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片刻之後,逼仄的茅屋裏已經擺上了幾盤略顯寒酸青菜。
懷恩不停往程缺了口的瓷碗裏夾菜。
“孩子你是怎麽知道我在這兒的?”
程昱道:“回京時風伯伯告訴我的?”
懷恩點了點頭。
事實上,風越也只是告訴他,虎符有可能是懷恩身上。
宣帝是一個不見兔子不撒鷹之人,當初起了讓程懷素随侍在側的心思,除非親近之人,別人或許根本就不知道。
程懷素得知消息之後,便率先和夏葉将生米做成熟飯,鬧得京城人盡皆知。她不是一般的名門閨秀,自然也不在意名節。
當初程家被抄之時,程懷素也先一步得到消息,趕到太師府前。
若說沒有人通風報信,程昱也不相信。
擡頭,看向滿臉皺紋,皮膚黝黑的懷恩。
他看起來,似乎是要比自己養尊處優的父親還要蒼老。與程昱在天水城裏看到那個面皮白淨,剛學騎馬手心被勒出血跡的少年大相徑庭。
懷恩取出一塊包裹放到桌子上。
“這是懷素姐姐臨行前交給我的。”
他神色黯然懊悔道:“或許那日我本來就不應該告訴她,她……也可能不會死。”
程昱道:“我母親的性子向來是寧折不彎,就算宣帝有意瞞着我娘,依我娘的性子也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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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母親死後,屍體便被宣帝秘密藏了起來。本打算百年之後将你母親的棺椁一同埋于帝陵。”
程昱指節泛白。
“當時,便缺一個守墓人。我便主動請纓,領下這份差事。之後,尋了個機會。用別人的屍身将你母親換了回來,我想你母親必定也是願意的。”
程昱遠遠望去那個無名墳頭上正放着一把油紙傘。
吃完飯之後,程昱便走向那個無名冢。
懷恩跟在他身後道:“她向來讨厭下雨天,我以往尋思着要給她蓋個遮雨的棚子。後來又一想,她泥土銷身,說不定想多曬會太陽呢,便就此作罷。”
程昱在墳前磕了三個響頭,與懷恩告別之後,牽着花驢兒,下了山。
一身破舊的衣衫的懷恩,站在小道上遙送他。眼前身影倏然與許多年前一幕重合。
人人都以為他是宣帝安插進程懷素身邊的眼線,以為那是他與她第一次相遇。
卻不知在更久之前,那時還未淨身的他,因為父母參與的一場叛亂卷入其中。
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兒郎騎着馬兒,英姿勃發。将已經貼進他皮肉的亂箭打飛。
之後,叛亂被平息。他也被作為俘虜淨身進了宮。被宣帝親賜“懷恩”這個名字。
後來,在宮宴之中,他才發現那個救了他的少年兒郎竟然是程将軍的女兒。彼時,程懷素身邊正圍着不知多少公侯将相冢子。
懷恩以為自己能遠遠地看着她便知足了,可當他得知她要與長平侯府的公子成親時,心裏仍免不了抽痛一下。
想象着她身着鮮紅嫁衣,正坐在床頭等着那位小侯爺挑着蓋頭的模樣。
在湖邊坐了許久之後,他驀地跳進湖裏。冰涼的湖水漸漸平息了他的燥動。
青冢相守,哪怕是讓他再守二十年,他也安之若素。
程昱将驢兒牽到山腳下之後,才沿着官道進了京都。
不知道兒驢兒是不是上次吃了陶老道人幾個胡蘿蔔吃上瘾了,見到道兩旁有賣青菜的小販,便咬着程昱的袖子。示意程昱給他買蘿蔔吃。否則就不挪步兒。
程昱無奈,只得買兩個胡蘿蔔,先喂飽再說。
那花驢吃蘿蔔吃得開心,口水噴得到處都是。
程昱拿着蘿蔔适時往身後一撤。那花驢立即沖他龇牙,程昱正逗弄得開心,眼角卻瞟見一個人影一閃而過,消失在一條小巷子裏。
花驢嘴裏立時被塞滿兩根蘿蔔,戳得它嘴疼。等它費了老大勁兒把蘿蔔嚼碎,吞進肚子裏正打算去叼程昱的袖子,讓他再給自己再買兩個。
一擡頭,程昱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了。
那人身上似乎是受了傷,走起路來有些不大利索。
程昱跟着那道人影進了小巷子。跟着對方繞了幾個小巷之後,程昱的耐心終于用完了。也不掩藏自己的腳步。出聲道。
“我身後的人已經被甩開了。魏公子有什麽話盡管說吧!”
程昱自從進京之後,便察覺到有人在跟蹤自己。幕後之人是誰,想也便知。
魏清湘原本臉上一直蒙着一層黑紗,被程昱揭穿之後,索性摘了面紗。
“明明是夏公子一直跟着我,應該是夏公子有什麽話想對我說罷。”
程昱哂笑,他向來不喜歡與人打啞謎。視線從魏清湘虛扶自己小腹上的手掠過。
“既然魏公子沒有話說,那我便走了。醜話說到前頭,過了今日之後,魏公子說不定以後就再也見不到我了呢!”
程昱說這句話的時候,仍然與魏清湘謹慎的隔着兩三米的距離。
以程昱的功夫,這段距離剛好能夠讓他随機應變。
魏清湘道:“讓徐原放過我們!”
程昱挑眉,表示不解。
魏清湘苦笑一聲:“我們原本的人馬就不多,這些年來一直在關外積蓄着力量。這幾個月,徐原一直處處瓦解分化我們。現在我義父身邊也僅有數位親随。我們現在別無所求,只求夏公子能夠高擡貴手,放我們一條生路。我們保證這是我們最後一次進入大興。日後,絕足不履大興一寸之土!”
見程昱未動,魏清湘又從懷裏頭掏出一道明晃晃的聖旨。
“義父知道自己異想天開,特意讓我将這道聖旨交給夏公子,用來表明自己的誠意!”
程昱看着那道聖旨,握了握自己拳頭。眼角掃到魏清湘腹部的衣料上已經被血浸濕,他一直用手虛撫,看來是受了不小的傷。
“商承在哪裏?”
聞言,魏清湘微微一怔,很快收拾好神态。
“他被我安置在關外一戶農家小院裏,夏公子不必關心,他好得很!只要夏公子讓徐原停手,我們便可以結束這種猶如喪家之犬的日子,夏公子想必也不想讓自己的弟弟過着颠沛流離的日子。”
程昱終于擡步上前,一步步走近魏清湘。終于看清魏清湘臉色發白,嘴唇已無血色,眼看随時都要倒地的模樣。
在程昱所認識人之中,以魏清湘的武功為最高。實在是想象不出,誰能把他傷成這樣。
程昱剛從魏清湘手裏接過聖旨,就聽魏清湘道:“夏小公子不想看看上面寫的什麽嗎?”
不待程昱回答,聖旨驀地一抖。魏清湘已從聖旨之中,抽出一把寸長的匕首。程昱眼前一道幽寒綠光閃過,顯然刃上已經是淬了毒的。
程昱雖然心裏頭一直暗暗提防他。卻沒有料到圖窮匕現的狀況會出現在自己身上,大驚之下身子也沒忘記做出反應,連連向後退去。程昱反應不可謂是不快。
然而,原來受傷虛弱的魏清湘,此時似乎全然感覺不到腹部傷口似的,步步緊逼到程昱身前。
程昱不笨,立時便想到魏清湘定是假裝受傷,讓自己放松警惕。或許他是受了傷,但絕對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麽嚴重。
利器穿過小腹的聲音傳來。一個人悶哼在程昱的身前響起。
三個泥娃娃從胸膛處的衣縫中掉到地上,摔個稀巴爛。
魏清湘盯着突然出現的商承,愣了好一會兒之後,才發現自己究竟做了什麽?顫抖松開握住匕首手,踉跄後退兩步。
商承輕輕拭了唇角溢出的鮮血,身子軟綿綿地靠在程昱懷裏。
程昱雙眼赤紅,拼命用手不停的去捂正從商承小腹間流出鮮血。
“解藥!解藥!”程昱惡狠狠地盯着魏清湘,歇斯底裏。
“快給我解藥!”
魏清湘似被程昱這聲大喝驚回魂來。他來的時候,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此時身上又怎麽會有解藥。
明明知道身上沒有,卻仍然下意識的去翻找。
“商承……商承……不要睡着。哥哥帶你去找大夫!”
商承身材本就嬌小,程昱抱起他時,小腿發軟。膝蓋一下子杵在地上。
商承似想擡手輕撫程昱的臉頰,手到一半頹然落下。
他苦笑一聲。鮮血便立即從他的嘴裏争先恐後噴湧而出。
“哥哥,不必了。你放他走吧……。許伯伯半路上已經死了,我一直勸不住他。他幼時孤苦,我……”
魏清湘被從小巷裏沖出來的一堆護衛團團圍住。
“哥哥也不必把我的死放在心上。我那日殺了陳青,便會料到早有今日。我……我想我娘了……”
程昱一路忍着的淚水到了此處,終于忍不住崩潰了。
“是哥哥沒用!哥哥沒有護着你,讓你受了那麽多的委屈。我……”
商程此時反而像是回光返照一般。輕輕抹掉程昱臉上淚水。
“哥哥,你放我下來吧。我估計我的時間不多了,讓我好好看看你,再看看清湘……原來死的時候是這種感覺,陳青當日想必也痛苦極了。”
程昱似是突然想到什麽似的,抓緊商承的手。強自用鎮定的聲音安慰他。
“陳青,陳青他當初就知道是你殺了他。他并沒有恨你,你再堅持一會兒。我和他約好了的,等到了中元節,我們一起離魂,你就可以親自去問問他了!”
“是嗎?”商承閉起眼:“哥哥原來有這個本事。算了,不用麻煩了。我下去之後,親自去問他罷。”
“商承!商承!算哥哥求你了……你……你別睡!你是我們程家的人,你祖父是赫赫有名的太師。你本可以快樂順遂的過完一生的。都是哥哥對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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