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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皇帝遠,說的就是川西高原這地界兒。這老天爺捏土的時候狠狠錘了一下,給地上砸出個大窟窿——成了個窩凼似的四川盆地,三面環山,就中間一塊小小的平原。十幾年來成都發展不錯,繞城都修到了第三條。一路往裏開,竄到成華區那條小巷,半夜一點小吃街都還沒打烊。

油膩膩的木桌上擺了個搪瓷鐵盆,盆裏盛滿紅油水,浸了大把竹簽子。旁邊放着那個燒烤盤裏都是些吃剩的殘渣,啤酒瓶倒了一地不說,桌上的人也醉的七葷八素。幾個混子似的人捧着杯子走向撐着臉的青年,二話沒多說先喝三杯酒:“荀哥!不好意思哇!”

張元十九歲那會兒剛混社會,帶他的人就是眼前這個荀非雨——那會兒剛二十一,向三兒臉跟前兒的紅人,看起來纖細,掄起個酒瓶就把鬧事兒的人給砸了個腦袋開花。

“喲,哪個地方的癞疙寶在叫哦?”荀非雨穿了身褐色工裝,袖口似乎還有沒洗幹淨的黑油。乍一看清瘦,湊近一瞧,眉眼緊湊,鼻尖內勾,隐隐生出一股戾氣來。他本就是三白眼,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轉,白眼都不用自己翻:“老子從來沒有等過人,二娃,你這哈翅膀兒長硬咯?都記不起老子這個大哥咯。”

“哎,你是不曉得咱們多忙。”張元小名二娃,這大漢最不喜歡別人叫自己小名兒,偏偏見了這個比自己矮半個頭的人,還點頭哈腰低三下四,“來來來,幺妹兒,這桌的錢我付咯!”

“豪氣哦。”

“現在我們這種賣葉子的,是要比投注站賺的多點噻。”

“……”

荀非雨虛着眼睛聽張元廢話,随手撿了個簽子掰斷頭,翹着二郎腿剔牙縫。張元一說到興頭,荀非雨就往地上一呸,張元帶來那幾個人臉都黑了,想說點兒什麽又被張元一個眼神制止住。張元剛混道上就是荀非雨帶出來的,這會兒對他有所求,自然态度端正:“荀哥,我聽說……向三兒回來了?”

“你不喊聲哥,皮癢啊?”

“是是是,向三哥,向三哥。”

兩人口中這個向三兒是本地收債公司的老總,去年因為掃黃打非進去蹲了快十個月的號子。不過三十一二,這身子骨全被酒色掏了個精光,從號子裏回來就閉門不出,論是誰想去拜個堂口都難。

眼下自己剛混出頭,想去向三兒面前讨個好,一時就想起荀非雨來:“荀哥,你看現在投注站也不是很賺了,要是三哥想看看我這生意,還要你幫幫忙……”

荀非雨不置可否笑了笑,視線在張元身後那幾個小弟身上掃了一圈。嘴上說的好聽,生意?不過就是賣點散葉子。以為向三兒樹倒猢狲散出去自立門戶,現在人家依靠叔叔那層關系出來了,又來找樹蔭乘涼了。眼前這頭子低三下四地求,幾個小弟卻跟保镖似的在後頭杵着——有一個人的手還攢在袖子裏,不知道是緊張摸袖口呢,還是拳頭上帶了個指虎。

電視裏放着老板最喜歡的新聞錄播,荀非雨抖出一根煙沾了沾杯裏的啤酒,斜眼看着屏幕,低頭咬煙點上:“呼……聽聽電視裏說什麽。”

挂牆壁上邊那液晶小電視上有個骨瘦如柴的男人,他被秘書攙着為自己捐助的冬青希望小學剪彩。荀非雨沖着張元那張大餅臉吹了口煙,從鼻子裏哼出一口白氣:“人家大善人做慈善捐款,你以為……老子半年就從混混變成了慈善家?擡你一手?呵,也不看你是個什麽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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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張元給身後的人使了個眼色:“荀哥,話不能這麽說。”

荀非雨摘下煙:“我沒長嘴?”他舔了舔後槽牙,“用得上你這種毛都沒長齊的白眼狗教老子怎麽說話?”

“長江後浪推前浪,有福……”

“呸。”

“荀非雨,別給臉不要臉。”

“我聽說向三哥誰都不見,看起來……你也被拒之門外了吧?”張元松了松手上的關節,面露譏諷地站起來,居高臨下睨着纖瘦的荀非雨,“人貴在圓滑,投機取巧有啥子不好的嘛,看在情面上喊你一聲哥,還真把自己當大爺了?!”

原本嘈雜的夜市因為張元陡然擡高的聲線安靜下來,老板滿頭大汗想要上來勸架,卻被荀非雨森冷的的眼神瞪了回去。那雙銳利的眼睛如同西伯利亞平原上饑餓的野狼,半眯的眼皮無法遮蓋住其中的兇光。隔壁桌舉起來拍照的手機被一只消瘦的手按進了湯裏,荀非雨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歪頭笑了笑,剎那間擡起腳就踹在了張元褲裆上。

“我看你龜兒是搞忘求了,”荀非雨咬着半截煙,蹲在跪倒的張元面前,扯着他的襯衣擦手,“五年之前老子還沒有開投注站,靠的是這雙手。”

玻璃瓶碎裂的碰撞聲讓荀非雨頓時警覺,他微一閃身避過張元狗腿揮來的酒瓶,左手如鷹攥住男人手腕猛地下壓,右手撐住肘關節只向上一頂——那個馬仔的手就在笑聲中脫了臼。接手投注站不過兩年,這段時間荀非雨還真沒有好好打過架,他挑眉拎起張元的衣領,沒等人反應,全臉就被按進了缽缽雞的辣油。

殺豬似的叫聲讓荀非雨更加愉悅,他哼着歌,皮靴用力碾着張元的腳趾:“還有,程鈞那個地方的威脅信是你寄的?”沒收到答複,也不見荀非雨生氣,他抓着張元的頭發把人提起來換氣,周圍的人沒有一個敢上前來,“你以為向三兒手下最不怕死的打手會為了生意——哼,專門等你一個小時?”

“老子等你是想告訴你,張二娃,你寄一次,老子打你一次。”

“反正老子也不像你,家裏還有個小女朋友是不是?”

刺耳的警笛聲在巷口響起來,藍紅二色光照得荀非雨睜不開眼。他走到老板娘旁邊兒撂下幾張大紅票子,縮着脖子咬了根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巷子,沒人敢上來拉住這尊煞神。

夜風很涼,路燈把影子拉得老長。荀非雨跨上路邊兒的摩托車,帽子也不戴就沖到了馬路上。成華區離天府三街有段距離,那個片區近年改成了産業孵化園,多了不少高樓大廈——荀非雨那好朋友程鈞就在這鋼筋水泥叢林裏讨飯吃。

人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荀非雨爹媽都是白領,結果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大哥荀風出國高就,小妹雪芽以前是七中前十,就他一個妖怪——被趕出來的時候被老娘指着鼻頭罵:“老子生你不如生條狗!”

坐辦公室裏這位就不一樣了,程鈞一家下崗,就這一只金鳳凰。荀非雨剛打了一架,酒精上頭,靠垃圾桶邊兒迷迷糊糊像是看到了程鈞的樣子:上班之後老穿一身西裝,頭發像抹了十斤發油往後頭捋,端的是個正統高富帥的樣子。他倆一塊兒長大,不過人家是西財畢業優秀大學生,自己呢,大學沒讀完就跑去學修車——沒幾天就認識了向三兒,撿了個“大哥”來當。

夜路安靜,荀非雨打開音響放着《追光》,操着破鑼嗓子跟着吼。他也不知道這是個什麽破組合,只記得以前在哪兒聽過,就下在手機裏一直沒忘:“啊——!我追着光!我找尋夢想的彼方!”

不一會兒沿路小區的燈就亮了好幾盞,荀非雨惡趣味地數起了“星星”。六車道的大路上連路燈也是星星點點,前幾年不知道是哪個大官發財,把道旁樹全部換成了銀杏,白天不覺得有什麽,一到晚上就聞到股腐爛的惡臭。荀非雨瞥見紅燈一腳剎了車,後面也傳來一聲急剎——哐當一聲,他連人帶車就摔進了路邊的水坑裏。

肇事車主一腳油門溜得比兔子還快,荀非雨罵罵咧咧地站起來,低頭一看這摩托的屁股都給小轎車碰開了花。成都夜雨多,他剛推着車走了一截兒,大雨就跟老天爺潑水似的往下倒。這天府三街看起來是去不成了,眼見着大雨把自己淋成了落湯雞,天邊紫雲隐有落雷的樣子,荀非雨狠狠一咬牙,把車鎖在樹邊,随意找了個鋪子躲在屋檐下。

悶雷的電光撕開昏黑的天幕,像是瞬間給遠處的三角形建築勾了圈銀邊。荀非雨邊哈氣邊抖腿,這鬼天氣冷得他直起雞皮疙瘩。按理說十月秋老虎還沒過,白天還是紅火大太陽,怎麽到晚上竟生出股寒冬臘月的冷來。荀非雨掏出只剩5%電的手機,看了上面的未接來電,想想還是揣回了兜裏。

雷聲乍起,風拍着雨迷了荀非雨的眼,只一瞬間,街中央那把紅傘便出現在了面前。荀非雨猛地一怵,右手當時便縮回身後,四下摸索有沒有可以拿取的東西。燈影在那時閃了閃,傘蓋也随着風向後移,荀非雨剛摸到一根鈎子,便看到一張熟悉的臉,他似是有些怔愣,張嘴喊了一聲:“程鈞?”

暴雨蓋住了荀非雨的聲音,傘下的男人卻擡起了頭——男人有一雙霧灰色的眼睛,似乎是兩口永不止息的泉眼,在寒冷的夜裏還能汩汩冒出溫暖的水流。半長黑發被一根白色綢帶束在胸前,大褂底下只穿一件灰白的棉麻V領衫。

“我就說,程鈞怎麽可能來找老子。”等看清男人的全貌,荀非雨掃興似的撇了撇嘴。他蹲下身摸出一包濕透的煙,打火機卻半天都沒能點亮。只聽呲的一聲,傘下的男人已經遞來一個冒着青藍色火焰的小型zippo,指縫裏還夾着一根中華煙。

“兄弟,給人遞火機很危險啊。”

“……你點不燃,我助人為樂,抽嗎?”

男人每發一個音,荀非雨就能感到細微的震動,這人的聲帶難道能與空氣産生共鳴嗎?每一個音都帶着微妙的氣聲,讓人慵懶的熏風似乎跨過季節,從這人溫暖的口舌之間吹出來。他鬼迷心竅接了那支軟中華,低頭借了火,看着那個男人抱着條小狗走到自己身邊:“暴雨,紅傘……大半夜抱狗出來求藥啊?走夜路也不怕撞鬼。”

“這是我的店鋪。”陌生男人收了傘,伸手向荀非雨讨要鈎子,“卷簾門的鈎子,給我吧,狗幫我抱一下。”

荀非雨翻了個白眼,接過那只髒兮兮的小灰狗,虛着眼睛看向昏暗的內室。這個鋪子像個寵物醫院,左側設有一個前臺,屋子正中擺了一個金屬臺,上面還有個繩套;右側玻璃櫃裏關着兩只長毛小貓,此刻正趴在軟墊上打呼嚕。見這個男人走進屋,另外一只從右側樓梯上跳下來,親昵地蹭了蹭男人的腳,可一看到荀非雨手上的狗就立刻炸了毛。

男人回頭看了荀非雨一眼:“噓……你……”

“荀非雨。”

“宗鳴,宗教的宗,口鳥鳴。”

“噗……名字起得真不錯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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