼在溫熱的肌膚上,涼涼的。

“所以知言啊,你沒有做錯任何事,錯的是那些任意将你定義的人,而真正有罪的,是歪曲了你們正确人生價值取向的白蓮,她不配稱作你們的母親。”

“所以你不要從她身上去找尋根本不會存在的東西,你想要的,白蓮吝啬給你,而我,可以給你千倍百倍甚至是全部,因此我希望你下次面對她時,不要再忍氣吞聲,任由她對你頤指氣使。”

“還有,如果你聽完這些,依然對謝知思那個兔崽子心存愧疚,那你就更不能躲在背後,而是要開始奮發圖強,努力站上高處,畢竟謝知思會變成現在這混蛋樣,你做哥哥的也确實有點責任,因為你根本給不了謝知思一點兒安全感,所以脆弱的他只能無所不用極其地來保護自己。”

一直以來想告訴謝知言的話終于說完,謝之權戳了戳謝知言的腦袋。

“聽懂了嗎?”

她還真怕這倔脾氣會死腦筋。

謝知言吸了吸鼻子,點了點頭。

“嗯。”

聲音悶裏悶氣的,好不可憐。

以溫和的動作輕輕撬動他歪出太平洋的三觀,趁他松懈,再以絕對暴力果決的方式摧毀重建。

“嗯...這些東西你一時之間可能會有點難以消化。”

“但是有一點你記住就是了,你姐姐挺牛逼的。”

“沒必要委屈巴巴得一個人跟小可憐似的,有什麽事別藏着,要什麽也直說。”

“想撒嬌想鬧別扭想發脾氣都随便你。”

“畢竟長輩對乖巧的後輩容忍度一向很高。”

謝之權為了安慰謝知言,當下毫無意識地說出了讓她後來頭疼一輩子的話。

原本一直以來所堅持的東西被人指出是錯誤的,足夠讓謝知言崩潰一段時間了,但是他抱着的這個人就是有種特別讓他心安的魔力,那些傷痛以一種能夠摧毀他的姿态襲來,謝之權卻是随手一揮,便将他所要承受的災難消去了七七八八。

嘤。

“姐姐,你說的是真的嗎?”

謝知言終于舍得從她懷裏擡首,鼻尖哭得紅紅的,眼尾也濕漉漉的,純粹又幹淨的眼眸攜帶着盈盈水光朝她眷戀望來,謝之權一時之間沒回過神。

“啊?”

她以為謝知言問的是她前面說的話。

“可、可以撒嬌,也、也可以發脾氣。”

謝知言頗有些不好意思,因為确認這種事情的他就像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

“嗯。”

謝之權沒察覺出什麽不對,便爽快應答。

謝知言破涕而笑,撥散黑雲後露出來的笑容漂亮極了,皓齒和紅唇相對,青澀又爽朗。

自這次語重心長的對話之後,謝之權多留了一天在家中觀察謝知言,确認他确确實實整個人開始慢慢從自我束縛中踉踉跄跄地走了出來,便放心地回去繼續她的宏圖大業了。

只不過心上枷鎖變輕了,謝知言人也變了不少。

平時固定時間的聯系都由謝之權來主動發起,除此之外謝知言大抵是怕煩擾到謝之權,因此從來不敢主動發消息打電話給她,安分沉默的很。

但自從這次談心過後,她發現謝知言開始偶爾有事沒事就在微信裏給她發發消息,甚至是晚上回了宿舍,避過一頓手機搜查之後,也會掐個剛剛好的時間給她打電話。

內容全都很沒營養。

不是吃飯就是你在幹嘛呀,我在幹嘛呀。

有次謝之權忙得昏天暗地,脾氣有些暴躁,那頭謝知言正在溫聲跟她聊天,謝之權因為急着趕下一場會議,便略微冷肅地推拒說,如果沒有什麽要緊事,她就要先挂了。

電弧那頭安靜了片刻。

忽然便有哽咽聲傳來。

“姐姐,我...我只是從來沒有跟人分享過日常的生活,我在學校沒有朋友,只有姐姐可以和我說一說話,如果姐姐真的很忙,我,我以後不會亂打電話了...”

謝知言低低抽泣着,唇邊偶爾洩出細碎嗚咽聲。

謝之權揉了揉太陽穴,看透了少年想要博取關注的小心機。

但痛苦的是,對自己人,她真吃這一套。

“姐姐錯了,你繼續說吧。”

她耐下心來安慰,果不其然電話那頭很快就止住了哭聲。

“姐姐對我最好了!”

“......”

謝之權捂住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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