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孩子
小孩果然沒有跟上來。
他被樓随流的眼神吓到,腦袋一片空白呆呆愣在原地。
須臾,他又猛地地下頭,雜亂的頭發散落下來,遮住他的表情。
樓随流依舊一副懶洋洋的模樣,鞋跟被他踩在腳下,每走一步,就有可能會飛出去。但說來也奇怪,明明是普通的布鞋,口子寬松沒有什麽東西束縛着,卻偏偏一直套在他腳上,似乎無形中有一條繩子将他的腳和鞋連接起來。
他的手随意地放在身側,随着行走而左右搖擺。枯枝發出清脆的咔嚓聲,聲音随着一種特有的節奏而蔓延開去,就像時間長河,悠遠不息。
小鬼在想什麽呢?是委屈呢,還是害怕呢,又或者已經哭了吧。
左手被小鬼咬過的地方又熱了起來,似乎感覺到孩子牙齒的力度-----不是很痛,但也不容忽視。
大概正咬着嘴唇瞪着自己吧。
不過有哪種反應都無所謂。
一個小鬼而已。
不認識的小鬼而已。
樓随流仰頭看了看天空,星星零星地點綴在黑曜石一般的夜空,一閃一閃……就像小孩的眼睛。
該死!怎麽又是小孩。
樓随流拍了拍自己的臉蛋,警告自己:不要看到可愛的小動物就往家裏撿,以前撿的那幾只還沒解決掉呢,這些都是麻煩啊,生龍活虎活蹦亂跳的麻煩啊,飛沙走石見人就咬惹是生非的麻煩啊……
“不準走,不然我就告訴把你的秘密說出去!”
身後突然爆發出的喊聲驚住了樓随流,他掏了掏耳朵,以為自己出現幻聽:“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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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緊咬下唇,一張小臉因用力吶喊而漲得通紅。
他不說話,瞪着一雙大眼睛死死盯住樓随流。
這個人很高,自己必須仰着頭才能看清他的臉。
這個人很冷漠,剛才那雙冰冷的眼睛似乎能将自己的心髒也凍結起來。
他說到殺人的時候,表情淡漠沒有一絲憐憫或者害怕,他是真的會殺人,而且肯定已經習慣了手上沾滿的鮮血。
害怕,怎麽可能不害怕,從喊出那句話之後,手就沒有停止過顫抖。
但他還是喊出來了。
也許,這個人能幫自己報仇吧。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也要試一試。那些該死的地痞,活在世上簡直就是一種罪過。可憐劉大叔他……
眼前驀地出現一雙沾滿灰塵的布鞋,然後是一張猛然出現的臉。
怎麽可能!剛剛他明明站得那麽遠,怎麽一下子就到了眼前?
小孩被吓得後退一步,烏溜溜的眼睛充滿了驚訝。
樓随流蹲在地上,像個好奇的孩子一樣用雙手撐住頭,歪着腦袋不說話,只是似笑非笑地瞅着他看。
“幹,幹嘛。”這種眼神看得小孩渾身不自在。
“這句話應該是我說才對,你叫住我幹嘛?”樓随流的眼睛漸漸彎了起來。
小孩覺得有些口幹舌燥,不知道該如何說出接下來的話。雖然對那些地痞恨之入骨,但如果說要殺他們,卻又有些無從是好。更何況,這個人,不不不,這個古怪的鬼先生,他真的能幫自己嗎?他會不會反而吃了自己……
“你再不說我就要走了。”樓随流打了個哈欠。
“別,別。”小孩連忙拉住他,但一碰到他的手,又觸電般迅速縮回。
樓随流望着他笑,但眼眸猶若不反光的黑曜石,吸收所有的光芒卻只看得到漫無邊際的黑暗,叫小孩拿捏不準他的心思。
“幫我報仇,我就幫你保守這個秘密。”
小孩不顧一切的表情讓樓随流不由怔了片刻:“啊?”什麽秘密?他有秘密掌握在這小屁孩手裏嗎?怎麽他自己不知道呢。
“幫我報仇!”
小孩這次的聲音大了許多,頗有為革命而犧牲的悲壯之色。雖然只有短短四個字,卻被他說得像赴死前的遺言一樣。
樓随流漸漸收起笑臉,面無表情地盯着小孩。
小孩捏緊拳頭,努力止住身體的顫抖。
“要我做事是有代價的,而你,付不起這代價。”樓随流冷冷道。
“胡說!”小孩的話音剛落,就被樓随流身上散發出的殺氣吓住。
幽暗中,一股殺氣倏地化為蟒蛇巨獸,張着血盆大口朝小孩撲去。小孩只能瞪大一雙眼看着,渾身顫抖不已。他覺得自己像赤身裸體暴露在狼的利齒之下的綿羊,全無反抗之力。
有那麽一瞬間,小孩以為樓随流會殺了自己。
但他沒有。
過了須臾,樓随流忽然笑了,連帶着眉梢一同微微上翹,在蕭瑟的墳場顯得格外溫暖。
樓随流摸了摸小孩的腦袋,手心出乎意料的暖和:“放棄吧,你現在還太弱了。”
“嘣”,小孩覺得自己腦中緊繃的一根弦,一剎那,斷了。
他忽然想起劉大叔死前的場景。他也是這樣溫和地對自己笑着,一雙布滿老繭的手顫顫巍巍地撫摸着自己的臉,然後嘆了口氣:“孩子,大叔不要你替我報仇,這是命啊。”
當時他聽得似懂非懂,但現在他明白了。
劉大叔那句話的潛臺詞是:你這麽弱,如果替我報仇的話,豈不是連自己命也要喪掉,還是罷了吧。
你太弱了。
太弱。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那你,是要當那騎馬的人,還是被騎馬?
小孩忽的一下站了起來,扭頭就走。
肮髒油亮的頭發耷拉下來,在那張稚嫩的臉上落下長長的陰影。小孩不說話,抿着唇,一雙大眼睛卻全部隐藏在頭發裏,看不清表情。
他走得很快,像有什麽怪物在身後追趕着。
不出片刻,就消失在漆黑的小道上。通往亂葬崗外面的路有些狹窄,卻彎彎曲曲。
像人的心思。
九轉回腸無人懂,不如夢生醉一場。
樓随流蹲在地上,保持原本的姿勢沒有動。他聽着小孩急匆匆的腳步聲,枯葉被踩得沙沙作響,咔嚓一聲巨響,嗯,踩着樹枝了。
約莫半盞茶後,聲音消失了。
風呼呼地刮了起來,看來今夜不會下雨。
樓随流揉了揉腳,然後緩慢地站起來。他扭頭望向小孩離去的方向,嘴角忽的噙着一抹意義不明的笑容。
但那笑容很快就被略有些懊惱的表情替代:“哎,說好了不再往家裏撿東西的,不知道吹雪是不是又要生氣了。嗯,生氣也沒關系,反正她生氣的時候也很可愛……”
這裏是名震全蘇州城的青樓,梅雪閣,大腹便便的嫖客摟着小姣碧玉□□着走過。
奢侈淫靡,千金只買一夜醉。
然而越過花街前的那條小橋,一切又變了個樣子。
沒有絢爛的燈火,只有一條漆黑的長街,看不清人影,冰冷刺骨。
冷嗖嗖的夜,又有誰會三更半夜走在夜風中呢?
街角一條肮髒的小巷裏,三五個地痞圍着中間蜷縮成一團的什麽東西,罵罵咧咧地踢着。
“媽的,也不看看自己有幾兩重,竟敢偷襲你大爺我,看我不打死你。”
腳踢在肉體上發出沉悶的聲音,但沒有聽到意料中的求饒哭泣聲。
“求我啊,求我就放了你。”
但回應他的是小孩的一雙怒目。
滿身橫肉的大漢竟然被他的眼神吓得愣了愣,但待他反應過來,揍得更加狠了:“你那什麽眼神!不準這樣看你大爺我。”
孩子的鼻子被揍得流出血來,嘴角也腫起一大塊,但他還是狠狠瞪着地痞,眼底燃燒的仇恨之火終于再次惹怒對方。
一個右臂畫着白虎的流氓冷笑一聲,狠狠用腳踩在縮成一團的人的臉上,左右□□:“哼,我叫你看,叫你看!”
揍打之聲重新響起,孩子卻從頭到尾都沒說一句話,只是一下一下默默地接受着他們的毆打。
巷子外,一片漆黑中忽然亮起一豆火光。
煙草的味道淡淡的,沒有引起地痞的注意。
孩子的意識變得有些模糊,只是覺得那縷淡淡的煙味像在訴說着什麽。在說什麽呢?堅持下去?還是放棄求饒?
抽煙的人長長地吸了一口,火光亮了亮,然後又緩慢地呼出,沒有固定形狀的煙化作神秘的語言消散開去。
裏面的人還在不停地揍着,孩子的臉紅一塊紫一塊,已經難以辨認出原本的樣貌。連臉都如此之慘,更不用說身上的傷了。
抽煙的人默默地抽着。
那些人不把他打暈是不會住手的。
今晚的月還是這麽清冷啊。
他在心裏嘆了口氣,然後又抽了口煙,這時身後傳來地痞走出來的聲音。
“媽的,那小鬼真倔,揍成這樣還不求饒……咦,你是什麽人,怎麽會在這裏?”
樓随流放下煙杆,眯起眼睛看着他們。
“媽的,怎麽不說話,嫌命長了?”一個地痞掄起拳頭就要沖過來。
樓随流卻面不改色,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很平靜地看着他。
那地痞的手突然被另一個同伴抓住了,他奇怪地回頭:“幹嘛?”
另一人壓低聲音說:“你說他長得像不像中午被砍了腦袋的那個人。”
其他幾個地痞同時後退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樓随流。
樓随流笑眯眯地看着他們不說話,于是氣氛變得更加詭異了。
過了半響,只聽一人大叫一聲“媽呀,鬧鬼了”,其他幾人也跟着慌跑出去。
樓随流沒有追過去,他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幾個人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其中一個還跑掉了一只鞋。
好像是左腳吧,鞋子質量真差。樓随流眯着眼睛笑了起來,然後轉身走進巷子裏。
地上混雜着爛泥和垃圾,在空氣中混雜成一股異味。
孩子趴在地上,眼睛腫得已經睜不開了。
樓随流居高臨下俯視他。
黑暗中,煙鬥的光一明一暗,他的眼睛也随着一明一暗。
沒有人猜得透他此時在想什麽。
“不自量力。”
孩子的拳頭猛地捏緊。
“被揍成這樣都不知道求饒,而且打架還不懂得護住自己的臉。”樓随流的聲音裏聽不出喜怒。
“不要你管!”孩子狠狠的說,但一開口又猛地咳嗽起來,嘴角流出鮮紅的血液。
“在我這兒失敗後,幹脆自暴自棄嗎。”
“那些人渣……你也一樣。”
“我從沒說過自己是好人啊。” 樓随流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大。
孩子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只是失去意識前,似乎有一雙大手放在頭上,有點溫暖,像夢中媽媽的手一樣。
“壞蛋。”孩子從嘶啞的喉嚨裏冒出兩個字後,終于暈了過去。
樓随流彎腰抱起孩子,一點也不在意他身上混雜着的異臭味。
驀地,他嘆了口氣:“只有在夢中才肯流露出自己懦弱的一面嗎。”
伸手拭去孩子眼角流出的一滴淚,煙火驟然亮了一下,噗嗤一聲又暗了下去。
一切又恢複了平靜,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但樓随流知道,有些東西在今夜改變了。
可是這改變是好是壞卻沒人知道。
抱着小孩走了幾步,樓随流忽然抱怨道:“真麻煩,耽誤我吃夜宵和睡覺的時間。”
只可惜懷裏的人已經無法回應他了。
此刻他正夢見自己躺在母親的懷裏……雖然母親的喉結大了點。
作者有話要說: =U=多可愛的小狗啊,看他尾巴搖得多歡~~~只是,他不是主角= =b,主角是那個懶得要命,讨厭麻煩,但又老是自己惹麻煩的,喜歡閃亮亮小動物的“大叔”。明白這個“”的意思嗎,奸笑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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