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從蘇槿言回來的時候,他們就在這裏跪着了,蘇槿言也不知道緣由,便沒有進去,留在外面觀察着情況。

等到蘇槿時也回來,已經過了兩三刻鐘了。

這段時間,那幾個孩子一動不動,跪在那裏,沒有人進來,也沒有人離開,如果不是蘇槿言非常确定跪在那裏的是三個孩子,還會錯認成三個石雕。

蘇槿言有諸多猜測,不敢妄動,蘇槿時卻是明白這必然是蘇父的手筆。

只有他能讓三個孩子被這樣對待還不反抗。

他們不是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只是因為讓責罰他們的是他們至親至愛的父親。

想到自己不過離開一日便出了這樣的事情,蘇槿時唇角繃得緊緊的。

快步朝院子裏走了兩步,馬上又放緩了步子。

點亮院子裏插着的火把,看到廚房裏有明顯生過火的痕跡,地上有山雞毛和血,卻不見了雞,竈上擺着幾只碗,栅欄大開,裏面養着的都沒了影。

氣血沖到頭頂,她反倒顯得格外平靜,

看到三個孩子聽到動靜齊刷刷地看向自己,像三只委屈弱小又無助的奶貓兒。

蘇槿時緩緩走過去,“你們犯了什麽錯?”

“我們沒犯錯!”霜霜一直憋着淚,看到阿姊便忍不住了,一面哭着一面道,“我們沒犯錯!”

“沒犯錯就起來!”蘇槿時聽到哭聲,暴躁起來,厲聲道,“哭什麽?眼淚有用嗎?沒犯錯就給我堂堂正正地站起來,挺直了脊梁!”

原來,自己不是平靜,只是湧動的怒意沒有找到一個爆發的出口。

長姊發這麽大的脾氣,三個孩子都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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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霜忘了哭泣,呆呆地看着她。

蘇槿笙爬起來又摔了下去,被蘇槿時扶了一把便就勢抱住她的腿,把臉埋在她的腰際,哽着聲喚她,“阿姊……”

那股黏膩勁兒,似乎想要直接挂到蘇槿時身上。

屋裏的蘇軒聽到動靜向外走。走到門邊的時候聽到蘇槿時的話,頓住腳步,停了好一會兒。

沒有人看到他變換的臉色。

總覺得,女兒那話似乎也是在斥自己。但又覺得,閨女閨女,養在閨中,哪裏會知道朝堂之事,自也不知,有些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的。

等到打開門走出來的時候,面上已經只剩下作為父親的威嚴了。

他等着蘇槿時向自己行禮,可是女兒連看也沒看向自己這邊,仿佛根本就沒聽到他開門的動靜一般。

蘇槿時蹲下給蘇槿笙揉揉膝,問他,“告訴阿姊,發生了什麽事。”

可是蘇槿笙緊緊抿着唇,雙眼無神地垂着,不再說一個字。

她掃了一眼還呆着的蘇槿瑜和蘇槿桅,“你們說。”

最終落到蘇槿瑜的面上,“虎子。”

蘇槿瑜這才反應過來,洩氣地癱坐在地上,“阿姊,我沒用,我又沒守住家裏的東西。那個叫蘇茂的又過來了,把東西都搶走了。”

蘇槿瑜是幾個弟弟孩子裏最憨實的,平時眼巴巴地會拿自家的東西去送人博個笑臉,早在村長帶頭來他們這裏勸說他們的那一次,他就知道了那些人和自己的輩分關系。

可他不似蘇槿瑜那種會面上周旋的,實在叫不出那一聲二伯來。

蘇槿時還未說話,蘇軒已經斥責出聲,“孽障!那是你二伯,竟然直呼名諱,誰教你的。”

他話音剛落,便聽得女兒旁若無他地繼續問:“他這回,帶了多少人來搶?有沒有搶人?你這些日子學了這麽多東西都沒能攔下一點半點?”

“你這是說的什麽混賬話?那是你二伯!”

蘇槿時皺了皺眉頭,不理他,語氣一厲,“說!”

蘇槿瑜垂着頭,“就他一個……”

他看了一眼蘇軒,“爹不許……”

蘇槿時懂了,沉默了好一會兒,語氣平靜,“沒跪夠?”

“夠了夠了!”霜霜終于反應過來,爬起來抱住了蘇槿時的另一側腿,“阿姊,我們沒錯,一點都不想跪。”

蘇槿瑜猶豫了一下,也站了起來,“阿姊,我現在去搶回來。”

“我看你們誰敢?!”蘇軒受不了被無視,“都反了天了!”

蘇槿時笑了一下,“誰是我們的天?我們有誰可反的。不過是想要活下去,連爹爹也要幫着外人叫我們一家活不下去嗎?”

她的笑聲有些滲人,夾着初冬的涼意。

“你!”蘇軒瞪着女兒,驚道:“是誰教的這樣?是誰教的他們這樣?”

他下意識就想到了秦婉,又将這個念頭抹去。

秦婉與他是表兄妹,自小一起長大,而後成親十幾載,他對她是非常了解的,斷不會教兒女們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生出這種違孝的想法。

眼看他就要說下讓她跪下的話,蘇槿時直直地跪下去。

膝蓋猛然就地,發出清脆的響聲,把蘇軒後面的話震了回去,“娘親棄我們而去,父親對我們不管不教,還能有誰教的我們?”

“我是家中長姊,自然是我教的弟弟妹妹們!父親要罰就罰我吧!但是我不覺得我做錯了,也不覺得他們做錯了。我認罰,只是因為我的父親不問青紅皂白地要罰我,不顧是非對錯。是了。在父親的心裏,大抵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賣不出去,便留着也是浪費糧食吧?”

一句句誅心之言如利刃刺向蘇軒,蘇軒掄起胳膊就要朝她的面上打去。

巴掌聲響起,蘇軒和蘇槿時都驚住。

蘇槿時眼中映着火焰,站起來,将替自己挨了一下的長弟,往後拉了一步,自己上前半步停在蘇軒面前,仰首與他對視。

眼見弟弟挨打,心裏有一瞬與父親強杠上的懊惱,但開弓已然沒有回頭箭。

“而我……教我的是生活,是世道,是蘇茂的貪婪,是親戚鄰友的虛僞,是父親的逃避與懦弱,是母親苦病纏~綿床榻卻無能為力的沖擊。你心心念念的兄弟姐妹,想要搶占能讓你的兒女活下去的一切,斷了你的兒女活下去的希望。你以為你活着,在他們的眼裏,你早就死了,我們是他們可以随意啃食的香饽饽!”

蘇軒擡起手來又要打她,卻被人阻在半空,手上的力氣,一點一點被卸去。

他的不堪被自己最看重的女兒撕開了攤在兒女們面前,他覺得難堪惱怒,恨不得馬上就把她的嘴封上,可是兒女們的反應,看着他的目光,并不是吃驚長女的話,而是如同在防備一個随時會危害他們性命的壞人一般。

長女的比喻,又讓他覺得心痛無力。

他想要抽出手,抽不動,才發現娘舅家的那個孩子不知什麽時候把桌子搬到了旁邊,雙手鉗着他,讓他完全動彈不得。

與之對視片刻,心裏又是一驚。

這一瞬,他竟生出了自己的人生可笑,還不如幾個孩子的失落感來。同時,也生出這幾個孩子會和他疏遠的擔憂感來。

不過,轉瞬,又把這種擔憂撇開。

自己說到底是他們的父親,斬不斷的血親,是自己生養了他們,哪裏會結下什麽仇怨,怎麽可能疏遠得了?

“你太讓為父失望了。”蘇軒看向蘇槿時,另一只手指着霜霜,“如果不是她對她二伯不敬,咬傷了人,人家到家裏來讨要公道,為父會需要向人賠罪?”

蘇槿時餘光掃向霜霜。

小丫頭怯了一下,委屈道:“就是那天咬的……”

蘇槿時了然,“是不該咬。太髒了。”

蘇軒臉上神色放松下來,瞧瞧,長女還是講道理的。

猛然間反應過來,光影下的臉變得扭曲,“你說什麽?”

蘇槿時垂眸,朝霜霜彎眼淺笑,眼中一片清潤柔和,是對幼妹的,“霜霜被二伯抓住,要把她賣給人伢子,她很勇敢,小小的人兒知道反抗,不然,我已經失去妹妹了。”

她咬着“二伯”兩個字,透着輕蔑和嫌惡,落在人耳裏,比直接叫“蘇茂”這兩個字還叫人覺得無禮。她卻并不在意。禮待,是給受得起的人的。

蘇軒半晌沒說話,這些字,分開來聽,他每一個都聽清楚了,連在一起,卻怎麽也不懂了。

“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是不是沒認出來?”

聽到這話,蘇槿時已經不想再說下去了。

沒認出來會知道到這裏來算賬?

就算真沒認出來,拐賣良家女就對了?

“爹是罰還是不罰。”

幾乎沒有停頓,“若是不罰,我便帶着虎子去上藥了。”

半點不掩飾自己的失望情緒,拉着幾個孩子進了自己的屋子。

蘇軒孤人立在院中,身形單瘦,身影孤獨落寞,心中五味,不知為何。環顧四周,隐隐生出孤家寡人獨困囚籠之感。

“他到底是你們的血親,怎麽會做出這種泯滅良知的事來?”

他對着長女亮燈的窗口發問,卻沒有等來長女的回答。

幼女有阿姊在,膽兒又恢複了,趴在窗口的嗆聲道:“連爹都會一味偏心他,好似他才是你孩兒一般,他如何做不出這種事?”

聽起來毫無邏輯,卻讓蘇軒心裏發涼發慌。

走近幾步,終是停在門邊,“好了。這件事就這麽揭過了,做飯吧。”

蘇槿時對着光才看清虎子腫起半邊的臉上的指印,沉默着給他揉着藥油。

聽到蘇軒的話,眼皮都未擡,輕聲道,“縱是我們真做錯了什麽,要賠罪,也沒得說都賠了去的道理。爹爹倒是認他為親哥,沒得了吃,還會得他一口施舍。我們幾個,就只有餓肚子了。母親在時,雖帶着我們過得艱辛,卻從未讓我們餓過肚子。”

幾個小的點頭如搗蒜。

蘇槿時按住憨憨地跟着弟弟妹妹一起點頭的虎子,“你別動。”

虎子“哦”了一聲,果然不再動了。只是一雙眼睛瞟向門外,滿眼寫着贊同。

輕飄飄的話落到耳裏,蘇軒覺得臉上驟然挨了幾個巴掌,火~辣辣地生疼。

“我……”他吐出一個音,卻發現連虎子都收回了視線,頓時覺得似有什麽卡在喉嚨裏,讓他說不出一個字來。

猛一甩袖,轉身大步離去。

霜霜跑到門邊,看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回頭道:“阿姊,爹爹生氣地走了,會不會又去喝酒了?”

“不會。”她看向屋外,篤定回答。

林滿倉那裏,是不會再給他酒喝的。

她砸了賴老三酒肆的事情連不得怎麽出門的葉娘都知道了,兇名在外,怕是也沒有人敢賒酒給他喝了。

不過……

她收回視線,不知自己的父親,要如何才能變回以前那樣。

霜霜聽阿姊這麽說,便信了,不再想這個不像他們的父親的父親,捂着小肚皮期盼地看向蘇槿時,“阿姊……我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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