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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荀非雨這邊接了電話不回答,程鈞又直接掐斷了電話。豔陽天烤得荀非雨睜不開眼睛,背光裏這個男人——自己的身體,正以迷茫又困惑的眼神看向自己的臉。這雙布滿薄繭的手輕輕擦去小狗淚溝裏的污漬,男人的手有些抖,擦着擦着,忽然看到手上的皮膚——他的眼眶竟然濕透了:“他看起來……很健康啊。”

“我聽姐姐說,狗的眼睛能看到鬼,你眼中的我……是你的主人,還是我呢?”那個人還保留着從前的習慣,說不過兩句便要歇着喘口氣。但是這具新的身體提醒着他,他現在非常健康:“我,我叫姚遠……姚明的姚,遠方的遠。”

姚遠左右環顧,這間屋子是他見過最髒的房間,“他一定沒有照顧好你吧,不過,我應該可以照顧你的。”

“健康的人總是會揮霍身體呢。”姚遠笑着指了指堆在牆角的泡面碗,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摸着下腹還有些驚喜,“不痛了,真的不會痛了!”

“我有頭發了!”

“他……我長得真好看啊。”

“終于不用再住院了,終于。我好久沒有開口說過連續的話了……原來我真的,沒有死。”

激動的時候,人的聲音會顫抖,在狗的耳朵裏,荀非雨甚至能聽到劇烈震動的心跳聲。那是自己的心髒,現在卻在為另外一個人而跳動。刺骨的寒意讓荀非雨忍不住發抖,他壓低嗓音,喉頭裏卻只能發出狗的哀鳴,又低又啞,被風一吹就散去。

拖地,洗衣服,收拾垃圾,整理房間。時針劃過三格,這間屋子裏關于“荀非雨”本人的痕跡似乎已經完全消失:自由搏擊拳套連帶挂在牆上的工具被收納進快遞箱子,全數塞進了床底;廚房水槽裏的碗筷被洗幹淨,晾曬在架子上;煙盒酒瓶打包放在玄關,髒衣服洗淨晾在陽臺,空氣裏只剩下幹淨的洗衣粉味。

姚遠就是一個封閉很久之後終于解禁的話痨,他時不時回頭向荀非雨笑一笑,邊整理東西邊碎碎念:“小狗,我決定要好好生活下去。你知道嗎?我以前……嗯,因為一天打五份工,累成了黃疸性肝炎,全身上下都是黃綠色,自己看着都覺得很惡心。因為這樣,我爸爸媽媽……放棄治療我了,讓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病房裏等死。”

“我真的好想活下去,我才21歲,我大學就要畢業了。”說到這裏,姚遠蜷在剛擦幹淨的椅子上,眼淚潸潸地往下落。這具身體的臉本來就小,不哭眼尾也會帶點紅色,現在姚遠哭起來,倒有點兒梨花帶雨的味道:“那天晚上打雷了,療養院斷電,我的呼吸機已經停了——我以為那個時候我會死,因為別人都有家屬在照顧,而我只有一個人。”

因為腹水變得臃腫的肚子,由于長期卧床而生出褥瘡的皮膚,停下呼吸機之後逐漸失去活力的髒器,還有明明意識清醒,卻始終無法呼救的自己。姚遠打了一個激靈,擡頭看向這間屋子的天花板,聲音幽幽地說:“那間病房的天花板上有46塊預制板,左數第二塊有水痕,正中的燈罩上有四只飛蛾的屍體……我每一天都在數,看看是第五只先死,還是我先死。”

“但我沒有死!”

“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的人生……我一定要,好好經營下去。”

姚遠笑起來像是個苦盡甘來的青澀少年,用的卻是一張26歲飽經滄桑的臉。荀非雨從來就沒耐心聽別人的故事,他冷笑一聲扯了扯脖子上的狗繩,心裏暗問:那老子呢?要經營老子的人生,你怕是不夠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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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了二十六年多,荀非雨的人生可以說是一團亂麻。無論是小時候還是成年後,家裏的關注從來不在這個不出彩的老二身上:腦子聰明,學習一般,幹啥啥不行,打架第一名。從十幾歲發現自己喜歡男人之後,荀非雨确定了自己的暗戀對象——還能有誰?就是那個人模狗樣的程鈞,不過別人就把荀非雨當成“好朋友”。

前有家庭瑣事,後有黑幫打架鬥毆,一個打小活在正常社會的普通青年,拿什麽向“身體的原主人”承諾,你會過好我的人生?

果不其然,正當姚遠吃了晚飯、準備休息的時候,一個電話就打來了。姚遠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接通了電話,荀非雨豎起耳朵,立馬聽出是向三兒那個虛弱的聲音:“非雨啊,你打錯人咯。你向三哥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張元這種馬仔,別人挑釁你也不要打得那麽狠嘛。嗯……哥也不是為難你,改天喃,你跟人家賠禮道個歉,到時候把投注站關咯,跟你張二哥一起賣貨,荀非雨!聽到沒有!”

“汪!(我呸!)”

那眼前這個小朋友會怎麽回答呢?荀非雨舔了舔後槽牙,斜倚在牆角看向姚遠。那人輕輕咳了一聲,顯然是沒見過這種事情,結果不出一會兒,腰板兒就挺得筆直:“首先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其次……什麽投注站、賣貨,這些都是……咳!反正,反正!不管你是誰!以後不要再聯系我了!我,我不做了!”

弱智,荀非雨翻了個白眼,心想可能還沒等到自己回到身體裏去,這個人就要被向三兒喊來的打手揍死。為了自己的身體安全,荀非雨得馬上想個法子讓姚遠出門,向三兒最近的窩點離群租房只有半個小時路程——必須馬上走。

這時一陣風吹進來,揚起了束在一旁的窗簾。一張白色的紙片正好從布片之中滑出來,打着旋兒落到荀非雨腳邊。他定睛一看,赫然是昨天找了好久也沒找到的名片。荀非雨立刻踩住那張紙,心一橫便倒在地上嗚咽起來,腦子裏想的卻是:快點兒看我!快點滾出去!

“你怎麽了?!等等……小狗,這……這周圍有寵物醫院嗎?”名片就在荀非雨腳下壓着,“宗氏寵物醫院?是他帶你去的醫院嗎?怎麽叫車……哦,指紋支付居然可以!”

你最好不要揮霍老子的血汗錢。

荀非雨在姚遠懷裏睡了一覺,等滴滴司機送到名片上的位置,姚遠才滿是猶豫地下了車。雖說一路都是人來人往的街景,到了眼前這個轉彎處,每一家店都門可羅雀。寵物醫院坐落在大街彎道外側,正門對向一根高高的高壓電樁。姚遠擡頭看了一眼周圍的建築,只有寵物醫院是棟三層樓的矮房子——紅磚青瓦,後院裏還有棵高樹,枝條斜伸出院牆來。

醫院的玻璃門上貼了些可愛的卡通貼紙,前臺傳來陣陣快速敲字的聲音,那裏的人似乎是發現有客人,立刻從文件堆裏擡起頭來:“歡迎光臨!洗澡20,剪發50,看診60,拿藥廠家進價,寵物用品有進口的和國産的,價碼全部标好了!您看今兒是要給小寵弄個什麽造型?”

喲,說話比機槍打得還快。荀非雨狗耳朵動了動,尋常都是椒鹽普通話灌耳,這丫頭說的居然是标普?變成狗之後世界特別吵,他能聽到外頭隔三條街修地鐵的聲音,甚至還能聽到姚遠震耳欲聾的心跳聲。衣料與皮膚摩擦,踩到一塊小石子,每一個聲音都清晰異常。

“我,我的狗老是發抖,還有點抽搐。”

“嗯?讓我看看……”

軟和的感覺讓荀非雨登時清醒過來,他一擡頭就對上一副不透光的黑墨鏡,吓得差點兒從姑娘手上滾下去。那丫頭笑得咧出兩顆小虎牙,擡手摘了眼鏡,露出一雙水靈靈的杏核兒眼來:“看狗的宗醫生今天不在,這兒只有一個看貓的易醫生……您別這麽瞧着我,他雖然不怎麽給狗看病,技術還是挺好的,怎麽樣?”

“那,那先看看。”

“可以,進門兒左轉哦。”

宗鳴不在,荀非雨皺着眉四下打量這個寵物醫院,跟他上次來的時候也沒有什麽區別。原先是想一石二鳥,畢竟宗鳴這人見過自己,多少也能發現點兒不一樣的地方,但現在還真搞成給狗看病了。他餘光瞥見那矮個子的前臺姑娘又把墨鏡戴上,心裏罵了句有病,大晚上還戴墨鏡。

裏間的門被姚遠輕輕推開,荀非雨擡起眼睛就看到一個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只一眼,荀非雨就僵在原地——肉眼可見的冷氣從這個醫生打扮的人身上彌散出來,屋內斥着一股熏香也蓋不住的腥。他就說有什麽不對的地方,這裏實在是太安靜了。而側耳一聽,整間屋子裏只有一人一狗的呼吸聲。

“您好,在……我是易東流,今天的值班醫生。”

“我,我是姚……我的狗,抽搐了。”

窗外有鳴笛,樹上蟬正鳴,偏偏這人下腳沒聲音。易東流生了副好皮相,端的是鼻如懸膽,一眼看去就是好人相。他起身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戴着手套的右手有點抖:“把它抱出去吧……江小姐!幫,幫我把聽診器拿出來,嗯,放在金屬臺上就可以。”

回家挨打,出門撞鬼,這運氣得有多背?好在這易東流沒什麽異動,似乎還有點兒怕狗?男人的手上裹了層塑膠手套,但其上并不平整——不是消瘦的骨骼起伏,手套更像是蒙在了凹凸不平的山上。那只手捏住聽診器貼在狗的胸口聽了聽,易東流便笑得僵硬,往後連退了好幾步:“不是什麽大問題,可能是之前吃了帶鹽的東西。”

前臺小姐突然插話:“我們這裏有無鹽的狗糧哦!買一斤送狗碗和狗窩!”

“汪!(別推銷了!)”

易東流不滿地瞪了那女孩兒一眼,抿了抿嘴唇才說:“我建議你們過幾天再來一次,宗鳴醫生,啊,他是店主,在這方面才是專家。江小姐,拿登記簿給這位先生填一下,”易東流像是害怕姚遠不同意,又連忙加上一句話,“填這個不用錢,到時候會通知你。”

“填吧填吧,填完我送你們一袋狗糧呀!”

“……好,那我填吧。”

抱着條狗還要提斤狗糧,想想就辛苦。荀非雨本着不欠人情的心思,從姚遠懷裏跳下來自己走了一截兒,可這狗腿不好使,走着走着就要打個結往下摔。回去這條路的路燈上個月就壞了,姚遠舉起手機照明,也只能照亮腳下那一小片地方。

突然荀非雨停住了腳步,他虛起眼睛往右一看,明明五分鐘之前他和姚遠就走過了這個變壓器,可為什麽現在又退回去了?這條巷子一路筆直,走到半中間右側就是荀非雨的出租屋,可是他倆走了很久,群租房門口那盞昏黃的路燈看起來還是那麽遠。

姚遠累得氣喘籲籲,他彎腰把狗糧放在地上,雙手撐住膝蓋大口喘氣:“怎麽回事?”

冷風吹得姚遠打了個激靈,腳邊的狗突然全身炸毛。他怔怔地向前看去,昏黃的燈影下平白無故出現了一灘暗紅色的水,落針可聞的寂靜中隐約能聽到越來越近的水聲。

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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