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蘇槿時原本只是想與父親敞開心扉地長談一番,讓他看清現狀,面對現實的,卻沒想到父親說搬就搬,半點沒含糊。

既是要為女兒謀算,蘇軒覺得越早越好。

他是想把女兒留在身邊的,既是女兒和亡妻都這樣的想法,為何不可?

說起來,他的東西也不多,這大半年,鮮少着家,不過是幾件細軟罷了。倒是蘇槿時之前住的次間東西不少,費了一番勁才都搬過來。

蘇軒在主屋門口停了許久,看着蘇槿時的東西被從東次間搬出來,又被搬進主屋,看着孩子們圍在她身邊幫忙,似乎并沒有發現這預示着什麽。

蘇槿時同樣站在主屋前。

稍重一點的東西,蘇槿瑜都會主動攬下,旁的東西又有另幾個小的包攬,她只要抱着秦婉留下來竹籃便好。

霜霜從主屋裏跑出來,抱住蘇槿時的腿,“阿姊,你這間屋子好大,霜霜可以搬進來和你一起睡嗎?”

蘇槿時淺笑着“唔”了一聲,“我的屋子,我時常會整理,見着了糖果,便會吃掉,見着了銅子,便會收到一處。若是見着了……”

她沒有說完,意味深長地看向霜霜。

後者頭一扭,“阿姊的屋子太大了,霜霜還是喜歡自己的小屋。金屋銀屋都不換!”

蘇槿時啞然失笑,一偏頭見着蘇軒豔羨又茫然地看着自己,斂了神色,低聲對他道:“這大半年,霜霜脾氣見漲,是個不肯吃虧的主。若是與她強杠,便是她面上服了,心裏頭也是不服的。但若與她好生說,她便乖乖的。你待她善,她亦待你善。”

她索性引着蘇軒讓開道,坐到桌邊,由着幾個小的給她收拾屋子,“她膽兒大,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狗。”

蘇軒眉頭動了動,露出不解的神色。他對自己的兒女們還是有些了解的。

霜霜自小就膽兒肥,像年幼的伊伊,但和他記憶裏的伊伊比起來,多了些任性跋扈,是以他對霜霜沒有那麽多的耐心,總是嚴厲斥責居多。可這并不代表他以前就不關心霜霜了。

“我記得,她是不怕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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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以前了。”蘇槿時聲音輕輕的,語氣淡淡的,“我們被趕出府的那一天,霜霜說什麽也要等您回來才肯走,擔心您回來找不到她會擔心害怕。被人放了狗,當着她的面,咬死了護着她的乳嬷嬷,她的小腿上,也挨了一嘴兒,掉了塊肉,現在雖然好了,卻留了個坑,見不得狗。母親過世那一日,二伯曾拉着狗來的吓唬人。她瞧着了,躲進了兩個哥哥的屋裏。”

她沒有說蘇茂過來做什麽,可蘇軒從她的未盡之意裏明白了,一定不是什麽好事。

如果是一個孩子讨厭蘇茂也就罷了。偏偏所有的孩子都讨厭他,連伊伊都在提到他的時候透着憎惡。可見不論當時發生了什麽,一定是蘇茂的不是了。

“我記得,笙兒是和我很親近的。”

許久沒有聽到蘇槿時接話,他的視線從蘇槿笙的小身影上移到蘇槿時面上,被她的神色驚到,“笙兒遇到了什麽?也是那些人?”

“父親。”蘇槿時垂眸斂了神色,“你曾和笙兒說過,他天資聰穎,假以時日,狀元不過是囊中之物的。”

蘇軒神色黯了黯,“我丢了官,三代不能入科舉。”

所以,他才不想讓蘇槿笙把時間荒廢在面臨斷崖的前路上。

“他知道的。”她苦笑,“抄家的時候,他的書冊被人糟蹋,他那麽小,怎麽攔也攔不住。有人嘲笑他,便是他讀了書也無用,因為他根本就連與旁人比試的機會都沒有。他不聽,拼了命要護住您給他寫下的注釋。後來被人打暈了丢出府。”

這大半年來,家中無人提及當初的慘狀,不論是秦婉還是她,都在營造一種會越來越好的景象,讓弟弟妹妹們從陰影裏走出來。

蘇槿瑜的情況要好些,他本就不喜歡讀書,一點也不在意自己有沒有考取功名的機會,離了京,入了鄉野,反倒如同游魚歸水,尋到了自己的價值,不會如同在京城裏那般閑得慌時不時地整出些讓人哭笑不得的事來。

除了還是不愛讀書之外,他顯得格外乖巧懂事,主動承擔起家裏粗重活計,不知不覺中,自動就擔起了一份責任。

蘇槿時和秦婉都看得明白,那是他成長的模樣。

歸家的那一路,他們感覺到了父親了無生氣的情緒,她抱着瑟縮的霜霜,照料着秦婉,蘇槿瑜便抱着醒來之後一言不發如呆木頭一般的蘇槿笙……

“霜霜原本就要活潑些,慢慢的,便從陰影裏走了出來,只要不見着狗,便與常人無異。阿笙就不一樣了。便是心裏清楚明白,他也想要回到以前那樣,想要你抱着他,教他課業。”

“那他為何?”蘇軒問出四個字,想不明白昨日他提出檢查幼子課業的時候,為什麽會得到那樣的待遇。

蘇槿時倒是不知昨日之事,只當他說的是那日進城前,蘇軒主動要教蘇槿笙裏受到的抵觸,“說到底,還是因着父親。父親可還記得,母親下葬那天,父親回來過?”

她見着蘇軒的神色,便知是不記得的了。

“那天,笙兒以為你歇在家,想讓你抱他,教他,不要去喝酒,多看一看他,偷偷地吃了毒菌。鬼門關走一遭,有些想法就不一樣了。”

她很高興看到弟弟好轉,“他還愛讀書,卻不是以考功名為目的了。不能做狀元,卻能做比狀元更厲害的人。”

她揚起臉來,對着朝自己走來的蘇槿笙露出溫和的笑容。在弟弟走到自己身邊時,自然地把人圈在自己保護圈裏。

“多少風~流名士,不屑于朝堂。笙兒有了足夠的能耐,聲名在外,自有自己的造化。只是這比考狀元的要求更高,要學的東西更多,走的路更難。”

她捏了捏他圓圓的小鼻子,“會很辛苦,怕嗎?”

蘇槿笙不好意思地彎了彎唇,小手臂圈住了阿姊細長的脖子,撒嬌地搖了搖頭。

他不辛苦。只怕“絕望”二字。

在兩人身側的蘇軒已經呆滞。

腦中空空如也,只嗡嗡作響。

那天出事,他不由分說被捕入獄,出來時得知不是無罪釋放而是被抄家罷官,即日便要被逐出京城,連再見皇帝一面親自陳情辯解的機會都沒有。

郁郁不得志,滿心抱負無處施展,自己的堅持再不會得到回應,他從酒中尋得了片刻的寧靜,便上了瘾,只要一離了那玩意兒,便似世間愁苦和不公都堆積了來,叫他喘不過氣來。

他的心,被一衆厭世的情緒占得滿滿的,偶爾清醒的時間,恨不得了斷了幹淨,可這個時候,他又發現自己的性子竟是懦弱至此,貪戀茍延殘喘的卑微。

一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被那件事情傷害的,不僅僅是他,還有他的妻子,他的兒女。

而他,在他們最需要他的時候沒有做一個合格的父親,甚至連一個眼神一點關懷都不曾給他們,這與那個高高在上,讓他為之效忠,卻在他最需要對方的時候沒有做一個合格的帝王的人有什麽區別?那個人,也沒有給他一個眼神一點關懷,仿佛将他推出來承受這些是理所當然,甚至連一個解釋都沒有。

難怪他們現在越來越不親近他,連他的話也不聽了……

他都對自己的兒女們做了多殘忍的事情?

耳中一聲陣響,聽到女兒喚他,猛然收回神思,強扯出一點自以為慈愛的笑意來,“嗯?什麽?”

蘇槿時瞧見他突然頹然起來,心裏打鼓,喚了許久也不見他回神,還是蘇槿言過來在他耳邊重重擊了一掌,才見他如翻書一般變換臉色,最後定格的笑容,比哭還要難看。

她問他,“爹,咱們家到底犯了什麽事?當真是您犯了錯嗎?”

她更想問,真的沒有回旋的餘地了嗎?

可是看自己父親都頹了大半年,還是把最後的一個問題咽了回去。

蘇軒默了默,“為父犯了一個大錯。”

蘇槿時:“……”

好吧,既然真的是他犯了錯,那一定沒什麽冤的,沒有回旋的餘地了。

“過往都翻篇吧。”她将蘇槿笙放下,理了理衣裳,站起來,“今日女兒香挂招旗,女兒要去看一看。家中便有勞父親照看了。”

女兒香?

蘇軒覺得陌生。

但他知道挂招旗是鋪面要做的事,斂頭微斂,“你要從商?”

他站起來,試圖勸阻,“商戶身賤,于你不利。”

蘇槿時笑了笑,渾不在意。

“士農工商,士在首,可我們家已經絕了這個路子。”她将東西放回屋裏,匆匆看了看屋裏的擺放,給幾個小的稱贊的神色,“我們一家總要活下去,女兒嬌養了這麽多年,自是做不來農與工的,唯商可行。再說了,商戶地位再低,也是良籍,是良民,不是由人買賣的賤籍。”

蘇軒:“……”

無力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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