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二天,蘇槿時醒來時,陽光已經從隔着窗紙照了進來。
她看着屋頂,失了一會兒神,想到昨夜裏的笑聲,揚了揚唇。
一動腿,感覺到膝蓋上的疼,笑容便又停住。
取出藥油來一下一下地抹着,昨夜的失望感又冒了出來。
最讓她覺得心寒的,是父親打向長弟的那一巴掌。原本是要落到她臉上的。
自小到大父親都把她疼成了掌心的珍寶,從未對她動過手,如今,卻是為了蘇茂對她動手了。
難道,在父親的心裏,蘇茂要比他們更重要?
父親對蘇茂那些人或許有感情,她卻是沒有的。
她很小便随着父母進京,對于家鄉的許多人都記不清了。回鄉之時,對家鄉親戚鄰友們的期待也在這大半年的時間裏消磨殆盡。
可她對她的弟弟妹妹們有感情。她不想讓自己受委屈,也見不得與她貼着心的人兒受委屈。
迫切地想要離開這裏,可是昨日蘇槿言花光了一半的錢,她也不遑多讓,買了許多布料與棉花,所剩無幾。
垂眸坐了一會兒,飛速在心裏定下一個賺錢的計劃,這才起身穿衣梳發。
她已經十三,只是連她自己都忘了那一天是自己的生辰,若不是日漸展開的身形提醒她,她也不會往歲數上去想。
若是在京城,她這會兒應該待嫁,做着自己出嫁的針線了。最多兩年,便要進入高門紅牆。
從京城離開的時候,她還因為那高門紅牆裏的冷漠涼薄置了氣,想要瞧見那人生出悔意。
可經過昨夜一場,她忽就淡了嫁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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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嫁得那樣涼薄的人,亦或是如母親一般嫁予自己的父親那樣的人,倒不如專注于自己喜歡做的事。
嗯……
她現在喜歡上了懷裏揣着錢袋子的感覺。
走到院中,蘇槿瑜正挑了水回來,懷裏抱着一只編得精致的竹簍,“阿姊,又有人給我們送豆子來了。”
他把竹簍放到桌上,“誰這麽好,總是給我們送東西,不是藥就是花,現在又連送了幾天的豆子了。幸好阿姊把之前的豆子都放到了地窖裏,這才沒有被搶走。”
感覺到異樣,偏了偏頭,“阿姊,這裏怎麽有這麽多地瓜啊?”
聽到動靜的蘇軒推開窗輕咳一聲,有些期待。
這可是他昨天晚上忙了許久才找回來的地瓜,手指都磨破了,孩子們應當會很感動吧。
蘇槿時目光頓了頓,猜了個大概,“這不是地瓜,是菊薯。長得和地瓜有些像,卻是完全不同的兩樣東西,洗淨了去皮直接吃,嘎嘣脆,甜甜的,還帶着土香。不過吃了這個,便不能吃糖。”
“吃了會如何?”豆子不能直接吃,這個能直接吃,可自己剛剛才吃了阿姊給他們帶回來的糖……
蘇槿時背過對着主屋的窗戶,“聽說便和那日槿笙相似。具體會如何,我也不知。到底,我是惜命的,沒有神農嘗百草的魄力。”
她半開玩笑,蘇槿瑜卻聽得認真,驚得馬上把它丢開,“哎呀!幸好有阿姊,要不然我貪嘴吃了就要沒命了。阿姊知道得真多。”
蘇槿時笑了笑,“你若是願意多看些書,也會知道許多東西。”
看書啊……蘇槿瑜苦了臉。
蘇槿時又道:“不過,這個東西,倒不是書上看來的,是翁婆婆教的。你若是得閑,可以說去老槐樹下的破屋子裏找翁婆婆。她懂的,比我多多了。”
便是她未想到的東西,翁婆婆也想到了,還為她尋來了。
今日還要進城,她讓蘇槿瑜把這半簍豆子放進地窖裏,上了鎖,又将自己房門挂上鎖,這才放心出門。
蘇軒看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往自己這裏看過一眼,眼裏的期盼一點一點淡下去。
院裏無人,他走到桌邊,看着桌上的果子,心中懊惱。
自小,他先有母親照料,後來又有舅舅家照看,秦婉伴了他三十幾年,他所做的事情,一直都是科舉科舉,生活裏的瑣事,鮮少接觸,卻沒想到想去給孩子們挖個地瓜還能挖出個笑話來,差點出事。
蘇槿瑜從廚房裏鑽出來,看到蘇軒手裏拿着菊薯,驚得忘記了自己挨打的事,忙阻止,“爹!這個是菊薯,不是地瓜,可以吃,但是不能和糖一起吃的!你吃了阿姊帶回來的糖了嗎?”
蘇軒自然是沒吃的,連糖影都沒見着。
面色發僵地瞧着手裏的東西,聽得長子木頭木腦地發問,“爹!你手指怎麽受傷了?怎麽沾了這麽多土?”
他恍然,睜大了眼睛,“啊!爹!這些菊薯是你挖回來的嗎?太厲害了,能挖到這麽神奇的東西!是不是很難找,所以才挖到這麽幾個?”
蘇槿瑜這麽問,便真的是這麽想的,表達的也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落到蘇軒的耳中,卻只覺得越發難堪。
原本想讓兒女感念自己的心意,也想證明自己不是如葉娘所說的養不了孩子無心管他們,還故意沒有收拾手上的傷,卻沒想到長女連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讓自己連賣可憐的機會都沒有。
手裏的菊薯如同燙手的山芋一般,卻又不舍得抛下。
“爹啊!”
他聽到幼女的聲音,擡眼看過去,看到幼女身後的幼子冷漠的目光,心裏頭一驚。連忙轉臉看向幼女。
霜霜拿起菊薯看了看,咂巴一下嘴,“這個我認得,為不像上次一樣費用采了菌子回來卻害弟弟中毒,我特意跟着阿姊學了認東西。為了不讓弟弟亂吃,阿姊也教了。這個東西,在上山的路上就有許多,一拔一大把……”
手裏的菊薯“呯”地一聲落下,蘇軒再也聽不下去了,踉跄着奪門而出。
可笑他自诩才高八鬥學富五車,是這世間少有的博學之人,卻與五歲稚兒犯下相似的錯誤。
伊伊先前說是誰教她的來着?
老槐樹下的破屋裏的翁婆婆?
翁婆婆……
霜霜看着他的身影頓了頓,笑出聲來,在兩個哥哥的目光下,斂了笑,“你們可別心疼他,他打大兄的時候有心疼過嗎?不讓弟弟讀書的時候有心疼過嗎?罵我們讓我們跪那麽久的時候,有心疼過嗎?把我們的吃的都拿來讨好壞人的時候,有心疼過嗎?要不是有阿姊,我們現在都餓了一~夜了,膝蓋到現在還疼。”
蘇槿笙看着她,希望她把稱呼改過來,他明明是哥哥,卻總被她稱之為妹妹。
霜霜瞪他一眼,“別不服氣,我說的不對嗎?昨日阿姊進城,可是把言哥哥一起帶走了的,放心把我們托付給他照顧,今日卻把言哥哥留下來保護我們了。阿姊都不信他了!”
蘇槿瑜耷拉下眼角,情緒可見地低落下去,“那到底是爹爹……”
霜霜氣得恨不得去擰他的耳朵,奈何她人小,夠不着,“他哪裏是我們的爹爹?我們的爹爹怎麽可能是這個樣子的?他只是和我們的爹長得像的人!如果随便拉一個長得像的就能叫爹,那我們是不是随便拉一個和娘長得像的人回來就能管她叫娘,是不是随便見着一個和阿姊長得像的人,就能管她叫阿姊,跟着她走?”
“那哪能?!”
蘇槿瑜吸了吸鼻子,“假的就是假的。”
說着,他提了扁擔和水桶,失落地轉身出去。
霜霜罵出來了,也似乎得到了長兄的認可,心裏卻沒有以為的那般高興。
轉身看向蘇槿笙,“弟弟,我說得不對嗎?”
在蘇槿笙逐漸變得深沉的目光下,霜霜心心肝顫了一下,改口道,“二哥!”
蘇槿笙收回視線,老生吐氣一般轉身回屋。
算了,不指望妹妹能和阿姊一樣懂他了。
霜霜看向倒挂在屋檐上的蘇槿言,“言哥哥,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這樣的爹,還不如沒有呢!”
稚氣的臉上,卻又一雙帶着恨意的眼。
蘇槿言抱胸看她一眼,語氣涼涼的,“真沒了他,你們就真的成絕戶了。伊伊年齡不夠,想要護養你們,站不住腳,到那個時候,族中誰都能賣了你們。你們幾個,就難在一起了。”
他閉了閉眼,身上戾氣難掩。
說完這一番話,便翻身落地,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蘇槿時這時已經在去昭縣的路上。
昨日雖然拒了那一群人,卻聽了那些人的故事,把他們的不易記在心裏,也留下了他們的地址。
她做不到收留他們,但發現了門路,自然願意優先選擇那些對自己懷有善意的人。
待到了他們的住處,蘇槿時才知道他們的處境比起自己以為的還要差上很多。
她到的時候,大壯和六子都不在,但是昨日那個紮着雙丫髻的小姑娘在給滿院子的人分吃的。
院子裏就待了十幾人,每一個人的碗裏都捧了一只小碗,巴巴地瞅着小姑娘,希望她的勺能穩一點,不要在空中抖落一滴半滴出來。
蘇槿時隔了幾步看着,竟一時分不清這是水還是米湯還是粥。
小姑娘見着她,高興地放下勺想要走過來,被一群或大或小的孩子纏住,便從廚房裏叫了人出來替她。
替她的姑娘也是昨日裏見過蘇槿時的,愣了一愣,便接下了活計。
蘇槿時瞧着小姑娘走到自己面前,叫了自己一聲“阿姊”,才想起來她叫二妞。
她是山搖村的人,父親愛賭,把她賣了,如同她的姐姐大妞一般。這一次運氣好,被蘇槿時姐弟順帶救了出來,知道即便回了家,也不過是再次被賣的命運,便說什麽也不肯回去了。
蘇槿時不收留她,大壯便留下了她。
她歡喜又局促地擦了擦手,“阿姊怎麽來了?大壯他們出去找吃了的。這會兒不在。我使個人去尋他們回來。”
被一個比自己略大的姑娘叫阿姊,蘇槿時略有不自在,随後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滿屋的或大或小的人身上。
“這麽多人,就等着他們兩個去找吃的?”
“這……”二妞有些尴尬,“活計不好找。大壯他們也不是每天都能找着活的……不過,比起總是要擔心被賣掉的日子來說,這已經好了太多了。”
蘇槿時的目光落到幾個熟悉的人的面上,頓了頓,轉身往外行去,“你們用食,我去外邊等他們。”
二妞連忙跟了出去,陪在她身邊。
蘇槿時沉默了一會兒,“你進去用食吧,不必陪我。”
二妞猶豫着,還是開口,“你是不是答應收留我們了?我們雖然人多,卻都很乖的……”
蘇槿時擡眼看向過去,在她的目光下,二妞的聲音越來越小,而後咬住了唇。
蘇槿時的目光微微移開,看到朝她跑過來的大壯和六子等人。
與他們打了招呼,直接道明來意,聲音輕輕的,末了,提醒他,“若是被我發現手腳不幹淨,或是有什麽纰漏,以後便不會再想着你們。”
她知道他們的難處,卻并認同他們去招惹無辜的做法。
二妞不明白蘇槿時怎麽會說出這樣紮心窩子的話來,正要開口調和幾句,便見大壯和六子都正了神色,“那次是我們不對,往後跟着你,我們一定會管好自己的手!”
蘇槿時:“……”
她沒有讓他們跟着自己吧……
不過她到底沒有在這個時候說出拒絕的話來打擊他們,預給了他們運酒的部分工錢,讓他們能緩解眼下的困頓。
回程的路上想了想,腳步輕快起來。
其實能有這麽一群人幫着她也是不錯的。
眼下,她還養不起那麽多的人,以後呢?
那可是說不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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