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父女之間的心結打開之後,年節的氣氛裏最後的一點尴尬都消失不見,當真只剩溫馨了。

相比之下,蘇軒的那些兄弟姐妹家就冷清了許多。

蘇茂把馬氏哄好之後,馬氏拖着傷給他置了一桌年飯,勉強過了一個還算是惬意的年關。不過不經意間瞥到的蘇曉瑩眼底流露來的恨意讓他覺得煞風景,尋思着要尋個機會好好地在死丫頭面前揚揚威風,叫她知道誰是她爹!

蘇江與金氏育有兩子,都已娶妻。

家中明明有不少人,卻比蘇茂家還要冷清,因為坐在主座上的蘇江與金氏,一個沉着臉一個拉着臉,吓得兩對長期被他們淫威壓迫的小夫妻都不敢吭聲。

最近這段時間,倒不是豆腐不好賣,而是他們做出來的豆腐,一大半都毀在路上了。如同被詛咒了一般。

金氏嫌棄的眼風往蘇江的方向掃去,“我看,算了吧。你一輩子都是比不過你三弟的。怎麽比也比不過。”

“啪!”蘇江把筷子拍到桌上,“蠢婆娘。每次都是你在壞事!若你能比得過三弟妹的一根毫毛,我們也不至于這麽清湯寡水。”

金氏噎住。

秦婉入門幾年,好不容易才懷了一個,險些落掉,千難萬險保下來,結果是個閨女。那個時候她還能拿秦婉不能生說事,卻沒想到他們從京城回來,生的兒子比她的還多。

唯一能得意的事情都沒了,怎麽能不叫她嫉妒?

目光掃向假裝不存在的兒子兒媳,發現無人有要護自己的意思,氣更不打一處來。拿筷子把碗裏的豆腐戳成了篩子。

蘇江瞥見她撒氣的動作,覺得遠不如秦婉的一個眼色讓人賞心悅目。再寡淡的食物,更加沒了味口。

金氏也不是第一次說那些話。“比不過老三”如同魔咒一般鎖在他的額上,讓他頭痛不已。

就連自己娶的媳婦,都比不過秦婉的一根手指頭!

看到一屋子的人,合起來還不如蘇軒家的一個蘇槿時有用,心裏越發不是滋味。好好的妻變成妾,給蘇軒省了聘禮,還連累得他墊付出去的一半聘禮都收不回來……

暗自琢磨着要如何盡快吞了那只瘦死的駱駝來揚眉吐氣,不然,也太對不起他們這段時間的損失了。

虧得他與金氏都是愛極了做臉面的人,氣氛凝滞到了極致也不會打起來。不會在弟弟妹妹們來拜年的時候鬧出笑話。

而被他們惦記的一家人,因着蘇軒的想通,全然沒有要在年節的時候去別的幾個蘇姓人家串門的意思。

便是與茅軒一母所生的蘇芬那裏,也無人提及是不是要走動走動。

蘇軒早先倒是動了心思,可問清楚蘇江等人鬧靈的時候蘇芬也在,便再也沒提過這個人。

她雖與自己是同母所生,卻素來沒個主見,從來都愛跟在蘇江身後跑,這麽些年,恐怕早就只認那兩個做哥哥了。

倒是小李氏總歸是他的長輩……于禮,他該去看看。不過與孩子們提了一提,看到孩子們一臉不知她是誰的反應,便也歇了這個心。

小李氏覺得自己雖然不曾理會過蘇軒一家,卻也不像蘇江等人尋他們的麻煩,秦婉在時還總記挂着她,時不時地孝敬她,那今年的年節再冷清,至少會有蘇軒一家人去看她的。

把自己收拾得體體面面,早起便端坐在家中,時不時地催蘇寶去門外看。

望眼欲穿地等了幾日,卻沒想到連人影都沒見着。

奇了怪了,蘇軒一家把翁婆婆那樣聲名狼藉又與他們沒半點關系的人都接到家裏去了,怎麽會對她這個正經名分上的上輩不理不睬?

他們不來,她準備的滿脖子的訴苦該找誰?

眼看年關都要過了,她也終于坐不住了,讓蘇寶悄悄來一趟,瞧瞧到底是什麽緣故,适當地提醒提醒。

蘇寶是個膽兒小的,卻不笨,知道自己搖頭擺尾地不招蘇家姐弟待見,不願去,可耐不住小李氏打他屁屁,只得硬着頭皮前往。

可到蘇軒院門外,又慫了。

門外井然有序地站滿了人,還有不知從哪裏來的運着重箱的馬車……他覺得連那些箱子都是不好惹的。瑟瑟縮縮地躲到角落裏地看了一會兒,不曾露面便又折了回去。

小李氏聽了他的描述,不敢再惹,只道命苦。

這邊蘇槿時看到馬車裏一箱一箱地卸下來的東西,也有些傻眼。

“大人,縣主對我們恩重如山,又送來這樣的厚禮,民女實在惶恐。”

蘇槿時墨瞳行禮,卻被他扶住胳膊,止住她的動作。

墨瞳半垂着眼,“蘇大姑娘不必如此。在下不過一個侍衛,受不起大姑娘的禮。況且,那十幾箱書冊,本就是蘇家之物。縣主費心尋來,希望能對二公子的病情有些幫助。”

京城裏的稱呼與林塘村的有些不同,私下的友人間會叫得親昵一些,若是如場面上中規中矩,以往都是叫她一聲蘇大姑娘。

蘇槿時退了一步,把胳膊從他手裏抽出來,“剛才那禮是對縣主的,這一禮是給你的。”

說話間又是一禮,墨瞳愣了半瞬,便沒來得及止住,連忙側身,避開她的一禮,“大姑娘這是何意?”

近一年未見,眼前的人換上了粗布麻衣,內裏的氣質卻較以往更甚,如同一塊玉石承受着天地靈氣的洗滌,沒了以往常挂在面上的只為禮貌的如雕刻上去一般的笑,更真誠澄明起來。

“若不是你,我們當初早就凍死街頭了。”在蘇槿時心裏,這一禮早就該有。

只是自那日他于街頭抱着她的母親,将他們送到蘭陽縣主的別院之後,一直到現在,她才再見到他。

“若無奔波收集護送,它們又如何能安然抵達?”

墨瞳不再推讓了,也不居功,對着京城的方向拱手,“我不過是聽命行事,大姑娘謝縣主便好。”

瞧着四下無人耳目,“縣主有信交給大姑娘。諸多交待,都在信中。”

又往院裏看了一眼,“蘇夫人可在?縣主還有一封信是給蘇夫人的。”

蘇槿時展信的手微微一頓,“大人給我便好,回頭我燒給母親。”

墨瞳詫異地默了默,沒有就着這個話頭問下去,沉了聲,“這些日子,我在附近辦事,大姑娘若是有難處,随時可以來尋我。”

蘇槿時略一考量,并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事是需要他幫助的,縱是有事,他幫得了這一回,也總不能一直幫下去。不過還是答應下來,沒有拂了他的好意。

目送墨瞳離開,正見着有人快步朝這裏走來,身影有些熟悉。

停下步子略微等了幾息,這才看清是季仲。

自那一次的鬧劇之後,蘇槿時便再沒有見過他。原本想着要尋個機會把那只雙魚玉佩還回去,可随後事情繁亂,又忘了這件事。

季仲眼看着馬車離去,略有詫異,無心在意。看到馬車離開後,現出的人影,高興起來,腳步也快了不少。

“時娘,你我果然有緣。”他微紅着臉,把“心心相印”幾個字咽了回去,免得不慎張嘴,唐突了她,“許久沒有你的消息,臨時起意來看你,卻不想你心有感知。”

“啊?”蘇槿時仿若沒聽懂他話裏的含意一般,“家中來客,剛剛送走,瞧着過來的人眼熟,不想是季公子。只是不知季公子怎麽在這個時候來了這裏?莫不是在林塘村裏也有親人?”

季仲到嘴邊的話被她生生堵了回去,自覺方才的話還是孟浪了些,唐突了這個總是一本正經的人。面上更紅了。

微微斂神,想起手中的小包,微笑着道:“上次才知道,你家以做豆腐為生。所以,我尋了一些制豆腐的書冊,希望能對你有些用處。”

看蘇槿時當真接了過去,收集書時擔心她會拒絕的惴惴不安停了下來。

“這本《仔豆腐的制作講義》是我跑了幾個店鋪才翻出來的。還有這本……”因着蘇槿時領首看書,額前的劉海擋住了她的眉眼,是以。他不曾看到蘇槿時微蹙起的眉心,只當她當真喜歡才看得這般入神,長松一一口氣,“幸好你喜歡……”

“她不需要。”

季仲的聲音還未落完,便聽到夾雜着稚氣的不快又霸道的聲音響起。

随即,蘇槿時手裏的書便被粗暴抽走。

眼看就要被丢出去,蘇槿時呵止他,對上他瞪着自己的視線,回瞪他一眼,把書接了過來,“禮貌些。這是客人。”

“客人”二字,總算讓蘇槿言的怒氣散了些。

瞧,他與她才是一家的,季仲是個外來的客人。

他瞅着手裏的書冊,最上的兩本已經滑落向下,即将着地,立時俯身伸臂撈住,盤坐于地,将書一本一本疊整齊了,又接過蘇槿時手裏的幾本,包上最外層的包布,遞給季仲,“不巧了,這些書,我們家都已經有了。所以,她不需要。”

還是她不需要,還是冷硬的語氣和模樣,這一次卻給了對方讓對方無法反駁的理由。

蘇槿時本就不想收這些書冊,只是還沒思量好如何拒絕才得當。

直言,傷了謙謙君子之心,顯得她故作文章;不直言,恐這人聽不懂自己話中之意,這樣不收,他又送那樣。

聽了蘇槿言的話,心頭一動,“季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這些東西自有我的家人會與我一同尋找準備。不必季公子費心的。倒是公子的玉佩還在我這裏收着,這樣的物件,早該還給季公子才是。”

手摸向袖中,拿出的卻是蘇槿言的那塊四方之玉,尴尬地神色一頓,“抱歉,我回屋去取。”

蘇槿言眼尖瞧見,心情大好。

蘇槿時匆匆回屋,不曾注意到季仲将要攔她時被蘇槿言塞了滿懷的書,一高一矮對站着,明顯是矮個兒的氣勢高了一大截。

等到出來時,蘇槿言已經收了氣勢,如人形挂件一般纏上了她的胳膊。三人間氣氛有些古怪。

不待她出聲,季仲先一步道歉:“是季某思慮不周,并無輕慢時娘的意思。季某知錯,往後再也不會如此。”

蘇槿時狐疑地掃了一眼蘇槿言,頓時明了。

有了蘇槿言的話在前,她再說出來便不是那般為難了,“季公子赤子之心,着實可貴。只是人言可畏,莫要因我污了季公子的美名。”

她擡眼看向他,遞出掌心的雙魚玉佩,“這塊玉佩在我這裏也有些時候了,着實不妥……”

“這是當初時娘奪去的賠禮之物,并不是私相授受的。”季仲語氣微急,“你且收着……我家中還有事,先行告退。來年……”

他微微頓了一下,“我想早些讓父母來提親。”

蘇槿時:“???”

不明白這一位怎麽又扯到了提親之事上。

“這樣的事情,季公子總是挂在嘴邊,似有不妥。”她蹙着眉,有些不快,“張口一說,誰都會。只是公子,便是随口一句話,也會生出它的效力。我雖然卑微,卻不至于三番五次被人挂在嘴邊玩笑而無動于衷。”

季仲面上的笑意僵着,抱着書冊指節微微凸起,“我并非玩笑。”

“不是玩笑?”蘇槿時微微偏臉,顯然是不信的,“未來之事,誰人能知?你如今幾次三番地與我說及中舉之後如何,他年之後如何,你欲如何?”

“想讓我答應?還是拒絕?亦或是等待?”她輕輕一笑,“如今年關剛過,我本不想與你說這些。可我又擔心,今日不與你說,他日~你越發想歪了心思。你心裏如何想,那是你的事。可你不能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季公子,我感謝你幾次的幫助,可我不能因此便作賤自己,由着你拿這樣的事來當成讨論天氣一般地稀疏平常。”

“我要如何,你才相信我不是在開玩笑?”方才經蘇槿言冷嘲熱諷一般地提醒,才意識到自己這般私下裏來往有何不妥。

“季公子飽讀聖賢之書,想必道理你都懂得。懂得卻背道而馳,恕小女子愚鈍,無法明白這不是玩笑的道理。”

季仲一噎。

其實那些道理他都懂得的,只是他擔心在他父母過來提親之前,蘇槿時便許了別的人家。而他又知蘇槿時心之堅定,性之強勢,只要她答應了下來,必然不會食言。

他心裏這般想着,在蘇槿時如秋水一般發涼的眸子注視下,不自覺地把話也說了出來。

蘇槿時嗤然一笑,“季公子太看得起我了。”

季仲當時不明白蘇槿時為什麽會說自己太看得起她,後來和屠獵戶等人說起的時候,才恍然。

心疼之餘,又是欣喜,又是安心。

既是她的名聲如此,必然無人與他争搶,他确實也不必心急地做出這些唐突的事情來想要得她一句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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