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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房子給荀非雨那老太太常說,自從這小夥子住進來,其他家裏的陰氣都給壓住了。他二十六七,陽火燒得正旺,拳頭上還帶點兒人血——尋常小鬼怕是不敢近身。大清早鬧鐘還沒響,床板裏夾着那個手機就開始震動。荀非雨一把撥開臉上趴着的狗,閉着眼胡亂摸出手機關掉鬧鐘。
他住這地方比狗窩還亂,流着油的外賣盒摞在玄關,沒過幾厘米就是幾雙泛着酸味的臭皮靴。椅子上搭了條半幹的毛巾,窄小的辦公桌上還散落着前天沒吃完的薯片渣。脫皮的牆板上歪歪扭扭插着幾顆釘子,上頭挂着自由搏擊的拳套。荀非雨翻身起來把狗扔到床下,自己脫了衣服走進淋浴間,擰開水龍頭又冒出一股腥鹹的鏽紅水。
那狗跟到淋浴間門口狂吠,荀非雨抹開鏡子上水霧,低頭沖它吼道:“別叫了!再叫老子把你閹了!”
一聽到狗叫荀非雨就開始煩,昨晚的事情只能用四個字概括——鬼迷心竅。那個長得很像程鈞的男人,宗鳴,看起來挺端正,沒想到是個神棍。荀非雨搬了盆水坐到陽臺上,一邊搓洗衣服一邊回想關于昨晚的事,沒想到睡一覺起來居然記不清多少了:一間燈都照不亮的黑屋子,三只貓,一條狗,還有桌上的花牌。
老舊黑白電線在頭頂糾纏,穿過燈罩與白熾燈緊緊相連。其下那張金屬桌面對面坐了兩個人,荀非雨正對內室,宗鳴正對店門。手機放在前臺充電,暴雨一副不到天亮不打算停的樣子,荀非雨一時嘴快說找點事情打發時間,事情就變成了宗鳴在他的眼前攤開了一副花牌。
“獸醫,這是什麽東西?”上紅下白的小圓片,一共十二張,荀非雨從沒見過這種東西,他叼着煙戳了戳,擡眼看着淡笑的宗鳴,“不如拿副麻将,對吊也能打。”
“象牙雕,占蔔用的花牌。”宗鳴蒼白的手與荀非雨麥色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他斜倚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撣了撣煙灰,“選兩個,幫你算個運勢。”
“我不信命。”
“……解悶而已,不收你錢。”
“那這一張,還有最後一張。”
左數第二,牌底揭開之後是一只鳥。宗鳴以指腹慢慢摩擦那個圖案,突然露出玩味的笑來:“是喜鵲啊。”
“第二張呢?”荀非雨上手一翻,竟然是一條狗。他低頭看了一眼腿上的狗,那小東西睡得正香:“還真是有緣分……所以你算出來結果是什麽?”
“因為是第一次有人抽到喜鵲,所以我也不知道。”
“算了,反正我也不信。”
“第二張,我要去北京出差,你能幫我照顧一下這只狗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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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狗能有多金貴?在宗鳴那兒,照顧幾天值一張名片外加八百塊錢。荀非雨嘴咬衣架,蹬在陽臺青磚上抖幹濕衣服的水,側頭看着那條小狗滿屋撒歡:“那鳥人說狗能擋煞,就你這小玩意兒,老子一腳能踹死,擋個火鏟。”
三點停雨,推車四點到家,還好荀非雨租的這個房子處在成華區和天府三街正中間——靠近川大老校區的群租房。他往陽臺底下一看,幾個女大學生咬着面包從小賣部老板門口經過。這條巷子走到末尾就是川大後校門,莺莺燕燕笑得比麻雀還響亮,耳朵上的吊墜兒磕磕碰碰閃着光——不過這對荀非雨沒什麽吸引力。他看了眼文文弱弱的小賣部老板,趴在陽臺上吹了聲口哨。
荀非雨,今年二十六,快到二十七,性別男,取向也是男。
瞧着那小老板見鬼似的縮回去,荀非雨也收拾了開玩笑的心思。他掏出兜裏的手機,果不其然,向三兒的秘書還是回複誰也不見。荀非雨暗罵一句慫包,仰頭躺在床上抽煙,那狗都不知道遛到哪兒去了。沒工作就是這點好,想睡就睡,合上眼就進了黑甜鄉。
夢裏的自己還是五年前那個大學生,約了幾個好哥們兒一起去騎摩托。大路盡頭沉着熊熊燃燒的落日,空氣裏都能聞到一股焦糊味兒。他剛帶上機車帽,後腦勺就被人用石子兒砸了一下:“傻逼!狗非雨!”
“……雪芽?”
荀家二老生二胎的時候想要個女兒,大兒子叫荀風,那小女兒就該叫荀雨。可苦熬了十個月,生下來卻是個帶把兒的,幹脆就起了個“非雨”。又等五年才懷上,那年成都下了場雪,新雪融化香椿冒芽,最小的姑娘就取名叫“雪芽”。
一家五口,小妹最醜。荀非雨呆呆地轉過頭去,果然還是那張塌鼻子小眼睛的臉。他松開摩托車的油門,慌忙摘下機車帽:“你……”
“快回家吧!”
“回家!”
“快回家!”
“哈——哈,啊……”荀非雨驀地從床上坐起來,掉在地上的煙頭已經點燃了垂落在地的床單。剎那間,廁所裏就傳來一聲炸響——金屬水龍頭被鏽紅腥臭的水沖開,外賣盒竟然飄在了水上。不通風的屋內灌滿鐵鏽味,惡臭讓荀非雨頻頻皺眉,這已經是這個月第四次了,無論怎麽跟樓下的老太婆說,那人都矢口否認水龍頭有損壞。
正當荀非雨想涉水去修水龍頭,門外卻傳來一聲狗叫。詭異的是,那狗叫聲一傳過來,那些腥臭的水立即消弭于無形。外賣盒回歸原處,連油污都分毫未動,拖在地上的床單并無水痕,只有其上不再燃燒的煙洞提醒着荀非雨——這一切不是他白日做夢。
鬧鬼了?還是睡多了出現幻覺?
“這狗真能擋煞?”荀非雨拉開門把狗放進來,看廚房窗上的泥腳印,那狗估計就是從廚房窗戶跳到門廊上去的。可當荀非雨蹲下來抱狗的時候,眼前卻多了雙擦得锃亮的黑皮鞋,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鞋尖兒掉了漆,“喲,程鈞,稀客啊,來看你爺爺死沒死?”
“我看你是真的很想死。”程鈞完全不遮掩臉上的嫌惡,他穿了身鉛灰西裝,連大門也不打算進去。這人撂下一堆盒子,用力揉捏着酸痛的眉心:“你昨天又打架了嗎?片兒警去找了你爸媽……你什麽時候才能讓我們省點心?你是個成年人了!不要再給別人添麻煩了行嗎?”
“我疼。”
“……哪裏疼?我給你處理一下。”
“看你在我這裏說教的樣子,眼睛疼,耳朵也疼。”
“……狗非雨!”
人生氣就特別喜歡罵別人是狗,尤其是在你姓荀的前提下。荀非雨看起來已經習慣了,他靠在門框上攤攤手,擡手就要去扯自己褲腰帶:“要看嗎?老子比茍多一橫。”
“閉嘴!”
“哦喲,讀了幾年書臉皮都給你讀薄了?”
“荀非雨……你還要頹廢多久?”
“老子昨天才幫你解決了威脅你的人。”
“解決?你管打架叫解決?你是不是忘了你妹妹是怎麽死……”
話還沒說完,一耳光便抽在了程鈞的右臉上,他整個人被打得錯開臉去,連嘴角都滲了些血絲。荀非雨咧着唇角呼了口氣,一腳蹬在老舊的木門上。他擡頭惡狠狠地盯着程鈞發紅的臉,那神情只一瞬間,就變成了散漫的笑來:“荀雪芽那個批,不愛惜自己我有什麽辦法?還有你,”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老子不是你養的寵物,留着錢扶貧去吧,憨包。”
剛滿二十一歲那天,荀非雨約了幾個熟人市郊開摩托,荀雪芽這丫頭一放學就跑來看,也不知道是看上了他哪個“哥們兒”。那丫頭紮着倆麻花辮,頭繩兒還是大哥荀風從美國郵回來的人造水晶——比她那臉好看太多了。
“真不要我送你?”那天荀非雨拍拍自己摩托車那後座,咬着根煙向荀雪芽招手,“你二哥牛批得很,帶你體驗一下起飛的感覺啊?”
“豬!我自己回去!”17歲的荀雪芽特別不喜歡荀非雨那吊兒郎當的個性,她翻了白眼,拎起書包就往巷子裏竄,“大傻逼!你下學期的獎學金要給我買新裙子!”
“長那麽醜穿啥子新裙子哦?”
“你去死啊!”
“早點回家,我送你去公交站啊!”
“才不要!我不坐豬的車!誰坐誰是豬!”
“……快滾快滾!”
五口人在那天變成了四口,等找到荀雪芽的時候,她只剩了一副冰涼的肉殼。監控只拍到荀雪芽上了一輛名牌車,暴雨沖毀了棄屍現場所有的證據。自己的妹妹被人活生生掐死,赤條條在冷雨裏不知道躺了多少個日夜。發脹的屍體上布滿淤痕,面部被人用石頭砸得稀爛——但法醫始終沒有找到荀雪芽的舌頭和右腿。
五年來荀非雨第一次夢見親妹妹,沒想到心情剛剛變得不錯,程鈞就上門攪黃。兩人的相處模式就是這樣,不見面要想,一見面就吵架,吵架吵不出道理——上拳頭,看誰打得過誰。可程鈞的拳頭還沒挨到荀非雨的臉,那條小灰狗就嗷一口咬上了程鈞的小腿。
“好兒子,咬死他!”
“荀非雨,你他媽會後悔的!”
“早點滾吧,不去當人民教師真是屈才了!”
雖然把人趕走了,但扔在門口的東西還是要撿。荀非雨幹脆坐在地上拆開了那個塑料口袋,裏頭放了幾卷繃帶、兩瓶鎮痛噴霧和一個飯盒。他僵硬地抽了抽嘴角,對着那個Hello Kitty飯盒咽了口唾沫。隔壁小兩口因為晚飯吃什麽而吵架,樓下老太太拿着掃把追打不吃飯的孫子,荀非雨掰開一次性筷子,蘸着夕陽的光吃盒飯。
小灰狗嚼着荀非雨吃剩的骨頭,時不時湊上來舔他的腳踝,荀非雨見狀又丢了塊兒雞中翅給他,兀自嘆了口氣:“小畜生,你倒是簡單快樂哦。”
這盒飯的味道荀非雨很熟悉,看樣子是荀非雨他媽送給程鈞的。自從五年前被家裏掃地出門之後,荀非雨再也沒嘗過家的味道。他媽劉女士燒得一手好菜,那天卻用燒菜的手指着荀非雨鼻子破口大罵:“老娘生你不如生條狗!”
時間能改變人類的外貌,但這從小吃到大的味道卻像是被人用刀刻在了骨子裏。荀非雨把碗底的湯汁兒都舔了個幹淨,站起來踢了一腳狗屁股。不僅是他家,最近樓下老飄上來一股臭味,那感覺就是當年荀非雨在程鈞家冰箱後面扒拉出來的死耗子——幹巴巴的臭。他關上門提着垃圾往下走,越接近一樓的垃圾堆,那臭味就越濃烈。
荀非雨揚手把外賣盒甩到垃圾堆上,只聽咔的一聲,堆得冒尖的“小山”就瞬間塌了個角。無數黑色塑料袋從荀非雨腳邊滾過去,帶出青綠色的湯汁——青的只是黃湯上發的黴。他立刻捏起鼻子要走,心裏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隐約有什麽視線在看着他。荀非雨猛一回頭,垃圾堆塌陷的一角裏赫然出現了一只渾濁的眼睛。
眼仁兒多,眼白少,那是條死了很久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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