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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等等。”

屋內的拐杖聲一頓,明漪挂起一抹溫和的淺笑,看向荀非雨的眼神多了一分迷惑。荀非雨以熱茶沖去皮膚上殘留的灰毛,咬着煙對明漪勾起唇角:“你們妖監會殺人據說不犯法啊?”

明漪眉頭一皺,但笑容未改:“怎麽了?你有想要殺死的人嗎?”

“純粹感嘆一下,”荀非雨拍去褲腿上的水珠,學宗鳴的樣子眯眯眼,“間接導致人死亡然而不受法律制裁,上個案件就這麽死了兩個。”

“你在為此不滿嗎?”

“我想知道在你們的視角裏,人類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犧牲品嗎?還是成功路上的墊腳石。”

“你很快就會知道,荀非雨。”

“你的身份不再是人類了,”明漪轉身雙手撐在鷹嘴拐杖之上,锃亮的黑色牛皮鞋似乎還能映照出他晦暗不明的眼神,“你是妖,是一個即将淩駕于大部分人之上的強者,同時也是妖監會這個組織第三等——丙級的戰士。到時候選擇權就會交付在你自己的手裏,由你來選擇,而不是由他人灌輸,這樣不是更好嗎?”

“我是人,永遠都是。”荀非雨哼笑一聲,撐住椅背站起來,“還有一件事,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

他記得一早白落梅聯系的是陸沺,可案件剛結束便轉而向宗鳴求助,其間妖監會一定與她産生了龃龉。雖然白落梅這三級警督不大不小,但她的位置無異于是個情報的中轉點,以此來修繕妖監會與警方關系也相當值得。

荀非雨不信陸沺沒有将這事彙報上級,他冷冷觀察着明漪的反應,這人卻穩如泰山,分毫不改顏色:“今天以前我沒有聽過你的名字。”

“你在說謊。”

“謊言的反面就一定是真實嗎?如果謊言能帶來更多的價值,你不覺得更為值當嗎?”

比起警方,難道荀非雨更重要嗎?荀非雨冷哼,回頭看向等得不耐煩的宗鳴,恐怕眼前這個人才是比起警方更重要的存在。見宗鳴回頭看自己,荀非雨也沖他挑挑眉:“我說完了,走吧。”

“走?”宗鳴瞟了眼外面昏黑的天色,“我可沒說你能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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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非雨嘆了口氣:“剛剛誰一口一個我的狗?”他咧出一嘴尖牙,嬉皮笑臉攬住宗鳴的肩膀,“別跟個娘們兒似的斤斤計較了,宗先生,撿條狗還請你負責到底啊。”

等兩人離開之後,一個男人才從內室走出來。過長的劉海擋住了他的五官,針織衫罩住一件再平常不過的紅底格紋襯衣,俨然一副工科男打扮。他似是不解,壓低聲音問道:“這就是你說的……必須要來西南分部的理由嗎?”

“你看到了什麽?夏衍。”

“一條狗,一個人。”

一個說話陰陽怪氣的男人,一條吃了妖丹變成人的狗。任誰看都是這樣,但明漪卻輕輕搖頭,他看着屋外幻陣破開而蕩漾的水波,輕聲笑着說:“我看到了變化的可能。”

變化,荀非雨眼裏的成都倒是沒什麽變化,只是看了一個多月的黑白畫,現在這眼睛裝進了顏色還覺得有點兒不習慣。八點并不是人流的休止符,而是夜生活的起點。

人聲鼎沸如交響樂,談天說地,嬉笑怒罵,全數糾纏彙入荀非雨的耳朵。他的目力足夠看到百米開外人臉上的痣,每一張臉都在眼前晃蕩,竟顯得如此相似且平庸。這寬窄巷子之中人群磨肩接踵,可宗鳴仍不泯與衆人。荀非雨揉了揉眼睛,他似乎在宗鳴身上看到了另一種顏色,像是小時候糖果外的玻璃紙被日光照射,混合而成的迷離光華。

那人被人流推動往外走,弓着腰摸兜摸出一支煙,垂頭咬住摩擦着打火機。盡管這夜市已經足夠明亮,但宗鳴的臉似乎被打火機青藍的火光照得更亮些。他擡眸看了一眼杵在巷口的荀非雨,開口輕聲說了一句:“走了。”

他的聲音撕開萦繞在荀非雨耳邊的噪音,仿佛一串氣泡在耳側逐個破裂:“不走嗎?”

荀非雨咳了一聲掩飾自己的尴尬,他三步并兩步擠開人群和宗鳴并肩往前走,卻不自覺地側頭看向宗鳴的臉。和往常一樣,乍一看還是分不出宗鳴與程鈞的差別,但仔細盯着,宗鳴卻多了一絲模糊。也許是那抹光的原因,荀非雨竟覺得宗鳴的輪廓變得柔和起來,良久他才開口問:“不問我理由嗎?”

為什麽答應明漪,又為什麽不排斥跟你搭檔。兩人明明打了一架,現在自己又跟個沒事人一樣,死乞白賴要跟着宗鳴一起回寵物醫院。宗鳴聞言只是笑笑,遞過來一支煙:“人都有秘密,況且我對別人的事沒有那麽多好奇。”

他笑得頗為恬淡,荀非雨原以為宗鳴要說什麽煽情的話,結果這人撣了撣煙灰:“我要是想知道,你已經在易東流肚子裏了。”

得,跟宗鳴說話有什麽意思。

荀非雨挑了挑眉,輕車熟路順走宗鳴的錢包,上路邊攤買了頂鴨舌帽戴起來。哪怕是在夜裏,他這頭銀灰色的頭發配上藍眼睛也太過紮眼。荀非雨抛起錢包沖宗鳴挑釁一笑,壓低帽檐撞了撞宗鳴的肩膀:“新同事,算我借你的。”

宗鳴一拍空空的褲兜,咬着牙回答說:“不用謝,日利息百分之五。”

直到九點二十兩人才坐上出租車,司機還以為荀非雨是外國人,張口就說了一串流利的英文。宗鳴坐在後座閉目養神,耳朵卻豎起來聽荀非雨的笑話。沒成想他卻聽到荀非雨也用英文跟這司機交流,男人坐在副駕哈哈大笑,像是壓抑久了的情緒終于找到一個宣洩點。往來車燈的光在荀非雨的眼睛中閃爍,連天頂的月亮似乎都浸沒在那一汪碧潭之中。

“混子也能講英語?”待下車之後宗鳴才問,“白落梅說你是個打手。”

“難不成我還能是九年義務制教育漏網之魚?”荀非雨擡眼看着住了許久的寵物醫院,現在他才發覺這棟三層小樓原來這麽矮,“收留我幾天,等拿到第一個月的工錢就還你。之後就不麻煩你了,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你還想重操舊業?”

“那倒不至于。”

“行。”

宗鳴走在前,這才沒有看到荀非雨那一瞬狠厲的眼神。晃神間荀非雨又恢複了那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他歪頭看了一眼天頂的月亮,只覺得胸中躁動不安。宗鳴掏出鑰匙打開卷簾門,見狀才幽幽說了一句:“天狗食月,不要盯着看,會狂躁……哪兒來的水?”

荀非雨沒心思去考慮宗鳴說的那些話,他的視線全被三樓窗戶出現的身影攥住:空洞的黑眼眶,被砸爛的面頰,殷紅的血水從窗戶縫隙中滲出來,順着牆滴落于宗鳴的臉頰。咯咯的磨牙聲驟然出現在宗鳴身後,荀非雨兩手上的青筋已然爆出:“正好讓老子試個手。”

但窗戶嘎吱一聲被人推開,江逝水半個身子探出來向宗鳴罵道:“宗醫生,狗哥呢!”她只掃了一眼荀非雨,立馬捂住了嘴:“你……宗鳴!你看狗哥快死了把人扔了,現在還帶新男人,你連易東流也不要了嗎?!”

“閉嘴!”荀非雨和宗鳴異口同聲地吼道,“快退回屋子裏去!”

“啊?你們……”

江逝水還沒說完,後背就突然被人推了一下。身體離地的恐懼讓她整個表情凝固在臉上,她想回頭,但整個人已經栽出了窗口。但站在窗口下面的荀非雨清晰地看到了那一幕,分明有兩只手出現在江逝水身後,直接把江逝水推了出去。

“我操!”

他眼疾手快飛撲上前,一躍便抓住了江逝水的肩膀,将她抱起跳回地上;而宗鳴身後的影子暴起一竄,已然飛入了三樓屋內。易東流在一片昏暗中顯現出身形,攥緊的雙拳讓鲛绡摩擦發出幹澀的聲音,可這個房間內只留下殘存的鬼氣。

“宗先生,它跑了。”

三人一鬼靜站于一樓的堂屋之中,驚魂甫定的江逝水吓得渾身顫抖,她緊緊攥着荀非雨的衣服,沒提起來那口氣讓她抽着打了一個嗝。宗鳴冷着一張臉打量對面的荀非雨,易東流滿眼憂色,卻仍是背着手宗鳴身後。荀非雨低頭看了一眼江逝水,扛着易東流的眼刀拍了拍小姑娘的頭發:“……你爸媽沒教你往外看不要趴出來嗎?”

“嗝,我……”江逝水也覺得委屈,“我聽到宗醫生叫我啊。”

她下午被雷聲驚醒,二樓的熱水器不出水,這才上三樓洗澡。沒想到剛吹完頭發,江逝水就聽到宗鳴的聲音從三層第二間裏傳出來,她還以為是宗鳴沒帶鑰匙被鎖在門外了:“我起來沒看到狗哥,我以為你和易東流去丢狗了……當時就不想放你們進來啊!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就走進去了……趴在窗外是因為我看不清啊,想着湊近一點……”

“我可沒叫你,”宗鳴踱步走到藤椅上坐下,“荀非雨作證。”

“啊?”江逝水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她一把甩開荀非雨的袖子,胡亂擦掉臉上的眼淚,虛着眼睛看向他,“什麽?”

荀非雨扯了扯嘴角:“妹妹,老子就是你狗哥。”

對于荀非雨這種沒什麽耐性的人來說,解釋實在是太難了。他說了兩句就懶得說,宗鳴也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只剩下易東流三言兩語給江逝水交代了事情發生的始末。正當荀非雨以為能繼續查證這鬼的事,江逝水卻小跑過來抓住了荀非雨的手。

那丫頭抿了抿嘴,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狗哥,你還疼不疼啊?”

“先別說這個,那只鬼,算了,我回西南……”

“不是你的錯!”

“……”

“就算這只鬼是追着你的那一只,這也不是你的錯!”江逝水像是下定了決心,她死死抓住荀非雨的手,牙齒将下唇咬得血色全無,“你是被害者啊狗哥,哪怕你現在變得厲害了……萬一受傷呢?萬一你出去就遇到她……”

“你就不能盼我點好,”荀非雨掙開她的手,“宗鳴,幫我跟分部長說一聲,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決。”

“你還沒資格支使我,”宗鳴把玩着手上的青玉茶盞,歪歪脖子笑了一聲,“況且你今晚不能出去,必須在屋子裏待着。別忘了,你吃的是天狗的妖丹。”

這話荀非雨似懂非懂,江逝水卻如遭雷殛,她抖着手重新抓住荀非雨的手臂,這才看到了荀非雨手上青藍色的蓮花紋路。她勾着荀非雨兩根手指慢慢蹲在了地上,不一會兒就傳出了悶悶的哭聲。荀非雨這輩子都沒見女人哭幾回,他一下慌了:“你好好說話……先別哭,我這不是沒死嗎?”

“你別出去行不行?”

“啊?你還想再被推一次?!”

“……這紋是我叔叔給你畫的吧?”

叔叔?荀非雨确實記得明漪提到了江逝水,他定定地看着江逝水,那丫頭抽抽鼻子才站起來,猛地撲過去抱住了荀非雨。只聽這丫頭咬緊牙關,用濃濃的哭腔說:“尋常妖物化形頂多九道雷,天狗獨一份,十二道,道道斃命,稍有不慎就會身死道消……狗哥,你是怎麽活下來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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