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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高挂在鐵架上的玻璃瓶裏還剩半瓶透明的藥劑,它順着細管在盡頭凝成飽滿的水滴,輕輕一墜,發出啪嗒一聲。新聚而成的液滴照出宗鳴扭曲的面頰,而病床上潘雨櫻已然坐起,瞪大雙眼胡亂地抓握着宗鳴的手:“你也會來看我這種人嗎?”
窗外的大霧遠不及屋內濃重,但江逝水就像看不到似的,仍上前去把窗戶關死。她見宗鳴不說話,連忙解釋說:“胡……胡楊哥拍戲太累,嗓子啞了,說不出話。”
宗鳴略點點頭,沖抱手靠在窗邊的荀非雨露出暧昧不明的笑容。荀非雨只覺得眼前一晃,他撓了撓脖子,仔細觀察着這間病房。這裏似乎沒什麽新鮮的玩意兒,床頭放着的兩串葡萄上盤旋着紅眼果蠅,掉落在地的蘋果溢出褐色的糖汁,連地上的花束也是幹枯的。
病床上的潘雨櫻憔悴不堪,她抓撓着手上的疱疹,神情一瞬驚疑,又瞬間表現得天真。瘦骨嶙峋的手掌捂住慘白幹裂的嘴唇,咯咯的磨牙聲不斷從她的指縫間洩出。潘雨櫻似是眷戀一般望着宗鳴的臉,宗鳴便表現得溫柔,甚至還将她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掌心。
那只掩在藍白條病號服下的手臂上盡是傷疤,宛如整個人掉進荊棘叢中掙紮後留下的痕跡。潘雨櫻抖了抖,突然掙開宗鳴的手:“很髒!別碰我!”
精神不正常的婊子,某人的情婦,跳樓自殺的女人,好像一切都說得通。淚花翻湧在眼白的血絲之上,它爬過潘雨櫻凹陷的腮幫,直墜在淡藍被褥面上:“我錯了,胡楊,我真的錯了……你還記得我們一起拍綜藝的時候嗎!”
宗鳴笑着點點頭,那女人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要是都停在那個時候該多好啊,我不該發那個短信……我,我不能,胡楊,你喜歡我嗎?”正當宗鳴想點頭,她卻跟瘋了似的開始撕扯自己的衣服,“你要是喜歡我的話該多好啊!”
饒是荀非雨這種沒臉沒皮的人都被這女人給吓到了,但他只看了一眼,渾身的寒毛立刻豎了起來。那女人臉上挂着病态的笑容,抓起宗鳴的手一寸寸地撫摸着自己的傷疤:她的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鞭痕密布,一層疊着一層。左側乳房上的牙印清晰可見,鎖骨就像是被人當成了煙灰缸,密密麻麻盡是煙頭的燙傷痕跡。
潘雨櫻歪着頭,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喘氣聲,她一下又一下地抓着胸口,屋內頓時冒出一股難聞的腥臭:“好看嗎?你能抱一下我嗎?”
“姐姐,”江逝水咬着嘴唇看荀非雨的臉色,她躊躇半晌才問,“你有沒有去過C大南門附近啊,一個倉庫。”
但這女人對江逝水的話恍若未聞,她以一種近乎癡迷的眼神看向宗鳴,坦然張開雙臂等着一個擁抱。荀非雨以為宗鳴絕不可能犧牲色相到這種程度,沒想到宗鳴卻将女人抱入了懷中,他輕輕按着女人的後頸,半眯的眼睛卻始終看向荀非雨。
荀非雨嘴角抽了抽,他分明是覺得有什麽不對,很快,他的猜想就被應證了。只見宗鳴罕有的咧嘴笑了一下,江逝水便軟軟地倒在了地上。不等荀非雨反應,宗鳴左手按住潘雨櫻的肩膀,右手抓住女人的頭猛一用力,咔嚓一聲,頸椎斷裂。
“你……他媽……”荀非雨倒抽一口涼氣,宗鳴懷裏的女人面部表情已然凝固,“你殺人了……宗鳴你這個瘋子!”
“如果要驗證白落梅所說的話,這樣最快。”宗鳴将不再動彈的女人推回床上,單手撐在床頭櫃上,托腮點起一支煙,“頸椎斷裂不會馬上死掉的,你聽啊。”
微弱的呼吸聲回蕩着逼仄的房間內,女人的心髒還在往外擠壓血流。她的心跳越變越快,最後如同鼓點一般狠狠敲擊着胸膛。出現在醫生面前那詭異的一幕又在荀非雨和宗鳴眼前重演,女人被擰斷的脖子仿佛被什麽東西推回原位,她整個人都在床上抽動着,嘴裏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嘶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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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到半分鐘,放大的瞳孔便又恢複清明,緩緩移向床邊的兩個人。她仿佛看到了什麽令人恐懼的東西,強撐身體坐起來,撲向宗鳴聲嘶力竭地大喊道:“胡楊!快跑啊!快逃!”
刺耳的尖叫聲驚動了護士,走廊之中的保镖猛地回過神敲了敲門:“時間到了,快出來!”
被人推搡着走出病房的江逝水揉了揉自己酸痛的額角,直到走上電梯她才發現荀非雨面色不對,可宗鳴似乎心情很好,手上還拿着一支枯萎的百合花。她邁出電梯門後連連嘆氣,拽着荀非雨的袖子還有點委屈:“怎麽剛進去就被趕出來啊?什麽都沒問到。”
剛進去?荀非雨覺得後背發涼,他們在病房之中待了半個多小時,為什麽江逝水一點都不記得。他瞪了一眼宗鳴,那人卻笑呵呵地将那支花插進了住院部外面的花壇。對上荀非雨冷冰冰的眼神,宗鳴也只是笑笑:“我們看到了很多很有用的東西,不是嗎?小狗。”
“放你媽的屁!”
“這裏有小姑娘,不要亂講,髒話啊。”
“……”
你的心是肉長的嗎?荀非雨壓低帽檐跟着宗鳴走了一路,那人有一搭沒一搭接着江逝水的話,臉上的笑意只增不減。為什麽宗鳴可以面不改色地擰斷一個人的脖子?就為了應證一個真相嗎?如果那個醫生是因為手術太過勞累看走了眼呢?那這個女人死去也無所謂嗎?
但荀非雨早就該知道宗鳴是個這樣的人,在酒吧的時候他就應該發現宗鳴是個視人命如草芥的怪物。可是宗鳴站在寵物醫院向他招手的時候,那人臉上分明挂着溫和的笑意,連聲音也是悅耳的:“不進來嗎?該吃午飯了。”
某些犧牲是必要的,荀非雨一直記得殷知的話,但他現在只覺得好笑。江逝水仍舊點了一大堆外賣擺在桌上,宗鳴捧着茶杯品着妖監會送來的古樹茶,荀非雨那句“這是個殺人犯”一直吐不出口,他如堕冰窖,連拿起筷子的手都微微有些顫抖。
宗鳴看荀非雨塞了一大口白米飯,撇嘴拉了拉荀非雨的袖子:“給我一雙筷子。”
“別碰老子!”
“你發什麽瘋?”
江逝水被荀非雨吼得一愣,險些從凳子上摔下去。她瞟着宗鳴的眼色,拿出一雙筷子拆開遞給宗鳴:“宗醫生你用這個?”
宗鳴板着一張臉朝荀非雨擡擡下巴:“讓他拆。”
“你有病啊?”荀非雨把手上的筷子一摔,奪過江逝水手上那雙筷子掰成四截拍在桌上,“愛他媽吃不吃,老子欠你的?!”
“對啊。”
“對?擰脖子對?”
“你欠我的,這才對。”
宗鳴起身撿出兩截筷子,夾起一片豬肝放在嘴裏咀嚼:“我不是做了你想做的事情嗎?你想查案,”他笑着舔去嘴角的湯汁,食指輕扣桌面,面色驟然冷下來,“你想接近真相,我用最快的方法達成了,你有什麽好對我不滿的?”
“你要怎麽通過盤問把她的經歷說出來?還是去買狗仔的消息,拼出一個充滿主觀臆斷的‘事實’?”宗鳴又夾起一個蝦餃放進嘴裏,他咂咂嘴,用茶漱口往地上一呸,“問能問出什麽?活人的嘴會撒謊,死者更誠實,我讓你看到了最真實的反饋……她的掙紮,她的痛苦,暴露出所有全部攤在你的面前!你靠你自己做得到嗎?”
“我……”
“做得到也來不及。”
宗鳴那雙灰眼讓荀非雨有一種自己被鷹注視的錯覺,又好似被一眼洞穿。就像現在,宗鳴只眨了眨眼,便立刻猜到了荀非雨的想法:“你要說不以傷害她為前提嗎?你在看到她身上的傷之後還說得出這種話啊。一次次用話語去撕開她封鎖在腦海裏的回憶不也是一種傷害嗎?你認為比讓她自己撕開衣服給我看,哪一個更殘忍?”
“僞善,”宗鳴将筷子扔到荀非雨腳邊,“她不會死,醫療報告裏的X光片顯示這女人的頸椎有被砍斷過的痕跡。”
“你們在說什麽?”江逝水第一次聽宗鳴說這麽多話,她有些發憷,一個勁兒往荀非雨身後縮,“狗哥……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你給宗醫生道個歉吧。”
“老子為什麽要跟這種絲毫沒有共情能力的傻逼道歉?”荀非雨攥緊拳一字一頓地說到,憤怒讓他手臂青筋直冒,連嘴裏的牙都開始變得尖利,“那是個人!有家人,有喜歡的人,還有喜歡她的人!出了問題你要怎麽去承擔這個責任,你知不知道她死了也會有人難過?!宗鳴,你他媽到底是怎麽長大的?有多缺愛才會變成現在這種扭曲的性格?”
“她不會死啊。”
“那個酒吧侍應也不會死嗎?”
“他活得毫無價值。”
“什麽才叫有價值?”荀非雨快步上前提起宗鳴的衣領,擡起手就想甩宗鳴一耳光。但掌風吹起宗鳴鬓發的時候,荀非雨居然看到宗鳴在笑。那笑裏滿是冷意,甚至還有一絲愉快,似乎期待着荀非雨這一耳光打下去要用多少力。
“那你……”荀非雨一把将宗鳴推開,“那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的人生毫無價值?”
低學歷,混子,衆叛親離,一無是處,還變成了一條狗。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妹妹,間接導致了她的死亡。父母斷絕關系,喜歡的人覺得冒牌貨更好,如果用宗鳴的價值觀來看,荀非雨的人生難道不是一個失敗品嗎?他的前半生簡直可以寫進失敗學教科書,成為敗犬中的佼佼者。
但是為什麽不一樣?為什麽宗鳴一次又一次地搭救自己?第一次送狗擋煞,第二次收留變成狗的自己,第三次推開壓向荀非雨的車,第四次帶他去見明漪,讓自己變回人的樣子。荀非雨在宗鳴的舉動中根本找不到答案,他咬牙一腳踢在桌腿上,扭頭向樓上走。
“因為你是我的狗啊。”
“……我操你媽。”
荀非雨揮拳就向宗鳴砸去,可他又在宗鳴臉上看到了疑惑的神情。那雙眼睛中的不解似乎頗為懇切,亟待荀非雨向自己解釋為什麽如此不滿。宗鳴歪着脖子抓住荀非雨的手腕,笑着碰了碰荀非雨緊繃的臉:“你覺得有人會愛我嗎?”
“妖監會的人嘴上尊重,倒是把我當成工具一樣使用,其他人,我也不認識其他人。”宗鳴的聲音很低,他靠在荀非雨肩上輕聲問,“你覺得有人會愛我嗎荀非雨?”
在這安靜的室內,荀非雨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震耳欲聾。他幾乎聞不到任何情緒的氣息,就像一個面無表情的木偶人挂在自己身上,空洞的木雕眼睛無數次重複自己的問題。他找得到一萬個辱罵宗鳴的理由,卻根本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良久荀非雨才推開宗鳴,苦笑着看向宗鳴:“你真可悲。”
“是嗎?”宗鳴聳了聳肩,接住從門外飛進來的黑鳥,“又有什麽事?”
明漪的聲音從黑鳥的嘴中傳出來:“四層那女明星又割腕自殺了,不過還是沒有死。”
濺滿鮮血的病房之中跪着一個瘦削的女人,她癡癡地看向牆壁,那裏赫然用血寫着兩個字: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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