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這種彩衣娛親關我什麽事兒?
薛衍心中尋思了一回,笑向永安帝道:“別說是禦前打官司了,就是民間百姓遇見糾紛,尚且各執一詞。顏将軍貴為河北道行軍總管,掌管幽州大營五萬兵馬,麾下能人無數。且顏将軍不論心機城府又是極老練的,否則陛下又如何肯信任重用?”
永安帝聞聽薛衍的話,登時看了過來,皺眉問道:“你想說什麽?”
“微臣的意思是過兩日顏将軍便回京了,陛下有什麽話,直接問顏将軍便是。您現在逼問魏将軍,魏将軍又不是顏将軍肚子裏的蛔蟲,怎知他是怎麽想的?也許正如顏将軍所言,他販賣假酒,不過是為了迷惑突厥人,以期瓦解突厥大軍的勢力也未可知。”薛衍笑眯眯說道。
“就算如此,顏将軍的舉止也失了光明磊落,反倒叫周邊藩夷對我大褚起了戒備之心。污了我大褚泱泱天國之威範,着實因小失大,得不償失。”韋臻皺眉說道。“君子立身以正,朝廷立世更該如此,否則又怎能讓百姓心腹,四野臣服?以微臣之見,販賣假酒一事已不再是與民争利,草菅人命之小事,而是關乎我朝與突厥相安與否的大事,顏将軍作為罪魁禍首,務必要嚴懲才是。否則長此以往,我大褚在周邊諸國間,再無信譽可言。”
永安帝向來對韋臻的谏言頗為重視。聞聽這一席話,不覺皺起眉來。
鎮國公魏無忌窺着永安帝的神色,了然開口道:“顏将軍不顧百姓生死,販賣假酒,固然是錯。可是他率領幽州大軍大敗突厥來犯,且又繳獲戰俘兵馬軍備無數,這也是大功勞。是攻,就要賞,否則恐怕傷了戍邊将士們的心。”
“賞功罰過,本無可厚非。可是歸根結底,突厥大軍之所以會進犯我朝邊境,皆因顏鈞集販賣假酒之故。倘若因此賞了他,屆時各邊塞将領競相效仿,我大褚又成什麽了?舉國之力的假酒販子?”韋臻揮舞着手中笏板,很是痛心疾首的道。“陛下,當斷不斷,我大褚國威盡喪啊!”
永安帝默然不語,又看向中書令方玄懿和戶部尚書許晦。後兩者原是永安帝潛邸舊臣,同鎮國公魏無忌一般,甚至永安帝重情重義的品性。不過正如韋臻所言,茲事體大,此事處理稍有不慎,恐怕會連累的朝廷名聲有所損害,這卻是諸位臣工都不想看到的。
永安帝心中徘徊不定,最終諸位臣工也沒商量出個子醜演卯來。只得等顏鈞集回京續職時,聽過他的親口辯言後,再做定論。
豈料兩日後,顏鈞集進京時,卻不是輕車簡從,只身回京。而是帶來了一隊親兵,護送着百十來匹從戰場上繳獲來的上等戰馬。
那些戰馬個個膘肥體壯,神駿異常,比之漢時所傳的汗血寶馬也不差什麽。看的永安帝等久經戰場之人心裏愛的什麽似的。那顏鈞集倒也乖覺,見到永安帝後,先是顯擺了這麽百匹戰馬,又忠心耿耿的說了好些谄媚獻上卻不漏痕跡的話,龍屁拍的永安帝十分熨帖盡興,末了又哭訴道:“微臣舉止莽撞,自知有罪。可是微臣看不得陛下受委屈。自陛下登基以來,突厥可汗欺辱我朝朝廷不穩,陛下剛剛登基不久,便率領兵馬進犯我大褚邊境,雖有魯國公于泾陽大破突厥,可突厥大軍兵臨渭水,最終卻逼迫陛下與其簽訂白馬之盟,我大褚泱泱天朝,連年災害,百姓青黃不接。朝廷卻要年年拿出重金重寶,贈與這些蠻夷以求邊塞安穩。這都是我們這些帶兵打仗的将領沒有盡到職責的緣故。所以微臣才左了心性,用酒精勾兌假酒販賣給突厥人,想着他們酗酒喝壞了身體,便再也不能進犯我大褚邊境了。”
“……陛下,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還請陛下責罰,萬萬不要因為我一人之故,連累的朝廷名聲受損。”
倘若顏鈞集不說這一番話,永安帝考慮到朝野的影響,恐怕真的要懲治一番。可是顏鈞集這麽哭訴一回,卻叫永安帝想到自晉陽起兵後,顏鈞集便投入帳下,多年來鞍前馬後,從無怨言。更兼戰功赫赫,敬忠職守,更是忠心耿耿,從無貳心。
永安帝長嘆一聲,只覺得頗為頭疼。擺手說道:“罷了,罷了,你暫且退下罷。該怎麽處置你,朕要和朝廷諸位臣工好生商議一番……你說你好好兒的在幽州戍守邊塞,怎麽就這麽不省心呢!”
顏鈞集聽到永安帝這一番話,心下不覺竊喜。蓋因永安帝若真的想懲治他,恐怕朝中早已有了決議。如今永安帝這般猶豫,怕是不想認真處置他,卻又礙于朝廷聲譽,朝野非議罷?
顏鈞集心思回轉間,恭恭敬敬的朝永安帝躬身拜別,退出立政殿。徹身出來時,恰好在宮道上看到了入宮複職的薛衍。
顏鈞集笑眯眯上前,沖着薛衍拱手道:“多日不見,薛世子一向可好?”
“顏将軍好。”薛衍以一揖笑道:“年餘不見,顏将軍神采奕奕,愈發威風了。”
“承薛世子吉言,我也覺着自己有貴人相助,今後更會平步青雲。”顏鈞集看着薛衍,意味深長的道:“某職責所在,不常入京。難免會有一些奸佞小人在陛下跟前兒垢谇謠诼,百般诋毀。不過……所幸陛下聖明,必定能分得清誰是忠心耿耿的賢臣,誰又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小人。”
薛衍淡然淺笑,雲淡風輕的道:“顏将軍說的很是。這世間有忠心耿耿的賢臣,便有為了一己之私唯恐天下不亂的小人。就算有人自诩聰明,混淆視聽。真便是真,假便是假,總有一日會水落石出。我們靜等着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罷。”
顏鈞集舔了舔舌頭,笑眯眯說道:“沒想到一年不見,薛世子的文采倒是更好了。”
“陛下有意叫我入國子監讀書,學習聖人之言。想必到那時候,我這文采會更好。”薛衍說了一句,擡頭看了看天色道:“時候不早了,陛下還等着我去複職,暫且不跟顏将軍閑聊了。改日有暇,我請顏将軍喝酒。”
“好哇,我最喜歡薛世子的酒了。倘若飲宴之時沒有薛世子的酒,我恐怕會覺得沒有滋味呢。”顏鈞集說着,側身笑道:“不耽誤薛世子了,您先請罷。”
薛衍亦側身讓道,開口說道:“顏将軍乃是朝廷一品将軍,微臣不過區區六品的千牛衛士,豈敢叫将軍為我讓道。還是将軍先請罷。”
“……幾日不見,薛世子也愈發懂禮了。”顏将軍勾了勾嘴角,拱手笑道:“罷了,那我就先走罷。”
薛衍低頭笑應,站在原地,待顏鈞集走過,方才轉身離開。
至顯德殿時,永安帝正愁眉緊鎖,暗自沉吟該怎麽舉措,才能把顏鈞集抽出這趟渾水。聞聽小黃門通傳薛衍觐見,不覺擱下心中煩難,宣傳薛衍入殿。
薛衍脫靴入殿,拜見過永安帝後,方提正事——
詢問的且是陛下與太上皇何時遷宮別居之事。“如今已到年下了,太上皇的意思,是在年底前搬過去最好。這樣陛下能即刻搬進太極宮,永安三年元月初一的大朝會,便可由陛下在太極宮主持。也意味着新年新氣象。只是這麽一來,距離年下也就只有不到二十天了。我去問過欽天監,欽天監又說近二十來天都沒什麽好日子。”
永安帝聞言,不覺皺眉說道:“聖人常言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大褚皇室自有天道庇佑,又何必在乎什麽黃道黑道……既然是太上皇的意思,那便般罷。”
說着,又想到一事,便問道:“對了,興慶宮那邊可是全都妥當了?”
薛衍便道:“全都妥當了。”
永安帝點了點頭,又詢問了一些興慶宮修飾擺件兒等瑣碎事宜,因笑道:“太上皇年高體邁,不愛走動了。修繕興慶宮,也是為了給太上皇一個安心養靜之所。所以這興慶宮裏頭的一應事務,要貼合太上皇的心意才好。”
如此,他才能安安心心的搬到太極宮去住。
薛衍聽永安帝此番話,附和了一回,又從袖中掏出一本賬冊,說道:“這是東西兩市玻璃鋪子一年的收益。衍兒已經拓印了幾份,分別送往各府中了。這是陛下的。随後還有今年一年的紅利,也都送進宮中了。”
好久沒聽到這個消息,永安帝差點兒都把這事兒給忘了。見薛衍拿來賬冊,他便示意一旁伺候的太監接過來,放在桌案上。且不細看,仍笑着問薛衍道:“這一年的收益大概不少罷?”
薛衍說了個數字,旋即又說了個數字,仍笑回:“這是陛下能分到的。”
永安帝聞言,不覺一驚,脫口說道:“怎地這麽多?”
“不算莊子上給宮中各宮各苑換玻璃的數目,只說這玻璃鋪子和另外幾個鋪子在東西兩市開張以來,京中各官宦人家競相追捧,皆以此替換了窗紙。那些玻璃擺件兒也很是炙手可熱。之後消息傳到各州府,母親又趁便将這些分號也開到了各州府。再加上京中很有些胡商對此頗為稀罕,也都買了不少回國販賣,這麽一來一往,都更多了。這還只是今年忙于在各地建分號,客源不怎麽穩定的緣故。待明年恐怕收益會更增添幾倍才是。”
不過過了這兩年後,市場日趨飽和,這收益也就随之穩定下來了。
永安帝将禦案上的賬冊翻了幾頁,暗暗咋舌道:“只不過是幾間鋪子罷了,沒想到這收益竟如此豐厚,且快比得上朝廷賦稅的一半兒了。”
“那是因為今年年景不好,朝廷為了寬濟百姓,蠲免了很多州縣賦稅的緣故。等到明年年景好了,這點銀錢也就不算什麽了。”薛衍笑眯眯回道。
君臣兩人又說了幾句話,直至午膳時分,永安帝帶着薛衍又至太極殿陪太上皇吃過午膳,這才放了薛衍出宮。
五日之後,幾永安二年臘月初十,宮中諸事妥協,永安帝與魏皇後親自主持太上皇遷宮之事。
是日,退位之後在永安帝幽居兩年多的太上皇将遷宮至興慶宮。
長安城內,自太極宮承天門至興慶宮九仙門這一路的官道上皆已戒嚴。各坊門緊閉,唯有戍衛長安城的禦林軍在官道兩旁持着兵戈靜靜侍立,冬日暖陽高懸在空中,散發出慘淡的光芒。反射在禦林軍身上的明光铠和刀戈鋒芒上,越顯出殺氣凜然之色。
寬敞寂靜的官道上,一隊隊的宮俾太監或捧或擡,将太極宮內太上皇常用之物搬至興慶宮。長長的隊伍比肩繼踵,這邊已進了興慶宮,那邊還未出太極宮,如此周折反複,欲添忙碌。
這一日的搬家整整持續了六個多時辰,自天明五鼓至夜間宵禁之後,仍未斷絕。住在永興、安慶與大寧坊的百姓們聽着坊外官道上車馬喧阗之聲,夜間感受着外頭燭火通明,恍如白晝的景象,深刻的感覺到朝廷的天,又一次變了。
不過這次是變的愈發明朗了。
自今日起,朝野上下,再也無人敢質疑永安帝的帝位是殺兄轼弟,逼父讓位而來。
而在太上皇搬離太極宮後,登基三年的永安帝,終于在太上皇的親自督辦下,于太上皇遷宮興慶宮的十二日後,也就是大褚二年臘月二十三這日,名正言順的遷入了太極宮。
這一日的搬遷,亦在大褚的歷史上,添下了濃重的一筆。它意味着顯德朝在朝廷中的影響終于消散殆盡,勵精圖治的永安朝,濃妝摩擦,再無羁絆的登上朝堂。
遷宮之後便是年下,朝廷開始封筆。因有兩代帝王遷宮別居的大事在先,顏鈞集回京敘職卻無結果的小事,也就無人在意了。
轉眼便是臘月三十,因這一年太上皇剛剛搬進興慶宮,兼又深知民間喬遷尚有親朋好友登門道喜,太上皇年紀越老,越發喜歡熱鬧喧阗。便同太上皇商議道:“既然元月初一的大朝會要在太極宮操辦。今年除夕的家宴,便在興慶宮罷。也是賀我喬遷,搬至新居的意思。都是自家人,坐下來熱鬧一晚上,也就是了。”
永安帝正感念太上皇別居遷宮之恩,聞聽太上皇這點小要求,豈有不允的。不但立刻答應下來,亦且連除夕這日的皇宮賜宴都放在興慶宮了。美其名曰:“父親既喜歡熱鬧,便叫滿朝文武也都熱鬧一回罷。”
卻不知永安帝此舉,一則是哄太上皇高興,畢竟太上皇乍然從太極宮遷出來,亦是交出權柄的意思。倘若只身幽居興慶宮,恐怕會生寥落凄清之意。二則也是顯擺顯擺自己的仁孝貼心。
要知道為了修繕興慶宮,讓太上皇住的滿意。永安帝不但花光了自己的內庫銀錢,甚至從國庫中撥出幾十萬貫,又有衛國公府無償獻上的玻璃青磚琉璃瓦等物,再加上太上皇自己也出了一部分梯己,最終才建成了這麽一座興慶宮。
雖然未必比得上洛陽行宮之驕奢堂皇,但是精巧別致,舒适安逸之處,也是太極宮等宮室皆比不上的。
叫這些朝臣們趁着除夕夜宴的工夫瞧一瞧興慶宮,他們就知道自己絕對沒有怠慢太上皇的意思了。
永安帝縱然心理素質強悍,可殺兄轼弟奪取帝位而不在乎請示如何毀譽,可若是情況允許的話,他也想要個好名聲。
而叫太上皇親口承認他的仁孝之舉,便是再好不過的。
這麽想來,倒是與太上皇想要熱鬧一番的心境不謀而合。于是父子兩個當即計議已定,除夕皇宮賜宴,便擺在興慶宮了。
屆時不但有賀太上皇喬遷之喜,更有太上皇彈奏琵琶,永安帝親舞擎王破陣之曲。
以此來表達天家父子無嫌隙,骨肉血親其樂融融。
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永安帝不但無恥的下旨叫太子和一衆兒子跟着演練此舞,更是将與此毫不相幹的薛衍也綁了進來。
并且言之鑿鑿的說道:“父親最喜歡你,待你比之太子、青鳥這些親孫子也不差什麽。聖人不是說彩衣娛親為孝。既如此,你這也是為太上皇盡孝。既是盡孝,你為何要推三阻四,難道你對太上皇不是真心孝順嗎?”
薛衍看着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的永安帝,只能瞠目結舌。不知該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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