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正在忍受疼痛的程昱仿佛置身在一個冰窖之中,他往下一看,自已的那條瘸腿已經和地上的冰層凍結在一起。他拼命地把腿往外面拽,然而只能徒勞地增加腿部與冰面磨擦所帶來的劇痛。

突然,自冰面底部升起一小團火,将冰層融化。那條腿雖然鮮血淋漓,卻再也不用受冰痛之苦。将程昱那條瘸腿抱在懷裏的裴子府看着程昱眉頭漸漸舒展,微微嘆息一聲。

突然,從隔壁房間傳來一個人的壓抑的喘息聲。住在他們隔壁的正是商承、魏清湘兩人。裴子府并不是什麽都不懂的稚子,不由得張開嘴吐出兩口濁氣。

第二日,程昱醒來的時候,依舊躺在地鋪上。床上早已沒有裴子府的身影。

門被推開,裴子府端着一熱水給程昱洗臉。程昱打量着他,奇道:“你怎麽換了這件短衫?”

裴子府身上穿的是一件破舊短衫,款式頗為熟悉,片刻之後,程昱想起了,是這間樓下店小二跑堂的衣服。只不過,這件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有些短。露出大半截小腿,手臂。

裴子府淡淡道:“昨日的那件袍子沾了點血漬,拿出去洗了。先借着店小二的衣衫穿穿。”

程昱洗了臉,對裴子府道:“如果,今日能順得出關。你對他們來說便再無用處,之後你便回去吧!”說到這,程昱頗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畢竟裴子府是受害者,被他牽扯進來。

“若是路上你遇到平王,讓他不必追來!”

裴子府不可置否,反而問道:“你要跟他們一起走?”

程昱點頭,他們當初就想把他牽扯進陳青這件案子,估計就是想迫他離開朝廷,斷了他的後路。畢竟他們是程太師的舊部,程昱不能不管,至少要先弄清楚他們的目的。

武威鎮雖然名字裏帶着一個鎮,但這只是通俗叫法。這兒比一般的縣城都要大上數倍。出了武威鎮,明顯感覺到魏清湘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氣。

程昱道:“魏公子,我們已經出了武威,可以将裴公子放回去了嗎?”

在武威鎮時,程昱還能看到幾棵零星的樹木,出了武威鎮。映入眼簾的則是低矮的灌木,他知道再往前走,就是連這點灌木也很難再看到了。

裴子府沒有再說話,朝程昱點了點頭,一步一步往回走。他走得決絕,不多時,程昱在馬車上再回頭時,只看到一個小小的黑點。

“魏公子,現在裴大人已經走了,可否告知在下,我們現在要去的是什麽地方了吧!”邊關之處風沙大,程昱說這句話時候,也不由得舉起袖子遮住被風兒吹過來的微塵細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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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清湘口風甚嚴,就算到了這兒,他也不願意如實相告,含糊其詞過去。倒是一旁的商承對程昱頗為熱絡,拉着程昱的袖子。

“程哥哥,不要着急等再過兩日,我們就可以看到許伯伯了?”商承可能感覺到自己終于要回去了,心裏頭興奮便再掩不住,臉紅紅的,像撒上了一層脂粉。

他自覺将程昱喊成程哥哥,而不是夏哥哥。顯然是已經将他當成自己人。程昱也沒有糾正,反而是把手放到商承的額頭。

“你發燒了嗎?為什麽臉怎麽這麽紅?今天一早起來我就覺得你怪怪的。”正在駕車的魏清湘微微一咳,程昱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

商承把程昱的手從自己臉上拿開,眼睛裏全是掩不住的得意興奮,“哥哥,等到了許伯伯那裏,我就請你吹烤羊腿,我烤的羊腿可好吃了!”

大興的百姓,因受了夷人的影響,有時米飯饅頭吃膩了,也會嘗試夷人做法,也倒也不稀奇。不過吸引程昱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商承口中的許伯伯到底是誰,聽起來頗為耳熟。

半晌之後,程昱腦內電光一閃。立即問道:“你說的許伯伯是不是許伯遠?”

商承略有責備的眼神看着程昱:“程哥哥,你怎麽可以直呼許伯伯的名諱呢?”

程昱道:“你就告訴我是不是此人!”

答話的駕着馬車的魏清湘,“不錯!”他無意瞟了一眼程昱,“即然夏小侯爺知道義父的事兒,那便也知道我們此行的目的。”

許伯遠和風越都是程太師的部将,以前也和風越一樣,做過程懷素的護衛。只不過後來,風越戰功越來越顯赫。之後便脫離程家軍,成了今日的護國将軍。而許伯遠一直沒有離開程聰左右。在程昱的記憶裏,他還記得此人曾經抱過自已。

他們一連走了三日,直至第五日傍晚,才到一處村莊外面停下。

他們一下馬車,立即就被幾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圍了起來。村莊并不大,只住着幾百戶人家。

“商哥哥,魏哥哥。你們怎麽才來呀,許伯伯說你們再不來,就罰你晚上不準吃飯!”

魏清湘哈哈大笑,攬住少年肩頭。“我這不是來了嗎!義父呢?”

少年臉漲得紅紅的,興奮回道:“在大廳等着你呢!”随即又把目光投向程昱,眼裏頭滿是好奇打量。

說是大廳,也只不過是一間稍大點的房子。程昱一進屋,就看到坐在椅子上的一個兩鬓染雪的老者。老者本是端着茶小酌一口,見到程昱之後。也沒等程昱打上招呼之後,便放下茶盞,招呼程昱過來。

見程昱走路時,腿腳似不大靈便,微有遺憾。等程昱走近,老者一把握住他的手,像是一個長輩那樣,捂着程昱手,端詳程昱片刻。

半晌才慈和道:“你長得真像你的母親!”老者兩眼已經布滿了皺紋,仿佛透過程昱看到了某個人。

“我當初還記得我抱你時,你還不頂我大腿。現在,你已經長得這麽高了!”

随即他又自嘲一笑:“瞧,我又說什麽胡話呢,二十年都快過去了。我……也老了……”語氣裏盡是說不出的惆悵。

程昱道:“不知道,許伯伯請我前來,到底是因為什麽事?總不歸就是為了敘舊而已!”他特意咬重“請”這個字。

老者哈哈大笑。程昱如此開門見山,老者也沒覺得他語氣不善,反而贊嘆他與程懷素的脾氣有幾分相似。

“賢侄,你知道當初老太師為什麽會在陛下召我們回京時,就地解散程家軍嗎?”

程昱道:“據說是當初的程家軍,大部都是出身三鎮。他們不願意遠離故士,打完夷人之後,便解甲歸田。”

許伯遠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這只是史書上所寫的片面之詞而已。士兵們出生入死,所求的也不過是能有個一官半職,或者是幾畝良田。明明到手的軍功,又怎麽會輕易讓與他人。”

這件事情似乎是另有隐情,程昱道:“照許伯伯這麽說來,當初程家軍解散并不是像史書上所寫的那樣簡單!”程昱很少去翻看本朝編寫的史書,尤其是關于自己祖父程聰的那段。他雖有意規避,但只言片語還是飄到他的耳中。

史書上說程聰此人是文帝的心腹,行為張狂放浪。連新登基的宣帝也不放在眼裏。夷人大舉入侵國士,程昱臨危受命。在皇帝沒有軍饷的情況下,一路上收編逃兵,傷亡無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最難的一塊骨頭啃了下來。

之後,收回武威鎮之後,程太師本想一舉再攻克天水,定遠兩鎮。然而,就在此時,大興國內遭遇旱災。許多百姓連自己的口糧都保不住,更別說去繳納賦稅。

但此時,夷人剛剛拿下天水,定遠兩鎮。兵威強盛。程老太師無法,只得拿着手上這幾萬人馬在長生崖下面與夷人的鐵騎厮殺。兩敗俱傷之下,一時間誰也耐何不了誰。長生崖,雖說名字之中有個崖字。但不是真正的懸崖,而是一個微凹的大坑。據說每逢電閃雷鳴之際,還有人曾在那個地方還能聽到震耳欲聾的厮殺聲,兩方人馬還在不停的厮殺。那個地方,随便刨一下,都能刨出十數具骸骨。

也恰在此時,夷人內部出現了問題。當今的夷人可汗殺了自己的叔叔,自已登上王位。兩邊再打下去,也不會再有什麽結果,只能是徙增傷亡而已。商議之下,大興朝将一名宗室女兒嫁與可汗。而夷人為表誠意,也将自己的大兒子,送到京都當成人質。

程太師收到召書之後,大罵當今皇帝膽小無能。但他也知道,再打下去也只會空耗國庫而已。無奈之下,便搬師回京。然而回來的卻只有他身邊數百位親兵而已。

按照他對宣帝的說法,是因為那些士兵本來就是為保衛自己的家園,前來參軍。現在仗打完了,自然也就回去了。宣弟雖面上有喜,但對程聰不滿的種子也在此時種下。認為他不肯交出兵權,自己培養勢力。

許伯遠道:“當初太師是想帶我們回京的,若不是因為太師受了小人的挑撥,也不會因為此事被陛下懷疑。就算陛下起了疑心,有程家軍在側,憑着我們幾個老了的骨頭,也能護着程家滿門老小!”說完,他又嘆了一口氣。接下來的事,他不說,程昱也知道發生什麽。

在宣帝将皇位坐穩之後,有人告發程太師裏通外國。當年的長生崖一戰,疑點重重。更有好事者将他罵宣帝的這件事也給抖落出來。之後,便是抄家。程聰畏罪自殺,而程昱的舅舅也死在獄中。程懷素在程家被抄時,提着劍與前來抄家的官兵動起了手,最後被挑死程太師府門前。

若不是做得實在是太難看了,大臣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頂着觸皇帝的黴頭也要跳出來給程太師說情。當時,京城裏便有傳言,是溫羅暗中操辦此事。溫家與宣帝是什麽關系,整個大興朝無人不曉。眼看一把大火就要燒到自己頭上,宣帝此時下旨,才算終結了此事。

這件事之後便秘傳于街頭巷尾之中,有人嘆道:“皇家無情,宣帝一心仰慕程懷素。為了自己的皇位不也是說殺就殺,毫不留情。”

程昱道:“不知許伯伯所說的壞人是何人?”

許伯遠原本慈和的臉上,露出一絲恨意。對程昱道:“此人名叫徐原,也是程太師的部将,就是因為受了此人的巧言令色。他說若不就地解放軍隊,會引起宣帝的猜忌之心。”可沒有兵權在手的程太師,就像是一只沒有牙的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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