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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沖出水面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荀非雨卻害怕宗鳴完全變作氣泡消失掉。他始終沒有松開宗鳴的手,但映入眼簾的畫面與上次來時卻顯得完全不一樣。虞美人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層層疊疊的各色月季。立于池塘一側的明漪懷抱着一束粉白繡球,很是震驚地盯着破水而出的兩人:“你們還真是有情趣,招呼都不打一聲,來我養魚的池塘裏洗鴛鴦浴。”

荀非雨嗆咳一聲,張嘴吐出一條小金魚。這水只淹沒到腰腹部,為什麽剛才卻能将全身浸沒?不待他細想,宗鳴便将荀非雨拉出了池塘:“沒有引路的家紋,陣法不讓我們從天上摔下來就不錯了。”

庭院之外的世界已然入冬,這座藏匿在城市中的院落卻仍舊春意盎然。紙糊的蝴蝶繪有各式紋路,傳訊黑鳥一家也在藍花楹上築巢,難道這一切都是虛幻的布置嗎? 荀非雨沒有問出口,明漪亦以一笑帶過,側身讓出通往木樓的小路:“有什麽事進屋說吧,別再糟踐我的花。”

不待三人走上二樓陽臺,天頂又降下小雨。那雨絲沾濕了蝴蝶和飛鳥的翅膀,紛紛墜入泥地變回潮濕的紙片。如鏡水面被細雨點出圈圈水紋,正像宗鳴茶碗中揚起的清波。紙人替明漪取來銀剪,那兩人圍坐在堂屋的八仙桌邊聽雨剪花,只有荀非雨躁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抖得明漪險些剪到自己的手指。

他接過紙人遞來的紙筆,一面寫下疑點一面給明漪解釋現在的狀況。可任憑他繪聲繪色地表現,宗鳴和明漪的表情都是一樣的——掩藏在笑意下的東西只有淡漠,似乎在說這和你有什麽關系。

明漪還稍好些,他将剔好殘葉的花枝扔入白瓷瓶中,偶爾回應兩聲,待荀非雨講完所有才笑着說:“那還真是可惜。”

只是可惜嗎?對于已經正在遭受迫害的女人,就只是一句可惜?像是察覺到了荀非雨內心的憤怒,宗鳴嗤笑一聲喝了口茶。

明漪放下銀剪看他一眼,又繼續調整插花的造型:“天狗,妖監會丙級的職責首先是維護大部分人不受到妖鬼的影響,其次是維持人、鬼和妖三者平衡,最後才是解決某些人的個人安全問題。妖監會不是公檢法,不具有‘查清真相’這種職能,這種程度的輔助已經足夠了。”

“不夠,”荀非雨咬緊牙關,“你們明明就可以做到更多。”

“比如呢?”

“用你們的手段對冥鬼進行追蹤,讓北京的專員來查實潘雨櫻現在的情況,獲得更多以助于破案的線索……不要說你做不到,明漪。”

“這是警察的職責,你要妖監會取而代之嗎?”

明漪撐住桌面站起來,懷抱白瓷瓶一瘸一拐地走向堂屋內側擺放的香案:“我們是一個等級森嚴的組織,每一個級別都有自己的應盡的職責。放到組織層面亦是如此,妖監會只需盡責、不可僭越,一個被限制權力的組織并沒有你想象中那麽神通廣大。”

提前一步查到證據,但要将最後一步交給警方來執行,實質上是一種功勞的讓渡。

“超自然,或者說封建迷信勢力不可淩駕于世俗之上,這是約定俗成的事情。”明漪接過紙人遞來的煙,笑着抽了一口,“今早逝水已經向我彙報過了,你找到了潘雨櫻陪睡的線索,無疑是幫助警方縮小了範圍,至于他們需要一個怎麽樣的真相,和妖監會有什麽關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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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做的,不過就是一點很簡單的事,”明漪上前按住荀非雨的手,“在妖鬼影響社會安定之時出面幹涉、在警方陷入死局時加以助力。逝水見過潘雨櫻,她的體質極易被鬼魂和妖物影響,她尚且平安無事……沒有什麽值得擔心的,五神宮已經派來了清理殘局的人,你和宗先生好好休息吧。”

這番話直接下了逐客令,宗鳴顯然是習以為常。荀非雨被明漪說的一肚子火氣,擡腳就想奪門而出,而宗鳴卻跟個石樁子似的杵在原地,向明漪點頭說了兩聲好茶。他起身将荀非雨拉回凳子上坐下,彎腰将下巴擱在了荀非雨肩膀上,幾乎是咬着男人的耳朵低聲說:“你知道江逝水是幹什麽用的嗎?人人都有自己的職責,人肉檢測器,多方便啊。”

明漪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言,他臉上笑意頓時一僵:“宗先生會保證她的安全,不是嗎?”

漏洞百出,荀非雨抖開宗鳴的束縛,兩步沖上前提起明漪的衣領,完全不再壓制胸中的怒火:“要不是宗鳴在場,你能保證你侄女兒可以安全回來?你知不知道她被厲鬼推下樓?她會死,她是個人!潘雨櫻也是人啊……她遭受到那些折磨都毫無關系嗎?你怎麽可以排除這種可能性?”

“他沒有排除,他就是不想管。”宗鳴言笑晏晏,眯起雙眼打翻了桌上的茶盞,“因為妖監會太主動就顯得廉價了,這些人要更多的話語權,自然要對方上門來求才會行動啊。”

明漪聞言輕笑,右手一動,手中的拐杖便捅向了荀非雨的下腹。他掙脫鉗制後低下頭,靜靜理好自己的衣領,對于宗鳴的話仍舊是一笑帶過:“所以你要怎麽來論證,潘雨櫻的事情會危害到其他人?冤鬼和犬鬼已除,厲鬼遭遇之後殺了就好,‘不死’只是她自己的能力,萬不得已我會派陸沺過來,處理掉。”

“殺了她就能解決問題?”宗鳴笑得嘲諷,“岳明漪,你寶刀未老,風采不減當年啊。”

明漪垂頭腼腆一笑:“宗先生何必誇獎我,妖監會向來問心無愧。大葉楊一事,宗先生那一句提點,殷知真是醍醐灌頂,沒有你我們也做不到啊。你能親力親為,明漪感激不已。”

推卸冤死兩人的責任,甚至還把宗鳴扯進去。荀非雨向來讨厭話術,但他現在也無法依靠武力來解決問題——被拐杖擊打的下腹痛如刀絞,他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最後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宗鳴身上,可宗鳴真的會幫忙嗎?

只見宗鳴從懷中摸出一支枯萎的花,随手抛到了明漪的腳邊:“撿起來看看?”

那是一枝枯萎的百合花,今早宗鳴為了裝樣子在路上買的。那花一直被宗鳴放在風衣內袋裏,荀非雨還以為他忘記送,但眼前這種狀況顯然不是這樣。那枝百合的狀态相當奇怪,外界空氣潮濕度極高,就算貼近宗鳴溫熱的軀體,也不至于幹枯發黃,觸地即碎。

“上一次江逝水抱去了一束花,走之前我抽了一支。”

宗鳴的話喚起了荀非雨不算遙遠的記憶,他記起剛出病房時,宗鳴手上确有一朵枯萎的百合。但那天他只顧着和宗鳴争辯,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人拿着花的意圖。回想起潘雨櫻房間裏的狀況,病房之中每天自然會有人收拾,怎麽會任由水果和花束腐爛成那等狀況?荀非雨不寒而栗,尖牙咬住嘴唇,嘴裏已經有了些許鐵鏽味。

比起上一次見面,警員和保镖的狀态也天差地別。初見面時那四人還算精神,荀非雨努力回憶,現如今這四個人的鬓發竟已有白痕。衰老、枯敗、那一層樓的寂靜,多個細節引向一個讓人恐懼的事實——整層樓的活物,是不是都在加速走向死亡?而這一切如果和潘雨櫻的不死聯系起來,不得不讓荀非雨想起上一個案件中的關鍵——木雕項鏈中的補氣陣。

一方衰弱,一方複生。

“死一個人無所謂,那一層樓的人呢?你又覺得如何?”宗鳴俯身拉起荀非雨,向攥緊花枝的明漪笑了笑,“我說完了,你自己權衡職責範圍吧,岳明漪。”

“我自然深知自己的職責所在,”明漪淡笑立于原地,向兩人微微颔首,“慢走,宗先生。”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每個組織都有自己的職責,社會有道德限制、法律法規,但總有疏漏。那這片名為灰色的區域就要一直被人無視嗎?荀非雨緊跟着宗鳴走出幻陣,身後的繁花蕩然無存,只剩下冰冷的牆壁。

正當他想張口同宗鳴說話,電話鈴聲卻從宗鳴兜裏傳過來。荀非雨還以為是潘雨櫻終于想通,但屏幕上顯示的卻是江逝水。兩人都見識過明漪對江逝水的态度,一時間誰也不想接這個電話。

任由屏幕閃了又閃,宗鳴都不去觸碰接聽鍵:“不接嗎?”

荀非雨雙手插兜,他拉低兜帽四下一望,沖着與返程相反的方向歪歪頭:“喝一杯?”

“我猜你不想喝茶。”

“光說廢話,喝酒。”

位于窄巷子32號的白夜酒吧離妖監會西南分部不遠,走幾步就能到。不知名的藤蔓纏住白色燈牌,淡紫色的四瓣花被寒風揮灑,落了荀非雨一身。兩人在妖監會耽誤許久,此時天已擦黑,酒吧之中亦聚集着不少人。

荀非雨撿了個角落位置坐下:“兩瓶教士黑啤。”

宗鳴擡頭看着青磚上湖綠色的藤蔓,伸手接住一片落葉:“酒精不能幫你解決任何問題。”

“煙草也不行。”荀非雨擡手奪過宗鳴嘴邊的煙,自顧自摸出打火機點上,“問題是我什麽都不能做,真幾把日龍……陪老子喝一杯,別喝茶了。”

操蛋,無論是潘雨櫻還是明漪。這些人讓荀非雨感到寸步難行,他險以為自己站在一片泥濘之中,根本無法邁開腿大步向前。尼古丁上頭的麻痹感并未減輕荀非雨心中的憋悶,那股氣一直在下腹打轉,但又找不到任何突破口。煩躁,無力,就算變成了現在這種怪物,擁有過人的嗅覺和視力,荀非雨仍然看不清這些人的心。

棕褐色的酒液沖入透明啤酒杯,帶出一簇暗黃浮沫。宗鳴拿起杯子抿了一口,靠在椅子上靜靜聽着人群吵鬧,好一會兒,他才聽到荀非雨嘶啞的聲音:“你說……我到底,為什麽不懂他們?也看不懂你。”

一個唾手可得的“真相”,一個亟待證實的“現實”,一個證人,一個當權者。一個岌岌可危,卻毫不自救;一個作壁上觀,近乎非人一般的冷漠。

“他們想要什麽?”好像真相才是那個令人恐懼的東西,證據已經指出了明路,卻無人去走,荀非雨仰頭灌了一大口啤酒,“你倒是輕松,你這樣的心态和想法。”

他開始理解宗鳴漠然的态度,心中竟生出倦怠和厭惡:“事實就擺在他們的面前!為什麽……争分奪秒,一刻都不能放松,這才是尋找真相的方法啊?抓住兇手,繩之以法,阻止可能發生的不幸,這不是……”

“不是。”宗鳴拿起酒杯,輕輕碰了碰荀非雨的杯沿,“他們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你不也是一樣嗎?”

“滿足他們欲望的人,向他們提供虛妄幻覺的人,就是他們的主人。”宗鳴低低地笑,他的聲音就像是酒杯裏升騰起的泡沫,在荀非雨耳畔接連不斷地破碎炸響,“人需要休息,他們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目的,自己的生活……并非人人都是正義的使者,要為真相奉獻出自己的所有。小狗,那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但這是我的全部,”荀非雨連聲苦笑,“因為我除了這個,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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