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赫連青烨解惑陌言,墨瀮任性改朝換代
個不知道從何說起的使命,就這麽,傷了我的心,害了你自己的性命?
看來之前也是說對了,陌言果然是無情至極,獨獨對他的無情。
可是卻偏偏貪戀他不經意間流露的風情,貪戀他偶爾真情吐露時候那無比的溫暖和溫柔,貪戀他的一切……
怨嗎,怨嗎?他獨立庭中,問自己。
但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只有無邊無際排山倒海而來的心疼。為他而疼,為自己的一廂情願而疼。那一抹一抹分明的抽痛,一下一下提醒着自己,那種似恨非恨的疼痛。
“起風了。”竹清伸手托起一片金黃的落葉,用指尖輕輕描摹着雕欄畫棟上華貴大氣的紋路,聲音飄散在長廊之中,說不出的空靈。
少年上只披了一件單薄的白袍,随着風輕輕揚起,寬大的衣衫襯出了少年略有些羸弱的身子,似乎随時就要化羽而去一般。
孟昌覺得自己在那一瞬間,看到了當年那個寂寞如斯的陌言公子,那個只心系天下近乎于冷情的那個陌言公子。
“子路哥哥穿得真少,會冷嗎?”少年簇然一笑,如同宮中海棠齊放一般燦爛。
只這一笑,讓孟昌頓時回過神來,竹清已經不記得不是麽?現在他不過是一個心裏年齡只有稚齡的孩童罷了。
他搖搖頭,用略帶了的聲音柔聲回答:“微臣……我自然是不冷的,反倒是公子穿得少了,若是凍出個病來,到時候陛下回來可少不了我一頓揍,所以公子快些進屋去。”心裏卻冷笑,若是你凍着了,那混蛋回來本朝堂堂開國宰相還有命麽!
竹清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孟昌那近乎于猙獰的表情,很是懂事的點點頭。
若是長安也有和紫霄一樣漂亮的秋海棠該多好,這樣就能在秋天看海棠花了呢……竹清抓緊了身上錦被,不知道墨瀮他,何時能夠回來……
他說過,要去歆國,給自己摘一株最美的秋海棠。
可別違約啊……
六十二 萬裏無雲萬裏天(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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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赫連爅瑀回來的時候,宮裏的蓮花已經再一度開了。可憐某皇帝還沒有一享自家公子的芳澤,就被已經接近崩潰邊緣的孟老媽子拽去了六部,接受各位大人們的批鬥。
“呼——”赫連爅瑀倒在床上,眸子微微眯起,覺得身上每一塊肌肉都在叫嚣着罷工,比起當年在天山上被老頭子蹂躏千百遍還要累上幾倍!這幫老頭子簡直比音素雪生前還要可惡!如果陌言還好好的話大概這幫老頭子也翻不起什麽風浪。
再等一年菡萏齊放,陌言就回來了。
他勾起嘴角,用寬大的衣袖遮住了眼睛。沉沉浮浮過去了那麽多年,他開始微微的迷茫了。
現在,心裏住着的到底是六年前那個不近人情冷漠到讓人心寒的白衣公子,還是現在如孩童般純真讓人心甘情願如一只飛蛾一般撲上去的少年?
只是在貪戀那偶爾露出的煙火氣息,那一點一滴足以溺死人的溫暖。
“陛下,公子來了。”雲諾知曉赫連爅瑀并不在意,直接推開寝殿的朱紅镂空雕花木門,輕輕牽着哈欠連天的某公子走進來,自己默默退了出去。
室內點着淡淡的檀香,西側牆上挂着前朝名家的書法字畫,東側則挂着他那寶貝的穿冥劍。室中随了赫連爅瑀個人的喜好擺了一張寸檀寸金的小葉紫檀所雕制的書案,案後有一張半折起畫着淡雅山水的屏風。赫連爅瑀不怎麽喜歡奢華的風氣,扯去了所有帶金縷的裝飾,唯有窗上浮雕處那一條條騰雲駕霧的龍才可看出這乃是天子之屋。
那殿的正主就大刺刺倒在屏風後鋪着華貴錦衾的床榻上,一手撐着頭,似笑非笑看眼中隐隐有着因為哈欠而産生的淚水的竹清。
“陌言,我回來了。”
竹清略略有些清醒過來,見到那笑得一臉邪魅的某不良皇帝,撇撇嘴:“拿來。”
“恩?”赫連爅瑀有些不解,拉過竹清坐在床上,用手指把玩着他柔順的黑發,耐心地将一根根發絲分開。
“海棠。”竹清微微低下了頭,“只有歆國才有的秋海棠。”
“你怎麽知道只有歆國才有的?”赫連爅瑀不回答他,反而問道。
“不知道怎麽的,有些東西記着就是記着……你答應過我會給我看秋海棠。”竹清七竅玲珑心腸知曉赫連爅瑀第一次沒有遂了他的願。
“陌言我抱歉……現在已經是,夏天了。”
“我就知道。”竹清的話有些孩子氣,但是語氣卻讓赫連爅瑀心驚。
“什麽……?”
“我好像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有一個老和尚,我和他一起坐在一起念書……他說爹爹明天回來看我,但是第二天沒有,第三天也沒有,一個月,都沒有。”竹清咬了咬唇,一幕幕畫面清晰的歷歷在眼。
那些,都是他不在的日子裏,忽然夢見的。他覺得自己是在用另一個人的身份去窺視一個人的故事,但是可笑的這個人就是小時候的自己。
“陌言,沒有人會騙你的,相信我。”赫連爅瑀用手攔住他柔韌纖細的腰肢,将臉貼在那人單薄的背上。
“你騙我。”他的聲音微不可聞。略微有些哽咽,“你說冬天過了就回來,你說會給我帶一枝秋海棠,你說,只有你不會騙我。”
“抱歉,陌言,我無可奈何……”赫連爅瑀驀地想起一年前的陌言公子。
在他笑的燦爛地說“我回來了”是只是擡擡眸子,然後冷冷說一句:“哦。”;在他想要對自己做一些小動作的時候毫不留情甩出袖中暗器;而他,根本沒有本事去騙他。哪怕只是“我已經吃過飯了”這種小小的謊言,他也可以毫不留情的戳穿。
現在……
佛說,一切随緣,能得自在。
過了一會兒,赫連爅瑀發現懷裏的人呼吸已經均勻了,原來已經累得睡了過去。
赫連爅瑀嘆了一口長氣,将那人放到床上蓋好被子,在那人額心蓮瓣上輕輕一吻,轉身離開。
真的是,剪不斷,理還亂。
他本應該在冬天到來前就回來,但是漫紗攔住了他。
“陛下,漫紗認為陛下應該先整理好心緒再回去見他。”眸中閃耀着智慧的光芒的老婦人恢複了宮裝,高貴大氣。
那個殿中出聲回答過赫連爅瑀那個白衣女子藥理師原來便是漫紗的貼身侍衛,現下扮作宮中普通宮女,恭敬站在二人身後。
“唔……先生認為我還沒有準備好去見他嗎?”赫連爅瑀心驚被這個老婦人看出了內心心思。
“陛下,你可聽過一句佛語‘千江水有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公子,他只是不願意做你生命力那一朵遮擋了青天的雲翳。”
“陛下,現在回去,你定會害了他。”
赫連爅瑀撇嘴,回去定要被那個孩子似的人給埋怨死了。還有孟昌那裏……但是回頭看到漫紗那一幅“我就是不放你走了你能怎麽樣”的表情,他心中只好暗暗淚了一把。
“素素,送他去寝殿,現在他是歆國的王了。你不用再效忠于我,好好保護陛下吧。”
赫連爅瑀很想吐槽一句“我哪用得上女子來保護”,卻被那二十多歲的女孩子的話怔在了原地。
女子直直跪下磕了一個頭:“是夫人在凝素無家可歸的時候撿了凝素回來,蘇凝素這輩子,只效忠于夫人!棋子也好,奸細也罷,凝素這輩子服侍夫人,無怨無悔!”
“你叫什麽?”赫連爅瑀猛地瞪大了眸子,目光瞬時變得銳利,如同一頭慵懶的野獸突然站起了身子,發散着不可侵犯的氣息。
女子回首看他,眼中滿是玩味的笑,一字一頓分分明明裝滿了怨恨地說:“托你家那口子的福,在下正是萬箭穿心的蘇凝雲的親生姐姐,蘇凝素!”
六十三 不負如來不負卿(全)
(唔……那個蘇凝素還有蘇凝雲巴拉巴拉勞什子事情扔給番外君吧……)
赫連爅瑀啓程的時候,蘇凝素只是站在漫紗的身後,詭谲一笑,卻沒有做出什麽實際行動。赫連爅瑀一路就在這一笑的心有餘悸中淩亂度過。
泉涸,魚相與處于陸,才得相濡以沫。
鴻雁離了群,不過孤鳥。汀洲離了陸,不過孤島。才得孤鳥歸于島,相生相憩。
人世來來去去,只有當無依無靠是才能知道,寂寞,究竟怎麽寫。
赫連爅瑀風流雙十年華,還不是栽在了一個不知何為情何為愛的人身上。竹清冷清一世,最後還不是淪陷在那人從未冷卻的溫暖之中。
紫霄宮裏的少年靜靜躺在榻上,因為發燒不由得裹緊了錦被,全身蜷縮起來。
尹夢璃将素手搭在他的額上,無聲嘆了一口氣。
竹清突然在黑暗中睜大了雙眼,翻身坐起。
尹夢璃愣了一愣,按住了他:“清兒?”
竹清阖上眸子,如同羽扇一般的長睫輕顫,聲音微不可聞:“娘,究竟該怎麽辦?”他抓緊了身下的錦被,十指深深嵌入柔軟的榻中,指尖因為用力微微泛白。他将頭輕輕靠在泛着幽香的床柱上,苦笑:“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不負如來不負卿。
尹夢璃深深看了他一樣,搖搖頭;“清兒,你想的太多了。”
竹清翻身躺下,尹夢璃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
那些信,他已經發出去了。
孩兒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娘親。
一年後,又是一年春來到。裏城的柳花也抽了芽,安靜地綻放。
裏城的行宮正廳中,段九好整以暇地看着正着急上火的自家擇端小朋友,終于看不過去說道:“你也別轉了。人家言廉帝是誰,怎麽可能沒有本事找到奇人異事治好公子?”
剛剛被赫連爅瑀打發來裏城的景擇端睜着無辜的大眼睛,嘟囔:“人家這不是在擔心陌言公子麽?”
事實上——赫連爅瑀早就已經放話了,在竹陌言好起來之前他們倆誰也別想離開長安。所以,在這個到處都有着赫連爅瑀眼線的裏城,為了二人的幸(嗯哼?)福生活,景擇端能不上火麽。
“擇端,時候也不早了,你先去用晚膳。”段九摸摸景擇端一頭烏黑如緞一般的長發,輕聲道。
而上天就是這麽奇妙,總是不會讓某些人如願以償或者是說……氣氛總是在微妙的時候才會被打破。
“報——段王爺!王爺不好啦,城裏出事!”一個人跌跌撞撞跑進廳內,連滾帶爬撲倒段九腳下,一身勁裝上血跡斑斑,發絲散亂,臉上還有兩道細小的劃痕。
“什麽事情,慢慢說!給本王說清楚!”段九平日難得正經,只是那麽多年攝政,認真起來氣勢端得當真如同肅穆的王爺一般。
那報信的不等将氣息調勻,猛地擡頭聲嘶力竭地喊道:“城裏,城裏死了好多好多百姓啊!王爺,死得好慘……”
一把雪亮的彎刀劃過正和他暢談的那個剛剛從街上歸家的青年,那還未來得及發出的慘叫被扼殺在了喉嚨裏,那裝滿了不可置信和恐懼的瞳孔。
一把,兩把,三把……
巷弄裏瞬時便橫屍四處。
殘陽如血,彎刀上滴落而下那粘稠的液體卻比那殘陽更加的豔麗。
持刀的人向自己慢慢走來,好似不在意一般,如同戲耍着老鼠的貓一樣,擡刀卻又不落。
他驚恐地看着自己腳邊彙成一條小溪一般細細的血河,對了,他是守城的士兵,要去輪值的。
對了,快逃,去找王爺,去找陛下欽點的段王爺!
于是他拼着身上挨了兩刀,沖出了巷弄,又飛奔向城郊的行宮。
不敢回頭看,不敢看城裏是什麽樣子。
“老劉,怎麽人就這麽放跑了。”一名持彎刀的人不滿地甩甩手上的刀。
那一名被他從手下逃脫的人冷冷笑道:“總要有個人給段九報個信不是,不然,赫連爅瑀那混蛋怎麽可能會知道,他的位子,坐不久了?”
剩下幾個人低低的笑了,收起刀子,穿過表面上相安無事已經人跡罕見的街道,走向下一個巷子。
刀起,刀落。
其實你看,想要一個人死,不過一念之間,不過只是一個落刀的瞬間。
那個死不瞑目的青年,或許家裏還有嬌妻麟兒等待着他回去,或許還有拄杖佝偻的老母在細細碎碎叨念着兒子幼時的糗事兒,惹得鄰裏哄堂而笑。
“随我去城裏!”段九倏然起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兀的回頭,“擇端,你給九哥留在這兒,哪也別去。”
狐貍一般細長的眸子微微眯起,露出了狡黠的光芒:“當然啊擇端,你若想着偷偷跟來,可得先考慮好後果哦!”
景擇端腳下一頓,恨恨地冷哼,轉身向着內堂走去。你不讓我跟去,想個法子避開你不就成了?
段九急速向外走去,轉頭低聲吩咐:“盯着點,別讓他踏出行宮一步!”繼而喝道:“來人,備馬!”
又是一季春來到柳絮兒滿天飄暧風輕揚桃花紅了榆錢兒串上了梢是誰碰碎了翡翠橋染綠了小村莊牧童換上了新衣裳黃鹂兒笑彎了腰
江南就是夢裏夢外又豈只是三春塞上風雲隔水相眷疑是故人來昨日的黃花舊時容顏怎不憶江南醉依桃紅泣別離生在塵緣外赫連爅瑀接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
無疑,段九将善後工作做得非常好,那些出事的巷弄地處偏僻,顯然只是為了驚動段九一行人,并沒有想過要惹得全城騷亂。
接到消息的赫連爅瑀正信馬悠悠,一襲紫裳華貴,冷笑:“說不定什麽時候想要屠城了,民心什麽的不過是空談罷了。”
身後本來應該朝中的孟昌低頭深思,過一會兒後才緩緩擡頭問:“陛下,莫不是那個人?”
“我與陌言,原以為養了一條狗,想不到竟是一只會咬人的狼。”赫連爅瑀接手了竹清留下的巨大的情報網,天下有什麽能瞞過他的耳目。
孟昌沒有回答。赫連爅瑀側頭看去,見到長安最出名的謀臣亦是貴為宰相的某人——正在發呆。
李致遠那日接到信離開長安已經許久了,他免不了心急派出了探子,結果最後是在浔國得到他的行蹤。
赫連爅瑀一挑劍眉,星眸裏有着掩不住的笑意:“怎麽,想了?”
在宮外,兩人便不論君臣,可算是同一戰壕的盟友(損友……?),聽聞此言孟昌也是毫不示弱一個衛生眼扔了回去:“那麽每天看的見吃不着,陛下感覺如何?”
官道上,便只剩下了某人的磨牙聲。
尹子微故去多年,身為唯一的關門弟子的孟昌本應該回去掃掃墓什麽的,而赫連爅瑀純粹是想去俣國接手政務的。
但是既然裏城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兒,那便中路途改道先去裏城瞧瞧。順帶……
“段王爺,再幫朕打一個月工如何?”赫連爅瑀輕哼起采菱女那一曲“涉江采芙蓉”,笑靥盈盈。
孟昌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只小惡魔在他的腦袋上飛啊……飛啊……
赫連爅瑀略略一頓缰繩,卻換了一首哼唱,依舊是江南的吳侬軟調,被北方游牧民族視為靡靡之音亡國之音的小曲。
“又是一季春來到,柳絮兒滿天飄。暧風輕揚,桃花紅了,榆錢兒串上了梢……”
孟昌在他的身旁不聞馬蹄铮铮踏起飛塵三千,唯聞小曲兒清脆悅耳。
“江南就是夢裏夢外又豈只是三春。塞上風雲隔水相眷,疑是故人來……”
“昨日的黃花,舊時容顏。怎不憶江南,醉依桃紅。泣別離,生在塵緣外……”
裏城的城門,在向他敞開。
長安的宮裏,雲諾伺候着竹清練字帖。與以前竹清喜好的行書不同,此時他穩穩當當地握着筆,一筆一畫地練着簪花小楷。
自控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怕誤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雲諾笑鬧:“宰相哪裏弄來的帖子,這不明擺着帶壞小孩子麽!”
某竹擡起無辜的眼睛,表示不理解。
雲諾奪過他手上的筆,笑得難以自已:“不行不行,公子你不能練這個!”若是讓陛下知道,自己一定會被吞得連骨頭渣都不剩!
竹清作勢去奪,二人笑成一團。
憶起曾在一篇文中讀過一句話。
如此時光,一夕照百年。(原諒小冷家裏斷網,老爹又懶得叫人修于是……)
一夕,也可百年。
《紫霄遺夢》完
六十四 待我來世得菩提(全)
兩年,長嗎?
較之人生六十載,不過是三十分之一罷了。但是較之他認識陌言八載,那便是四分之一。
兩年時間,可以改變很多。比如……這個誰也沒有想到的結局。
裏城的滅亡。
沐溯彥的背叛是他早就料到的,只是在兵戈交接時候,毀了裏城。
不去想當時戰場如何的慘烈,不想兵刃刺入肉體時的聲音,亦不去想大勝浔國叛軍後裏城竟被孤注一擲的沐溯彥與亡命之徒……
只記得當時沖天的火光,如同《莊子》裏那一只抟扶搖而上九萬裏青天的鲲鵬,華麗而又凄豔地劃過天際。
那個身着龍袍的男子站在城頭,冷笑:“赫連爅瑀,不論如何,沐離終是我的親身父親。此次既然敗給了你,溯彥,認了。”
明黃色縱身向下如同展翅的雄鷹一般墜入沖天的豔紅中,化為一體。
在火焰舔舐上他的臉龐的那一刻,沐溯彥輕聲笑了,阖上了眼睛。
“公子,溯彥,幸不辱命。”
裏城在那一役後,荒涼破敗,家破人亡的百姓也靠着朝廷撥下的救濟錢財食物紛紛在同城或是長安安家。
沐溯彥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更不像一個會為了權力背叛的小人。本來他就沒有想過沐溯彥竟然會造反,這一次險勝只不過是因為一年前裏城那件沒頭沒尾的殺人案件引起了他的警惕。
怎麽,怎麽看都好像是安排好的一樣的順利……
這幾日,陌言的身子明顯差了很多,看來他的記憶也在漸漸的恢複,時不時恢複了以前的冷漠,用那能凍死人的目光瞥一眼某皇帝,轉而又笑靥盈盈地撲上去。
暮春時候,赫連爅瑀應約帶着竹清回月樓,途經裏城。
城中一曲經年不變的陽關調,悠遠地讓他以為,真的回去了,七年前。
那冷冽清貴的容顏,那古井無波的雙眸,無一不彰顯着他的陌言——回來了。少年的衣衫在沙漠中帶着黃沙的風中獵獵作響,他綻開笑容:“不诳了。”
再出陽關,便又是一年。
站在月樓中,男子擡手遮住了沙漠裏刺眼陽光。已經是暮春時候了,再過一個月左右,大概這月樓的菡萏便要再一次齊放了吧!
失了兩年記憶後恢複的竹清,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沒有以往的不近人情了。多了人情味,多了……煙火的氣息。性格一樣的冷靜,但是不再将所有的事情都埋在心裏,偶爾也能主動送某人一個笑顏。
只不過美中不足的是,他将更多的時間送給了公務,選賢舉能,輕徭薄役。幫着赫連爅瑀決策國務,惹得孟相熱淚漣漣:“蒼天有眼啊!”
裏城距長安極近,策馬只要幾個時辰。雖然接近夏日沙漠氣候炎熱,但是位于邊緣地帶的月樓依靠着綠洲獨有的環境,總是無比清涼,于是某公子扔下皇帝陛下帶着跟班打算在月樓住個十來日——當然,是帶着公務的。
某天,皇帝陛下屁颠屁颠帶着一幫子人進了月樓接着就是一陣的飛沙走石場面如何壯觀區區幾筆不足以勾勒場面之宏偉——反正待竹清怒氣上腦沖到赫連爅瑀面前的時候,卻被赫連爅瑀一把捂住了眼睛。
“你幹什麽!”竹清這下子連平日總是不離口的尊稱都抛開了,企圖撥開赫連爅瑀作亂的“爪子”。
“陌言,你別動。”赫連爅瑀只覺得掌心被如同羽翼一般柔軟的眼睫輕巧掃過,搔的他心中也直癢癢,好似有一只貓兒在撓癢一般。
竹清順着他的動作停下,心中卻湧出抑制不住的好奇。
赫連爅瑀輕柔地捂着他的眼,帶着他緩緩行至池邊,然後站定,手指微微張開。待竹清适應了強光之後,這才放下手指,在一旁笑着看他。
竹清的眼因為從黑暗中釋放微微一縮,既而便被眼前的美景刺痛了眼!
白蓮亭亭玉立于池中,蓮瓣紛飛間可見湖心亭那飛角碧瓦,水煙輕攏,煙波驀底,紅蓮戲于其中樂其所樂。
更為讓竹清吃驚的是,是那份莫名的熟悉。
一種生生根種在了心靈深處的羁絆。如同祖祖輩輩代代生生不息一般,這種來自祖先的氣息反而是歷久彌新。
“清……漓……”竹清幾乎是顫抖着吐出這兩個字,不怪他激動,這乃是安浔竹府裏,清漓池中的蓮啊!
自安浔事變後,他就再也沒有回過那座裝滿了撕裂般痛苦的城市,也就再也沒有見過比清漓池裏更美的蓮花。
那些童年的記憶仿佛歷歷在眼,還有那日沖天的火光,那日清漓岌岌可危的斷牆。
所有美好的痛哭的一瞬湧上心頭,激地他差點落下淚來。
“我命人移植的,怎麽樣?”赫連爅瑀從後環住他,在他耳邊輕聲道:“許個願吧。”
竹清閉上眼,虔誠地輕聲呢喃着《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中第二大願:“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自身光明熾然,照耀無量無數無邊世界。此乃經文中的第一大願,但他卻說不出口。他只願換得天下蒼生無恙,換得一代國土無雙。
若能來世得菩提,定要償盡我欠你的,所有。
六十五 步步成蓮終成殇(上)
他是來償盡前世孽緣的掌心蓮,他是來尋遍九天十地的座下蓮。
他耗盡心血指點江山,只為贈他一個盛世長安,國土無雙。
如果,來世真的能夠洗盡鉛華,我們一定能夠在一起,簡單的,幸福的。赫連爅瑀輕啄他柔軟的唇瓣,壓下了身下人低低的喘息和低吟,繼而在他耳邊輕輕道。
竹清眼底勾起一抹笑意,無聲地攔上他的脖頸,然後就被身上人的動作激地面紅耳赤。
事後(已面壁),竹清撐起疲憊的身子,在同樣靜默着的赫連爅瑀耳旁輕輕喚了一聲:“墨瀮。”
赫連爅瑀睜開眼,柔和地問:“怎麽了?”
竹清的面孔在漆黑的夜裏看不真切,但是聲音卻輕巧地,不帶一絲煙火氣息:“裏城,是我讓沐溯彥毀的。”
赫連爅瑀的表情也如此模糊,看不真切:“為什麽。”聲音冷淡,但他相信,陌言總有他的理由。
“裏城,本來就不應該存在……”竹清低低嘆了口氣,緩緩将前因後果道來。
裏城,長安最為魚龍混雜的地方。這裏彙聚了各國的細作,只是随着五洲大陸漸漸統一,一下子細作的勢力立馬奔潰,其中有一些回歸本土安定的生活,也有一些選擇在裏城紮根做一個普通人。
但其中不乏一些心懷鬼胎的人。他們手上握着的是本國與長安兩國的秘密,不難成為以後禍亂的資本。
所以趁着他們還沒有動手,考慮周全的竹清早就已經有所準備,讓沐溯彥以造反的名義殺死名單上心懷不軌的人。這樣,也算完成了沐溯彥早年說過的“你助我成為一個普通人”的心願。
誰知道赫連爅瑀同樣也是心有七巧,早早動手,導致沐溯彥一把火就燒了裏城。同時,沐溯彥自己也沒有向竹清說明白過那個普通人究竟是什麽意思。
赫連爅瑀,不論如何,沐離終是我的親身父親。
赫連爅瑀當然知道是什麽意思。
沐離是他親爹,他背叛他親爹,對不起皇天一片,自己心安理得坐上了老子的位子,可能麽?所以他只好用這種極端的方式來結束自己。已經享過坐擁江山的孤寂的沐溯彥,早就已經別無所求。
這些話,讓竹清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原來他陷入了一個誤區,只可惜這個誤區是因為童年生活的環境所造成的。竹清自小被寄養在廟宇中,聽着梵音長大,也練就了出家人平淡無波的心性,對于七情六欲看得極為淡薄。哪怕是親情,竹餘年的死并沒有對他造成什麽真正的傷害。
只不過是處于人子的一種本能讓他選擇了報複。幫助竹家,也是感謝尹夢璃與竹餘年賜予了他生命。
說親情,對于竹清來說,都是極為奢侈的事情。
而沐溯彥自小是由沐離撫養長大,無論後來他們父子分歧多大,但是沐溯彥的童年,也是在沐離的呵護下度過的。他頭頂着沐氏一片天,他害了親父,背叛了自己的姓氏,他覺得對不起列祖列宗。
價值觀念的不同可以導致很多預想不到的後果,竹清顯然失算了這一點。
赫連爅瑀便不會,他有“關愛”他的赫連青烨,更有将他當做親子的先後尹雨沫給了他童年所有的溫暖。長大後留戀花間,也看過不少類似的事情,讓他可以将不同的人看的分外通透,也能真正的了解不同人不同的情感。
原來是這樣……呵呵,看來,墨瀮他早就知道了吧?
竹清附到赫連爅瑀耳邊,輕輕喃呢:“墨瀮,看來漫紗都和你說了。”
他努力挺直身子,直直看着那人越來越痛苦的神情:“是的,是我。墨瀮,之前所發生的一切,包括——昔日歡,都是我一手策劃的。”
赫連爅瑀搖頭,扣住他的雙肩:“為什麽一定是昔日歡?你……下得去手?”
為什麽要那麽殘忍?
我,會心疼。
六十五 步步成蓮終成殇(中)
“生與死,不過是一念之間罷了。至于為什麽一定是昔日歡……因為它無藥可解啊!”竹清用一種殘忍的冷酷,緩緩在赫連爅瑀耳邊說。
“竹某毫不懷疑你,墨瀮。只是傾盡天下未免太過勞財傷命。”
在一片黑暗中,他看不見赫連爅瑀的神情,只能感受到赫連爅瑀身上越來越冰冷的氣息。不知沉寂了多久,那個人突然伸出手擁住他,長長地嘆了出來。
“你啊,真是個傻瓜。”赫連爅瑀将頭擱在他的肩頭,在竹清看不見的地方,眸中的冰冷早已化為一灘溫柔的水,其中蘊滿的是濃到化不開的悲哀與無奈。
你偏要如此,與我生死不容?這一世,還是我輸與了你。
“墨瀮,是我。出陽關,擺璇玑,只是為了引出你。諾兒被俘,月樓被占,也是為了試探你。”
“對,然後你費盡心思讓竹家跳出戰亂的禍水結果失敗了。于是你幹脆挑起戰亂助我一統天下,這樣比之日後各國相競來得更為直接簡單,造成的損失乍看起來很大,但是日後若五國真的糾纏不清,實際上更為危險。我說的沒錯吧?”
見竹清沉默不語,赫連爅瑀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你尋遍五洲大陸只為了找一個賢才能夠助你平息天下五國戰亂是嗎?所以你就抱着這種心安理得的心态讓我付了一顆真心在你的身上,然後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離開我是麽?因為你有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就是天下。
“因為知道身體不好原本就不可能長壽于是你幹脆選擇昔日歡這一種無解之藥是麽?音素雪提出的最後一個要求你不是沒有想到只是不敢相信他真的會這麽做。當然他只做了一半,大概他也沒有想到你其實都已經猜到了不是麽?
“其實我與他……都是一樣的。只不過有一點我比他更加的幸運就是我是被你選中的那一個人。所以他死了,而我……以後是這個大陸的主人,是嗎?”赫連爅瑀步步緊逼,通過漫沙的話,聰明如他,自然知道裏面蘊含了些什麽。
其實,他心裏面已經樂開花了。難得可以看到陌言這一臉呆滞的表情,看到他失态地露出驚駭的表情,看到他無奈地嘆氣,然後無可奈何地攬住自己,聽見他顫抖的聲音。
“別說了。”
赫連爅瑀已經想好了要下一劑猛藥,不管不顧:“陌言,莫非從一開始,你就不是真心真意的?”
“夠了!”竹清打斷他,身體卻抑制不住的顫抖起來。赫連爅瑀在心裏暗道不好,難道是這一劑藥下得過頭了?
“沒錯,而且我錯的比你能想到的還要多!比如莫老……比如蘇凝雲……比如你中的離滅……都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竹清似乎是接近于殘忍地考驗赫連爅瑀的耐心,“那麽多事情中,我唯一沒有想到的,就是竹家……”
“莫老待你如親子,你竟然舍得下得去手?”赫連爅瑀不敢置信,他一直以為竹清骨子裏面至少是善良的。
“當然下不去手。”竹清輕笑一聲,“我于以前便已經欠他良多,但是當時的局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果莫老沒有将我救下,那麽虎符落入沐離手裏你覺得死的會是幾個人?那時候有諾兒,有凝雲,有我,還有……你,更有三十六隐衛。那麽又将是幾條性命?權衡利弊……”
“你就選擇利益最大化是麽?反正至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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