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修繕興慶宮和幽州之事
太上皇被薛衍說動了要留在溫泉莊子上靜養。消息傳到湯泉宮的時候,永安帝和幾位心腹大臣正在飛霜殿商議國事,聞聽此言,永安帝面上一片欣喜,不自覺的說道:“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方玄懿等人也面面相觑,雖然君臣商議過後,很不要臉的把這項艱巨的任務交給薛衍,但在衆人心中,且不過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勉力而為矣。如今真的聽到太上皇決議搬離太極宮的消息,衆人一時還有些不敢相信。
還是韋臻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躬身向永安帝建議道:“太上皇年邁事高,身體虛弱,有意在骊山休養,卻也不必就此搬出太極宮。還請陛下好生勸慰太上皇才是。”
韋臻一席話落,永安帝君臣也紛紛反應過來。許晦開口道:“顯德年間,太上皇是最愛巡幸骊山的。可是自陛下登基後,因惦念着百姓疾苦,國庫空虛,不欲興師動衆,所以不怎麽過來。這是陛下體恤百姓的緣故。想必太上皇也是體貼陛下的心思。何況骊山居長安雖近,仍有六十裏之遙。太上皇年事已高,不喜舟車勞頓也是有的。”
“可是湯泉宮畢竟是行宮,而且太上皇想住在衛國公府的溫泉莊子上,那就更不成體統了。恐怕左仆射和朝中其他老臣見到太上皇此舉,會誤以為是……”
誤以為是什麽,許晦沒有明言。不過永安帝和諸位臣工都明白,那些顯德老臣都是怎麽想的。
永安帝沉吟片刻,卻是散了諸位臣工,徑自往魏皇後所處的宮殿來。
彼時魏皇後正坐在窗下做針黹,見永安帝信步入殿,容色平和,眉宇間卻帶了絲絲雀躍之意。不覺莞爾笑道:“已經入秋了,天氣轉涼,臣妾為陛下做了一件披風。陛下且試試?”
永安帝聞言,立在當地,任由魏皇後為自己披衣整衫,口內則道:“皇後要操持六宮事務,又要教養太子、青鳥和彘兒,已經很辛苦了。今後這些針線上的活兒,便不要做了。又費神又耗力,竟叫尚宮局的宮人們做罷。”
魏皇後聞言,溫言淺笑道:“她們不熟悉陛下的習慣,做出來的衣衫縱然精美,可我瞧着陛下不太穿。何況臣妾能為陛下做點事,很高興,不覺得辛苦。”
永安帝聞言,越發熨帖。伸手握了握魏皇後的手,思及方才得到的消息,遂同魏皇後原原本本說了一回。末了又道:“皇後同朕一起去趟莊子罷。不拘父親是怎麽想的,既說出這些話,我們總要去見一見,勸一勸。”
頓了頓,又頗不可思議的道:“你說太上皇怎麽如此輕易的改了主意。衍兒究竟和太上皇說什麽了?”
魏皇後便笑道:“他們祖孫說什麽,我怎麽可能知道。不過我瞧着衍兒這孩子雖然年歲尚小,卻是心中有城府的。他能說服太上皇,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
“是麽?”永安帝看着魏皇後,也笑了。
少時,帝後夫妻兩個換了常服至溫泉莊子上拜見太上皇。
彼時薛衍正陪着太上皇在池邊垂釣。太上皇坐在一只小小的竹編藤椅上,藤椅還帶着靠背,上頭鋪着昔年衛國公打獵時親手硝制的一張狼皮褥子。薛衍就坐在太上皇的旁邊,給太上皇講段子逗趣。太子和衛王皆坐在一旁,叽叽喳喳的,根本也沒個釣魚的樣子。
瞧見帝後相攜而來,薛衍與太子衛王和周圍伺候的宮人們皆行過拜禮。永安帝擺了擺手示意衆人起身,至跟前給太上皇請安。
太上皇看着身着常服的兒子和兒媳,笑眯眯說道:“怎麽只你們兩個人來?”
永安帝看了薛衍一眼,似不經意的笑道:“方才衍兒傳話兒來,說太上皇感嘆日子凄清,想要如尋常百姓家般,享受一下天倫之樂。這便是兒子的不孝了。竟叫父親有如此悲感之語。所以兒子即刻與皇後過來,陪伴父親。今後兒子必定日日進宮給您請安。還請父親不要再提遷宮別居之事。”
聞聽永安帝提及此事,薛衍起身笑說道:“今兒天氣涼,我叫廚房熬了湯底,預備了鹿肉、馬肉和羊肉片,就剩下一些青蔬沒有準備,我現在就去地裏摘些,晚上弄鍋子吃。”
說罷,又扭頭叫上太子和衛王,兩位小殿下也知道父親和祖父又要事商議,遂起身跟着薛衍離開。
太上皇笑眯眯的向薛衍道:“多摘些白菘,你們莊子上的白菘比宮裏頭進上的更水靈些,我很喜歡。”
薛衍笑着應是。
帶三個孫子的身影漸漸遠去後,太上皇回過頭來看着低眉斂目,舉止和順的兒子和兒媳,喟然長嘆道:“我老了,精神不濟,也越發怕寂寞凄清。這兩日在衍兒的莊子上游逛,也同衍兒說了一些話,覺得很舒坦。衍兒說得對,人生在世,總要向前看,也要學會放手,不要自己為難自己才是。太極宮地勢低窪,長安夏天又多雨,越發潮濕,不适合我這個年邁之人安養,我住着也難受。”
“……再說了,我如今是太上皇,太極宮是皇帝處理朝政的地方,我就不鸠占鵲巢了。”
永安帝和魏皇後聽着太上皇綿中帶刺的一番話,不覺又是一愣。
永安帝想了想,剛要開口說什麽,只聽太上皇擺了擺手,繼續說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不用勸我了,也不要顧慮外人的看法。衍兒說得對,我如今身邊只有你這一個兒子了。木已成舟,塵埃落定,父子之間,又有什麽事情過不去的。我會跟裴籍他們幾把老骨頭明言,是我自己覺得太極宮住着不舒坦,所以要遷宮別居。其實我早也有這個想法,不過是心中憋着一口氣,始終想不明白。今兒倒是被衍兒點透了……”
太上皇說到這裏,又是一陣唏噓,看着永安帝道:“離開太極宮是我的意思,暫且住在這溫泉莊子上也是我的意思。不過我已老了,很怕寂寞。我在莊上休養這段日子,你叫太子和青鳥留下來陪我。至于遷出太極宮後,究竟把我這把老骨頭安置在哪裏,你便自己決定罷。不過我已經和衍兒說了,我那宮室的修葺工程由他來負責。他答應我,為我修葺的宮室絕不會比他的溫泉莊子差。”
永安帝眼見太上皇主意已定,只得轉口說道:“請父親放心,兒子會親自督辦此事,一定叫父親今後安享榮華,安享天倫之樂。”
“哦?”太上皇頗有意味的看了永安帝一眼,意有所指的笑道:“那我這把老骨頭的安穩日子,今後可就靠二郎了。”
“我大褚以孝治天下,孝順父親,本就是兒子應該做的。”解決了太上皇遷宮別居之事,永安帝也覺得胸口的一塊大石頭被挪開了,言談間愈發的談笑風生,也愈發的言之鑿鑿。
太上皇對永安帝的承諾并不以為意。有些乏累的伸了個懶腰,笑眯眯說道:“真是老了,只說了幾句話的工夫,就覺得渾身寒浸浸起來,頭昏眼花的。想當年晉陽起兵的時候,行軍打仗幾天幾夜沒吃沒睡也不覺如何。現在不行啦。”
永安帝和魏皇後忙一左一右上前攙扶太上皇。太上皇順勢将胳膊搭在永安帝的手上,笑眯眯說道:“我說要釣魚,偏衍兒和青鳥他們沒一個坐得住的。在我跟前兒叽叽喳喳了一下午,驚擾的魚蝦不休,我連一條魚都沒釣上來。如今也瞧瞧他們在地裏都摘了什麽,可別弄得晚上沒得吃。”
永安帝和魏皇後忙笑着答應,太上皇又笑着說道:“衛國公和平陽什麽時候回來?他們要是不回來,衍兒必定得等到他們回來才開飯。”
正說話間,只見山坡那邊遠遠過來兩道身影,一人披着石青披風,一人披着大紅鬥篷,不是衛國公薛績與平陽長公主又是哪個?
衛國公和平陽長公主也是聽到了太上皇決議遷宮別居的消息後回來的。兩人的心情同乍聽此事的永安帝君臣差不多,皆不相信薛衍就這麽輕易的說服了太上皇。
不過在看到太上皇和永安帝後,衛國公夫婦卻沒有提及此事,平陽長公主只笑向太上皇道:“得知父親要留在我這小莊子上休養一段時日,女兒十分高興,特地回來陪伴父親。過幾日便是中秋,衍兒吩咐莊子上采摘各色鮮花和果蔬制作月餅,我原還說衍兒胡鬧。可他卻說父親年事已高,不能吃太甜的,所以要獨辟畦徑,另做出旁的月餅獻給父親。父親若是喜歡,不妨和我們一同做月餅罷?”
永安帝聞言,頗湊熱鬧的笑道:“這主意不錯。不獨父親,朕和皇後也留下來同你們做月餅。屆時便将這月餅賜給朝中大臣們,也是宮中的一番心意。”
恐怕更是為了彰顯天家和睦的意思罷。
太上皇和平陽長公主均笑看向永安帝,誰也沒戳穿永安帝的打算。
是夜,太上皇與永安帝夫婦,衛國公夫婦和三個孫輩在溫泉莊子上吃了一頓熱熱的火鍋。之後衆人各自歇息安置,不必細說。
翌日,以裴籍為首的顯德舊臣打着給太上皇請安的名義跑到溫泉莊子上。薛衍知道這些舊臣所為何來,頗為體貼的讓出空間叫他們同太上皇獨處。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後,薛衍再以捧茶送水的名義回到正堂,卻見堂上除太上皇悠然自得外,裴籍等諸位老臣皆有些神思恍惚,容色落寞,其中有些城府不夠的,竟露出霜打茄子般恹恹地神情。
薛衍心下好笑,他早就看不過這些顯德舊臣打着太上皇的幌子在朝中耀武揚威。不但借口效忠太上皇而處處與永安帝作對,更是屍位素餐不以民生百姓為要。到最後他們邀權攬事,卻離間的太上皇的永安帝形同陌路……
如今太上皇親口說出遷宮別居之事,在這些顯德舊臣看來,無異于釜底抽薪。恐怕他們今後想在朝中攪風攪雨,就沒什麽好借口了罷?
薛衍一壁暗搓搓的幸災樂禍,一壁将溫好的茶湯遞與太上皇。大褚貴族喝茶的習慣跟後世不一樣。總是喜歡往茶湯裏面加蔥、姜、花椒、大棗、酥酪等佐料調劑。太上皇年事已高,口味沒有那麽重了,卻也喜歡往茶湯裏面放些橘皮、薄荷葉調味。對于這樣的茶湯,薛衍一向是敬謝不敏的。所以他向來喝白水,或者是果漿。
另一廂,永安帝回到湯泉宮後,也着急諸位心腹大臣開始商議太上皇遷宮別居後,應該住在什麽地方。
按照永安帝的意思,既然太上皇主動提出遷宮別居之事,那麽太上皇之後的住所就很重要,至少要讓那些虎視眈眈的顯德舊臣們挑不出錯才好。
可是整個皇城就那麽大點地方,而且太上皇遷宮別居用的是嫌棄太極宮地勢低窪,每到夏天暴雨連綿,潮濕陰暗的緣故。所以待太上皇遷出太極宮後,再讓其住在宮內就不太合适。但也不能将太上皇扔到骊山行宮不管吧?
永安帝君臣頗為頭疼的探讨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方玄懿靈機一動,笑着說道:“不如将太上皇遷到興慶宮罷?興慶宮在長安的東部,地勢較高,且興慶宮離春明門很近,從春明門到骊山也很方便。讓太上皇住在興慶宮,既避免了太極宮的地勢低窪,陰暗潮濕,又方便太上皇到骊山休養游玩,更與曲江池相通,豈不是兩全其美?”
君臣聞聽此言,沉吟了一會子,皆道好。唯韋臻暗自皺眉道:“興慶宮的地勢和位置比之太極宮是不錯,不過興慶宮面積狹小,宮殿簡陋。倘若叫太上皇搬到興慶宮去,恐怕外頭朝臣會有非議。”
永安帝倒是不擔心這個,擺手因笑道:“這個倒是無妨。父親說過了,他很喜歡衍兒的莊子。所以想叫衍兒總管宮殿修葺之事。朕也覺得衍兒長于此務,況且他之前又有修葺山莊的經驗,由他操持,替太上皇修葺一座能令他滿意的安養歇息的宮室,朕很放心。”
方玄懿等人想到骊山上衛國公府的那處溫泉莊子,亦不約而同地颔首附和道:“薛世子心有丘壑,倘若是由薛世子操持此事,那便再無不妥了。”
韋臻嘆道:“只是這麽一來,叫薛世子入國子監習學一事,又要延誤了。”
衆人想到薛衍厭學的态度,忍不住悠然而笑。
中秋過後,又下了幾場秋雨。天氣便愈發冷将上來。行人外出走動時,也換上了更為厚重的夾衣夾襖。
薛衍受永安帝之托,掌管興慶宮修繕事宜。經過溫泉山莊的改造工程後,薛衍同大褚工部,将作監和尚宮局的宮人們已經頗為熟稔。再加上太上皇本來就很鐘意薛衍主張修繕過的溫泉莊子,所以薛衍改造起興慶宮來,更是駕輕就熟,游刃有餘。
這日,薛衍同将作大匠嚴裕德至溫泉莊子上,同太上皇探讨過興慶宮各處究竟該如何改動後,便急急忙忙返回長安城,入宮禀報永安帝。因太上皇仍住在溫泉莊子上,永安帝不想自己表現的太過急切,并沒有立即遷到太極宮,仍舊住在東宮顯德殿。準備什麽時候興慶宮修繕告竣,太上皇搬過去了,自己再搬進太極宮。
滿朝文武對于永安帝如此謙讓賢孝之舉頗為贊揚。縱使大家都深知其事,不過永安帝能這般沉得住氣,倒是讓人覺得舒服很多。
至少他們效忠的陛下還是很愛惜羽毛的,吃相并沒有太難看。
而對于以裴籍為首的顯德朝的舊臣來說,永安帝一天沒有搬進太極宮,太上皇的餘威就不會徹底退出朝堂。也就意味着顯德舊臣跟永安新臣仍有可周旋的餘地。就算事情的結果已經明明确确的擺在眼前,可是在塵埃落定之前,裴籍等老臣仍可按部就班,不失體面的抽身而出。倒是比最初打算的赤膊上陣,至死方休要好一些。
不過這些朝廷角力之事,對于薛衍來說,層面太高,仍舊離得太遠。薛衍也就不甚在意。他如今一心一意都撲在興慶宮的修繕工程上,只希望最終的結果能令太上皇滿意,也不會叫永安帝太過為難——
畢竟自永安帝登基兩年多來,大褚不是遭遇旱災,便是遭遇霜災,國庫空虛,百姓青黃不接,永安帝的小金庫也形同虛設。認真算起來,恐怕永安帝如今手頭還沒有衛國公府闊綽。所以薛衍在修繕興慶宮的時候,也要盡量避免大興土木,以免朝廷負擔不起。
将将作大匠嚴裕德幾經修改後的建造圖紙捧在手中,薛衍經由顯德殿當班小黃門的通傳後,脫靴入殿。
永安帝和方玄懿等臣子正在商讨言官禦史彈劾河北道行軍總管顏鈞集之事。
“……前幾天河南道和河北道傳來馳報,只說河南河北遭遇霜災,百姓今年又是顆粒無收。可是顏鈞集身為河北道行軍總管,卻無視朝廷法令,仍舊在暗中偷賣烈酒……此事經由百姓口口相傳,到如今更是民怨沸騰,對朝廷的聲譽也産生了極壞的影響。微臣以為,應當派遣欽差去幽州明察暗訪,确認此事的真假。倘若顏将軍真的貪圖小利而至朝廷大義于不顧,陛下務必要嚴懲才是。”
薛衍聽了韋臻這一席話,恍惚間想起當日魏子期同他閑聊時,說過的許攸的推測。心下不覺咯噔一下。
永安帝早在薛衍入殿時就留意到了。此時又見薛衍神情恍惚,若有所思,不覺開口道:“衍兒怎麽看待這件事?要說這烈酒的方子,當初還是衍兒獻給朝廷的。後來朝廷頒布禁酒令,也是因此而起。”
薛衍聞聽永安帝垂問,忙低眉斂目上前,躬身見禮後,跪坐在席,開口說道:“朝廷大事,豈容小子信口胡言。”
說罷,又将手中的興慶宮改造圖紙雙手奉上。永安帝擺了擺手,示意一旁伺候的小黃門接過來,笑着說道:“此事既關乎你身,你又有什麽不好說的。朕知道你是謹言慎行,不想妄言朝政。既這麽着,朕恕你無罪,随便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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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