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捂住眼睛

漫長的歲月裏,樓随流第一次真正感到累。

不是身體上的疲倦,而是心感到乏了,累了,想睡了。即使他擁有肉體上的不滅,但要做到永生,還需要精神上的支持。就算這具軀體漠視生死法則,但他依舊無法超越一個正常人的精神。

回到客棧後,他便一直斜倚在窗戶邊,靜靜地看着下個不停的雨發呆。腦袋好似生鏽了無法運轉,只有眼睛睜着,漫無目标地停在對面的屋頂上,但那上面具體有什麽卻又說不清楚。

花滿溪,這三個字一提起來就是沉甸甸的喜悅與悲傷,對他的感情複雜到連自己也分不清。

十五年前,樓随流忽然發現,自己在世上竟然找不到在乎的東西。無所謂,什麽都變成了無所謂。富裕也好,貧窮也罷,轉眼即空,無所謂;權大也好,無權也罷,政壇裏無人能勝,無所謂;絕佳風景不再引起興趣,極品美食不能帶來快感,他找不到對世界的眷戀感。

這樣無所謂地活着,和死了,究竟有什麽區別?

樓随流第一次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懼,對于那漫長而又無望的時間感到恐懼。

但無論他主動還是被動地死亡,無數個月圓之夜,四分五散的軀體又回歸一處,他像神話故事裏的旱魃一樣行屍走肉地活着。

他始終無法死去,但又找不到自己活着的理由。

這樣的自己,真的還是人嗎?

這樣的自己,為什麽還活着?

直到花滿溪的出現,第一個讓他牽腸挂肚的人。

七個孩子裏,他第一個收養的花滿溪。

初為人父,除了溺愛還是溺愛,沒想花滿溪卻因此而對自己過度依賴。這種過分的依賴,現如今卻扭曲成他想象中的愛情。

滿溪,滿溪,你讓我該如何回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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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緩慢流逝,但樓随流由始至終保持同一個姿勢眺望窗外,呆呆地看着,直到門“砰”地一聲被撞開,才轉過頭看向門口。

花滿溪臉色蒼白,嘴唇發紫,渾身發抖,用一種接近絕望的眼神掃視房間,看到樓随流先是一喜,接着又浮現極度的哀傷。

他站在門口并不走過來,也不說話,只是咬着嘴唇死死盯着樓随流,眼中頓時籠罩上一層朦胧水霧。

他沒有說話,樓随流也沒有說話。

二人靜靜地對望,誰也不肯第一個退步。

浸濕的衣衫被雨水拉長,水滴“啪嗒啪嗒”地掉在地板上,發出冰冷的聲音。

房間沒有生火,寒冷如跗骨之蟻,難以忍受。

而他以一種令人憐惜的倔強姿勢站在門口,一只手緊扣門框,腳下水漬形成一個不大不小的圓将他包圍。

身後狹長的過道漆黑一片,顯得他身形異常削瘦。他就好像平地突起的一根針,讓看到的人也跟着心頭。

樓随流嘆了口氣,揮了揮手,示意他過來。

花滿溪的眼眶頓時就紅了,但依舊不肯說話,挺胸直背,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嘴唇不停地顫抖,不得不死死咬住下嘴唇才能阻止從喉腔發出的嗚咽聲。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就是不願第一個認輸。

整個房間只有靠近窗戶的地方有微弱的光亮,冷雨不僅模糊了窗外的景色,似乎連樓随流的臉也一同淡去,視線越來越模糊,仿佛隔着厚厚的水珠朝外看。

房間是冷的,但樓随流是暖呼呼的。越靠近,就越感到溫暖,身上的寒意似乎漸漸被春風驅散。

手忽然被拽了過去,整個人也順勢跌到一個滾燙的胸口,接着一雙手便将自己整個兒環抱起來。

眼角頓時就濕了。

“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啊。”樓随流嘆了口氣,伸手将花滿溪緊緊抱住。觸手的冰冷感覺讓他不由地打了個寒顫,天哪,簡直凍得和冰塊都有得比了。

懷中之人渾身濕透,不住地顫抖着,手腳冷得比寒冬臘月的雪還要凍人,但碰到自己的一瞬間就安靜了下來。接着傳來細細的嗚咽聲,微若蚊蟲,卻連着自己心也一同顫抖了起來。

“餓嗎?”樓随流不想糾結于之前的事情,故意岔開話題,柔聲問。

花滿溪卻渾身一震,呆了足足有三秒鐘才反應過來,猛地反手抱住樓随流,嚎啕大哭起來。

哭聲裏充滿委屈與無助,他像迷失道路的小獸用盡全力抓住樓随流,力氣大得連骨頭都差點被捏碎。

這麽一哭,樓随流覺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顫抖,又酸又澀的感覺頓時盈溢心頭。

但又不知該說什麽,他并不擅長安慰人,只好反反複複地輕輕拍打花滿溪的後背,像小時候做了噩夢時那樣。

“不,不要離開我,随流,不要,對不起,對不起,不要離開我……”花滿溪的頭埋在樓随流胸口,反反複複重複這幾句話。簡單幾個字,他卻說得斷斷續續,不停地抽搐,顯得無比艱難。

樓随流從窄巷離開後,他就一直瘋了般四處狂找,酒館,茶樓……無數陌生的面孔閃過,卻始終找不到唯一的溫暖,只有雨冰冷地打在身上,滴滴答答,漫無邊際。

數不清的推門前的渴望和推門後的失望混雜在一起編繪成最後的絕望,每走一步,就好似踩在心尖兒讓人疼痛,但他卻着了魔似的無法停止。

又怎麽可能停得下來,一想到這一年無法寄托的思念,他又怎麽能停下?

随流,随流,如果真的找不到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麽。

随流,随流,随流,随流……

樓随流沒有回答,只是扭頭靜靜地看着窗外,手一下下地輕拍他的後背。

但過了一會兒,突然覺得抓住自己的雙手漸漸松開,正覺得奇怪,摹地身上一重。低頭一看,卻發現花滿溪竟然暈了過去。

有那麽短短的一瞬間,樓随流心髒幾乎停止跳動。花滿溪毫無血色的臉慘白中透着青綠色,嘴唇發紫,沒有呼吸,宛然已經死去。

大腦砰的一下停止運轉,空空一片,過了很久才緩慢地咔嚓咔嚓動起來。樓随流顫抖着将手指伸到他的脈搏上,脈搏輕得幾乎感覺不到,但畢竟還是在跳動,懸在半空中的心總算放下來了一點。

接着是鋪天蓋地的自責。自己居然沒有發現花滿溪從一開始就是強撐着這具虛弱到極致的身子和自己對峙,他重傷未愈,又淋冷雨,還情緒激動,無論哪一個單獨出現都危害重重,現如今同時出現,造成現在這個局面,真是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但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樓随流将花滿溪抱在懷裏,甚至不願花時間去走樓梯,直接撞破窗戶,飛身從三樓躍下,直奔醫館。

雨簾中,漆黑身影宛若一只矯捷的雨燕,在空中劃過完美的弧線,就消失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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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滿溪醒來已是五日後,還是那間客棧,但薄薄的被褥已換成厚重的棉被,冰冷的房間燒着火熱的炭。窗外漆黑一片,冷飕飕的風肆虐怪叫,但屋內卻溫暖如春,催人欲睡。

一轉頭,花滿溪的臉上頓時浮起淡淡的笑意。

樓随流衣不解帶守着他整整五日,眼睛都沒合過一次,剛剛再也抵擋不住困倦,遂躺在花滿溪一旁小歇片刻,卻不料花滿溪恰巧此時醒來。

“随流?”花滿溪輕輕推了推身側的人。他瘦了,是因為自己嗎,這是不是說明他心中其實還是很在乎自己的?

“嗯?”樓随流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隐約覺得應該醒過來,但試了幾次還是無法睜開沉重的眼皮。

“不要趕我走好嗎?”花滿溪說。

樓随流怔了怔,扭過頭看着少年。一年前将他趕出山谷的事居然至今仍煩惱着他?墨色瞳仁顫了顫,最後卻勾起一邊嘴角,笑道:“随你。”

反正依你這種坐不住的性子,遲早有天會主動離開。

沒有回答。樓随流重新合上眼睛,暈暈欲睡。只是過了很久很久,花滿溪忽然又問:“随流,你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樓随流腦袋迷迷糊糊,想也沒想直接否認,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沒有人能和我走到最後,所以對我來說,每一段感情都是悲劇,不如不要。”

然後就陷入沉默。

花滿溪挪了挪身子,将頭靠在樓随流的手上,睜着眼睛靜靜地盯着天花板看了許久,然後合上了眼。

有些話,沒有說出口;但有些事,卻終于下定決心要去做------即使最後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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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數日,二人心照不宣閉口不談之前的事情,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只是花滿溪安靜得有些異常,甚至連喝藥時也只是微微蹙眉,沒有像以往那樣鬧騰發小孩子脾氣。

任何一個認識他的人都會對此大呼奇怪,但樓随流卻單純地認為他是一夜間忽然長大了,并沒有注意到自己轉過身去時,乖巧安靜的少年瞳孔詭異的淡紫色。

一眨眼,七八天過去了,花滿溪身上的傷也好了大半。

當初虛弱得連說句話都會暈過去,可不過數日時間又生龍活虎,花滿溪快得令人驚訝的恢複力不止一次引起樓随流的注意。

但他卻沒有問。

一如當初在地牢救下花滿溪時他沒有問被關的原因,亦沒有詢問一身重傷由何而來。

樓随流好像早就猜到了答案,又似乎根本就不在乎原因,只是依舊懶洋洋地我行我素。

不過問,不遠離,亦不靠近,若即若離的态度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随流,你到底在想什麽?可不可以告訴我?

樓随流卻不知道花滿溪的想法,他只是站在窗前,眉頭微蹙,一只手支着下巴,似在為什麽而煩惱。

一束溫柔的陽光照在他略帶憂郁的臉上,濃密的睫毛在眼下灑落一片陰影,遠遠看去,俨然一副美男憂慮圖。

靠在床頭的花滿溪遠遠地看着他的背影,眼中也閃過一絲悲哀。随流,你到底在煩惱着什麽,可不可以讓我為你分擔。

然後畫中的主角就轉過頭,用痛心疾首的表情嘆了口氣,輕啓朱唇:“哎,為什麽連住八天都不打折。”

“……”花滿溪頓時滿頭黑線。

然後樓随流白蔥般修長的手指劃過一道優雅的弧線,落在下巴下方,做出沉思狀,眉毛皺得更深了:“這麽摳門的老板居然能活到現在,難道長壽的秘訣就是越摳越好?”搖了搖頭,感慨萬分地說,“這個世界果然很神奇。”

花滿溪內心吶喊:你更神奇好不好!

樓随流似乎聽到他的心聲,驀然回首,臉色陰沉。花滿溪愣了愣,吞了口口水:“幹,幹嘛?”

樓随流冷着一張臉死死盯着他,氣氛緊張到最高的時候,忽然咧嘴一笑,笑得陽光燦爛:“決定了,今天回蘇州,死也不要再讓臭老板賺我的錢。雖然蘇州和這裏也沒什麽區別,但至少吹雪不收我房錢。”摸了摸下巴,啧啧稱嘆,“吹雪果然是個好女人啊。”

“砰”地一聲,花滿溪一頭撞在牆上,徹底無語。

有些人……咳咳,你還是不要用常理去估計的好。

作者有話要說: 額的神啊,以後打死我也不要寫這種抑郁到死的悶騷感情戲,搞笑吧,瘋狂吧,在風中吶喊吧,寧願迎風狂哮也不要躲在陰森森的小客棧談情說愛。

……以上是煩到極點的童童的內心剖析,翻譯過來就是說下一章他們将回到蘇州,小森狗狗終于可以回歸了~~啊啊哈哈,你們想不想看小狗穿女裝。桀桀桀,我可什麽都沒說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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