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四十一

夜雨初歇。

一輪殘月挂在枝頭, 照亮了院落的一部分, 從窗邊看去像是鋪了一層霜般寒冷。

周琰保持着擡窗的姿勢,與那對青白色的瞳孔相對, 只皺了眉,一言不發地将視線轉移到這個不明來歷者的身後——

又有幾個身形不一、年齡各異、瞳孔卻都蒙上一層青翳的人往周琰這邊看來,随後往窗戶的方向邁了幾步。一開始只是蹒跚漫步的速度, 待周琰将窗戶放下時, 他們已經流着涎水、健步如飛地奔跑來了。

斷蒙也透過窗戶看見了這一幕, “唰”地一身滑劍出鞘,在寂靜無聲中蓄勢待發。

周琰的下巴擡了擡, 斷蒙會意, 取了一旁櫃子上的弓箭, 如只鳥兒一般躍起,輕輕巧巧地趴上了房梁。房間外雜亂的腳步聲愈來愈近,周琰“呼啦”一聲熄滅了燈, 從牆壁上卸下挂着的長劍,貼着牆角,放輕了呼吸。

“哐啷”一聲,門被狠狠推開。為首的男人低吼着撲了進來, 一眼瞧見了站在房梁上的斷蒙。斷蒙搭箭、拉弓, 箭矢如流星一般和男人的頭頂擦邊而過。男人忽視了利箭,絲毫沒有猶豫地繼續撲上去, 其後一個瞳孔青白的人緊跟着他, 卻在邁進門檻的一瞬間被狠狠擊中膝蓋、踏上胸膛, 随即整個人飛了出去,發出一陣沉悶的落地聲。

“哐啷”,周琰關上了門,插上門闩,任門外的拍擊和野獸般的低吼聲此起彼伏。月光透過門上的縫隙,将門外的人影倒影地張牙舞爪。

好在這些怪物只有五六個,尚不足為患。這裏是刺史府,門都是用最好最堅硬的木材制成的,這些人行動詭異,力氣和速度卻還沒有超越常人,這門一時半會兒還散不了架。

被關在門內的男人落單了,恍若無所覺一般伸手去夠斷蒙。他跳得還挺高,斷蒙在狹窄的房梁上來回折騰,卻硬是連個衣角都沒被男人抓到。

男人見拿斷蒙沒辦法,扭頭緊緊盯住了周琰,喉嚨一陣急促而短暫的“嗬嗬”聲,揮舞着蒼白細瘦的青灰色雙手向他撲來。

周琰未抽劍出鞘,将劍一橫抵住男人的手臂,換手将劍翻轉的同時狠狠絆了男人一角。男人雙手被制住,被周琰的力道仰面撂在了地上,斷蒙見狀從房梁上越了下來,從袖子裏掏出一卷堅韌的繩子,将男人的手腳統統綁住,又将他捆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這到底是什麽玩意兒?”周琰将手伸到不斷掙紮的男人面前,男人伸長了腦袋想要啃上他的手,卻被周琰嫌棄地用劍一抽,抽掉了兩顆牙。

“屬下不知。”斷蒙仔仔細細地端詳着形狀癫狂的男人,扳住他的下巴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會兒,扒拉完他的眼皮後說,“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還活着。”

可不,活蹦亂跳地想要咬人,力氣比一般人都大些。

周琰沉思了一會兒,忽然開口:“你看他的樣子,像不像是中了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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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沒有明顯的傷口,精神卻錯亂如野獸。圍攏他們的這些人是成群行動的,說明其後甚至還有人在操控。

要做到這一點,以周琰見識過的手段來看,只有用蠱。

“......”斷蒙用沉默贊同了周琰的說法。

他們在刺史府裏将那男人好一頓折騰,一會兒蒙眼一會兒塞耳,一會兒用水一會兒用火——得出的結論是,他們如常人運用五感追捕獵物,身體如常人一般脆弱,卻不會對顯而易見的危險産生懼怕。

尋常人到這時應該多少有些疲倦,而他梗着脖子想啃人的那股子沖勁兒可以說是一點沒有降下去。

連周琰都有些煩了。他冷笑:“看來趙長厥就是因為這些玩意兒有恃無恐啊。”

到不能說趙長厥就是有恃無恐了,他也算是戰戰兢兢好言相勸周琰離開這裏。但是他一沒有主動坦露真相,二絲毫沒有尋求幫助解決這群玩意兒的意思。這麽看來,小皇帝委派的前幾任官員是怎麽下落不明的,這位刺史應該都看在眼裏。

“等那群玩意兒散了,找他去算賬。”周琰說,“我就不信他們能在外頭堵一輩子。就讓他們以為咱們都被困住了,效果更好。”

斷蒙點頭,看着被綁成麻花還在嗷嗚嗷嗚叫的男人覺得實在有礙觀瞻,擡起手來就想打昏他。

卻見周琰忽然開口:“等等。”

他上前幾步,玄色絲質外罩在黑暗裏微微閃着光。周琰面無表情地将自己腰間一把尖銳的匕首卸下,在食指尖劃了一道,大拇指往上推了推,推出一滴深紅色的血滴來。他将食指伸到了男人面前,連帶着那滴血凝成一顆水珠的模樣,搖搖欲墜——

被捆綁着的男人突然止住了低吼,頭往後一縮,淩亂的頭發遮住面容,卻擋不住他微微顫抖的四肢。

面容猙獰、被綁成麻花的怪物,耗子躲貓似的拼命掩藏自己的臉,躲避對面玄衣金冠的周琰的視線。

斷蒙:“............”

來自皇族血統的碾壓?他是不是應該跪下來高呼千歲?

卻見周琰臉色難看地收回手,将那顆血珠子擦去,連個眼神都沒有分給被綁在柱子上的男人,冷聲道:“剛才的事,你就當作從沒看見過。”

斷蒙心頭一跳,低頭行禮。

“即便是......那個人,你也不能向他透露半個字。”周琰強調了一下,“否則我就把開昧賣進明月洲,讓你辭了職位去那兒做個龜公。”

斷蒙:“......”您還能再幼稚一點兒嗎?

但是斷蒙看得出來,周琰現在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差。他眼觀鼻鼻觀心,決定不在這個當口給自己惹麻煩,行了禮蹲牆角盯梢去了。

天光漸亮,周琰周邊點起的燭火快燃盡了。門外砰砰的拍打聲漸漸弱了下去。

“王爺?”斷蒙請示道,這是在問自己該不該跟上去。此行倉促,若是他跟,周琰手邊一時半會兒就沒有得力的人了。

“去吧。”周琰神色恹恹,見斷蒙猶豫了一瞬間,輕輕“啧”了一聲,剛擡眼,卻見斷蒙幹脆利落地辭行,往門外去了。

被捆在柱子上的男人還在裝死。

周琰不耐地盯了他一眼,一手扶額補眠,卻在恍惚之中聽見了類似蟲子爬行的雜聲和紛亂的絮語。

“悉悉......”

“唆唆......”

“阿琰,我的阿琰!”

一聲女人凄厲的哭聲在他腦海深處炸開,周琰捂住嗡鳴不止的雙耳,只覺得自己的腦袋被開了個洞。

他猛地睜開眼,一切又安靜了下來,只餘下淅淅瀝瀝的小雨墜地的動靜。

周琰心煩意亂,站起身來轉了一圈,将自己的外衣整理好。他走到柱子旁,那男人的頭垂了下來,四肢軟綿綿,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周琰眉頭狠狠皺了起來。

他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白皙的指尖在青灰色的肌膚映襯下透出一分妖異的美感——

他沒感覺到任何氣息。

這人死了。

周琰眯起眼睛,大步邁向桌邊,拿起整理好了的東西,往關押趙長厥的地牢去了。

......

歧縣。

在江逾白的威逼之下,歧縣縣令分出了一部分人手去調查失蹤的人口,還派了兩個腳程快的去刺史府報信。

去刺史府的人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就一個大上午加一個中午,回報上來的失蹤案卻紛紛被擺上案頭,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

光一上午查問下來,仍停留在歧縣的百姓,家裏報上失蹤人口的就有近四十戶——歧縣上三年加起來的“失蹤”案都沒那麽多。最近失蹤的是在洪災後幸存的百姓,有孩子有大人,絕大多數是男性。就這麽幾天的功夫,家人就找不到他們了。

他們的家人尚在此處,現在又缺衣少食,即使是逃難,也消失地太倉促。

縣令看着江逾白坐在臨時搭建的草棚裏翻看回報,自己也挑了幾份,越看腦門上的汗越多。

“渾水摸魚,啊?”江逾白輕輕地将手中的紙張撂在桌案上,縣令卻如聞驚雷炸響般抖了抖,“他們料定了您這個縣令不開眼,卻也沒想到您會給予他們這麽大的方便吧。”

那群疑似邪教組織的家夥也不是傻的,發現從這裏拐人容易,他們就會再來——歧縣縣令怕惹出事端,對那麽兩三個案子睜眼閉眼,就在災後被列為最好捏的軟柿子之一了。

趕巧督查赈災的官員也跟被吃了似的,連個影子都不見。一個不作為的縣令,可不是雪上加霜。

現在的情況已經不是被摘烏紗帽這麽簡單了,對方手段再詭異縣令也得鬥,否則就是抄家滅門的大罪。縣令急的嘴上冒燎泡,唯江逾白馬首是瞻:“您覺得......?”

他已經把江逾白當成了從京師來的微服私訪的大人物了。

江逾白還在等吳小六的消息,一時間也拿不定主意。他側頭,挑眉問:“嘶,你們縣衙的軍械庫在哪裏?”

“在山腳,大概已經被淹了一半兒了......”

“那些轟山炮還在嗎?”

“轟山炮被封在了桐油封住的大箱裏,因該還在。您的意思是......?”

“等上頭調人手。”江逾白拍了拍他的肩膀,“實在不行,轟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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