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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白夜酒吧是成都知名的文青聚集地,老板是一個現代詩人,荀非雨讀大學的時候,程鈞最喜歡到這裏來喝酒。哪怕是今天,這裏也聚集着不少的大學生。他們追逐着時尚潮流,大肆談論着明星緋聞、家庭瑣事還有惱人的課程,這些話題荀非雨也曾擁有過。
他常坐在這個位置,因為這裏距離酒吧駐唱舞臺較遠,能聽清對面那人說的話。程鈞總是拿着酒杯,淡笑着聽荀非雨說起小妹的故事。他倆一塊兒看着荀雪芽長大,小妹十歲生日時,兩個人攢了好幾個月的零花錢給荀雪芽買了條新裙子:藍底墜一圈兒粉色蕾絲花邊,領口還綴着一朵白色的玫瑰珠花。
“你不知道我妹穿起來有多醜,”荀非雨紅着雙眼看向宗鳴,大概是酒意混着壓抑的感情一起沖上了頭,才讓他對着宗鳴說出這些話,“她眼睛比我還小,皮膚又黑,可就喜歡粉紅色……一天到晚不粘着大哥,就跟在我和程鈞屁股後面要糖吃,我放學回家不帶糖就給老子甩臉色。”
大哥荀風有先心病,小妹出生的時候家裏還交了數目不少的罰款。人都說越窮越生,越生越窮,荀雪芽出生的時候,家裏甚至不能給她買好奶粉。每天荀非雨就提着一個小玻璃瓶,拉着程鈞一塊兒走到牛奶廠,買最便宜的牛奶帶回家,生怕自己那小妹妹有個三病兩痛,只想她快快長大。
要護着大哥在學校不受欺負,還要送小妹天天上下學,老二的日子聽起來就不好過,但這就是荀非雨的生活——在家不受寵,每天圍着哥哥和妹妹轉。他那老媽逢人就誇大哥和小妹聰明,至于家裏的老二:“我們家二娃就是為了保護妹妹而生的嘛!”
他的小妹妹從一個蜷縮的、皺巴巴紅彤彤的小嬰兒開始,逐漸長大,變成了一個脾氣不怎麽好,長得也不漂亮的小姑娘。小時候荀雪芽還要牽着二哥的手,進入叛逆期之後雖然不給荀非雨好臉色,但仍會在荀非雨挨罵的時候站出來給他打抱不平。那是一個在荀非雨背上長大的孩子,從被保護變成了一個保護荀非雨的角色,在父母面前張開手臂奶聲奶氣地說:“讓二哥去做喜歡的事有什麽錯!”
那是他最親近的家人,卻被一個畜生活活挖了眼睛,割了舌頭。自荀雪芽死後,荀非雨就已經一無所有。
“是我的錯,”一行眼淚從荀非雨左臉滑下,他自嘲似的笑着說,“五年,我都沒發現自己這麽無能。她應該很恨我吧,宗鳴。”
荀非雨一度以為變成狗是自己的報應,如果不是宗鳴出手搭救到現在,他可能已經自暴自棄,不知道餓死在這個城市的哪一個角落。舞臺上的駐唱歌手伴随着震耳欲聾的配樂正在高歌,風攪着頭頂的碎葉,窸窸窣窣配合這鼓聲。
宗鳴轉動着手上的酒杯,微眯着眼感受着心髒随鼓點有節奏地跳動:“你找錯了傾訴對象,”他笑得寡淡,“小狗,我沒有家人,沒辦法同情你的遭遇。”
荀非雨別過頭哼笑一聲:“同情就算了,你能坐下來聽完就不錯了。”
“你對我要求很低啊,”宗鳴笑着搖搖頭,“但我有過朋友。”
“有過。”
“因為他們都死了。”
“江逝水說,她和你的朋友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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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宗鳴側頭看向鄰桌正嬉笑打鬧的一群青年,他黯然一笑,“天真活潑,被人利用而不自知,一心為了保護所愛的人,奉獻出了自己的所有,乃至于生命。我不能理解這樣的犧牲,就像我不懂你為什麽執着于一個‘真相’,但我仍會為你們……感到可悲。”
“愛并不可悲,宗鳴。”
“……是嗎?”
“哪怕是死,對這樣的人來說也是死得其所。”
“……”
荀非雨見宗鳴不接話,也覺得沒必要說下去,他別過頭岔開話題:“那我算你的朋友嗎?”
可等了半天,卻等來宗鳴一抹黯淡的視線,那人招來侍應結賬,以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我希望你不是。”
隔日,明漪才以黑鳥發來消息,妖監會總部五神宮将派遣一位乙級幹員、兩位丙級幹員組成西南調查隊,一周後抵達成都,還要麻煩江逝水去接機。其中一位是他們幾個的熟人,丙級特遣隊的陸沺。
宗鳴聽後翻了個白眼,倒是江逝水挺興奮,抱着一個快遞包裹就往樓上跑:“狗哥!你的證件辦下來啦!好高級呀你還有名片呢!工資也下來啦!”
她一腳踩空,卻被荀非雨兩手穩穩接住。宗鳴似笑非笑,瞥了眼滿目寒氣的易東流,示意荀非雨把證件拿過來看看。這張夾在存折裏的證件和尋常身份證沒什麽區別,居于右上角的照片白發藍眼,出生年月也正常,只是名字變了。
荀非雨半天沒念出證件的姓:“人工?”
“仝,同性戀的同,那個發音。”宗鳴拿過證件笑得促狹,“前任天狗叫仝山,你這證件叫仝雨……怎麽着?明漪還給仝山找個了便宜兒子呢?”
江逝水在兩人夾縫裏擠着,左手抓着荀非雨的手臂,右手撐住宗鳴的肩頭,眼睛直往存折上的數字瞄:“嗨呀,一萬三!”
“妖監會工資還真不錯?”荀非雨沖宗鳴挑眉。
宗鳴冷眼以對:“賣得是命,不多給點?”
他倆這氛圍,江逝水越來越不懂了。昨個兒本來想問問這倆為什麽一身酒味,結果荀非雨不理人,宗鳴笑得跟個妖怪似的。她尋思這倆吵架了,沒成想今早又貼得死緊,還會逗趣兒打哈哈,難道這就是“床頭打架床尾和”?
本着“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的好品德,江逝水決定好好跟易東流綁定,盡量不打擾宗鳴和荀非雨。她這會兒正準備偷偷拉着易東流往後院走,沒走兩步就被宗鳴叫住:“去哪兒啊?”
江逝水扭頭堆起笑臉:“我這不是想給宗醫生你們留點兒空間嘛!”她慌忙伸手去扒拉易東流的袖口,“那啥,我們去查,你倆歇着呗,昨兒夠累的吼!”
“從哪裏查啊?”
“先去一趟醫院呗?然後再去找找警察咯。”
“不用去了。”
見江逝水一臉疑惑,宗鳴這才晃晃手機笑着說:“五點多白落梅給我挂了個電話,楊雪找到了,潘雨櫻那邊兒醫生改口說誤診,人家不讓咱們妖監會瞎摻和了。”
江逝水一聽就急眼兒了:“找到了?!兇手呢?”
“吳輝啊,死了。”
“不對啊,明明……”
她昨天去警局,明明聽到白落梅說還在審,還能拘留幾個小時之類的。對上這丫頭驚疑不定的眼神,荀非雨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等吧。”
警方等了48個小時,它足夠确定楊雪的死亡時間,卻又為嫌疑人找到了強有力的脫罪證據。白落梅熬了一個通宵,現在竟只能站在警局門口目送向南離開。她無數次期待這世間真的有厲鬼,甚至希望這些厲鬼能親手将殺害自己的人拖入地獄,遭到懲罰。
“找不到兇器,沒有關于第一案發現場的線索,光憑直覺和五年前的一段監控來抓人,你還真是個好警察。”
彙報案情時白落梅挨了不少罵,她忍受局長将卷宗劈頭蓋臉砸到自己身上。想要争辯的話在五年前就已經說完:向南是一個前科犯,十九歲時就有猥亵女性加肉體施虐的案底,列為第一嫌疑人沒有任何問題。可是這人為什麽每次都可以脫罪,每一次都有人幫他扛下罪名——五年前是一起連環強奸案的兇手,五年後是吳輝。
警方适時在網絡上發布了警情通知,藍底白字将楊雪的案子扣到了吳輝頭上:死人不會為自己争辯,親屬亦因為信息不對等,收下撫恤金便回了老家。那些人不像荀非雨,沒有一股子執念。
當白落梅想要開口說出自己手持的所有疑點,楊雪的父母卻在說撫恤金不夠撫養其他孩子:“我孩子在學校失蹤,法律援助的律師說可以告學校,白警官,這能行嗎?”
“別查了,”柳然站在白落梅的身側,皺眉看着向南那輛賓利駛離停車場,他嘆口氣,擡手拍了拍白落梅的肩,“說不定,我們弄錯了?就像局長說的,不能戴着有色眼鏡看嫌疑人,向南如果沒做呢?……白隊,算了吧。”
撤離潘雨櫻病房門口的警察,召開記者會對案情進行陳述,平息民衆對警察“無能”的怒火,好像這才是她應該去做的事。鎂光燈的閃爍讓她看不清前路,甚至覺得真相離自己越來越遠,所謂的初心和正義早就被大流推到了自己接觸不到的遠方。
而冥冥之中,她的直覺告訴她,這一切只是剛剛開始,遠遠沒有結束的兆頭。
二院四樓,412病房門口終于恢複了清淨。兩位保镖在門口昏昏欲睡,病房中的潘雨櫻雙手環抱在胸口,迎着冷風瑟瑟發抖。她哼唱着一首搖籃曲,聲調竭盡溫柔,新送來的花束在歌聲中凋零。
手術患者的傷口總是無法愈合,整層樓的病人狀況都在不斷惡化。腳步聲、嚎哭聲、電擊胸口而震顫的心跳聲,這一切都被病房的木門隔絕,四樓終于出現了第一個犧牲者——四樓一個流感患者,于10:31分心衰而死。護士之間竊竊私語,失魂落魄打碎了好幾瓶針劑。連查房的醫生也腳步虛浮,伴随着歌聲跌了一個趔趄。
而良心不安的李想又出現了樓下,她攥緊包帶向身後的男人笑了笑:“就是這裏了,她都這樣了你還迎着風頭過來看她……。”李想瞥了眼蹲在花壇邊的狗仔,幾度欲言又止,“雨櫻估計也想見你吧,畢竟你是她唯一的朋友了。”
男人比李想高出一個頭,他抱了束銀蓮花,頭上口罩墨鏡一應俱全,聞言不好意思地撓頭:“我還算來得晚的吧,拍戲耽擱一周,一直抽不出空。”
“沒人來,圈兒裏權當雨櫻是個麻風病人,避都避不及呢。”
“……還真是樹倒猢狲散,她狀态還行嗎?”
“萎靡不振,清醒的時候都少,一心想自殺……我勸不住。”
“我一定勸她,你不上去嗎?”
李想搖搖頭,垂下頭沮喪道:“我一個離職的經紀人怎麽好意思去……她讓我滾呢。胡楊哥,你上去吧。”
并非宗鳴假扮,這人是貨真價實的胡楊。與低潮的潘雨櫻不同,胡楊兩年因為一部《大風場》一炮而紅。他懷裏那束花在電梯門開啓那刻便現出萎靡之态,待推開412病房大門,那束花已經看不出原先嬌豔欲滴的樣子。
病房門外傳來的低聲交談并未引起潘雨櫻的注意,她衣衫不整半跪在床,仍維持着雙手環抱的姿勢,看起來就像是懷裏靜卧着一個嬰兒。走進來的男人摘下口罩,靜靜将花束放在床頭,自來熟似的拉出一張凳子坐下,只盯着潘雨櫻不說話。
待看清來人的模樣,潘雨櫻驚得險些從床上跌下去。她渾身顫抖着,手忙腳亂拉起垮下肩頭的衣服,登時拉起了被子将自己醜陋的身體蓋住,嘴裏還念念有詞:“不要看我,我叫你不要看我。”
“行,我不看你,我把這雙眼睛閉着,咱倆說說話兒吧雨櫻。”胡楊從善如流地閉上眼,雙手輕輕撐在床邊,“咋啦,不樂意見我啊?傷心了啊,咱倆不是好朋友嗎?”
好一會兒,他的手腕處終于傳來冰涼的觸感。掩在被子裏的潘雨櫻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睛,怯怯地握住胡楊的右手,連聲音都不再沙啞,倒有了幾分少女的哀切:“胡楊……你是真的嗎?你為什麽要來啊?”
“能有假嗎?我是誰你都分不出來?我是胡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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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