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水管

江濰不是個好相與的人,這點陸溪在第一天就知道,但這所謂的 “不好相與” 其實可以摸到規律—。

比如說當江濰打電話的時候絕對不要打擾他,玩消消樂的時候可以安靜站在一旁看,他揍人時允許加油助威,而當他倚在牆邊随意朝陸溪勾手的瞬間,陸溪則有機會怯生生跑過去和他閑聊幾句。

“江濰,你不上學嗎?” 陸溪對着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江濰直呼姓名,他抱着一袋老式爆米花跟着江濰的步伐,舔着嘴唇問道。

爆米花是江濰剛給他買的,理由是前幾天忘記接他放學——江濰經常會等在陸溪的初中門口,衣服一撩,點根煙在馬路牙子上坐着,煙霧缭繞中盯着殘破不堪的校門看,成天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似乎不上學,也不知住在哪,拄着拐杖充當瘸子,一步步和陸溪并排走着,多半時候不說話。只沉默地盯着小孩看,看他綠不拉幾的醜校服和毛刺刺的頭發,時不時掐着陸溪的小臉端詳。

有天,一群不上學的小混混把陸溪堵在小巷子裏要錢,江濰抄起雙拐一打五,腿使的比正常人還好。打完了再把拐拄回去,敷衍地咧着嘴角,平淡地怪叫一聲:“哎呦。”

陸溪:……

“成績不好,家裏非讓我念書,為了逃學從教室窗臺跳下來腿摔斷了。” 江濰用拐杖敲了敲腳踝,淡淡道。

“念書不好麽?念書能出頭。” 陸溪咬着爆米花咯吱作響,他年紀小,不太理解青春期少年的叛逆心思。他喜歡上學,雖然學的不是太好,但聽說只要上學就能考出去,去哪都行,離那個女人遠點就好。

“得看念什麽書,我家安排的那個不好。” 江濰臉色莫名陰郁,他瞥了眼陸溪嘴裏的半截爆米花,攤開手道:“給我一個。”

然後,一大一小兩個男孩便一起咯吱咯吱吃爆米花,殘渣掉了一路。

“安排的?讀書還能安排嗎?” 陸溪懵懂地歪着頭,喃喃問道。

“能,金融、法律、管理、醫學、生命科學、人工智能……” 江濰越說越難懂,把什麽五行八卦都搬出來糊弄小孩。他看着頭頂繞金星的陸溪心下歡喜,驀然問道:“你想學什麽?”

“什麽賺錢學什麽。” 陸溪腦筋轉得還算快,他咂着嘴,小聲嘟哝。

很真實的願望,在這個只能看見一窄縫天空的貧民窟裏真實得吓人。

“去唱歌吧。” 江濰斂下眼去,隐藏起自己帶着成年人奸詐的心思:“我看你唱的不錯,嗓子條件也好,能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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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陸溪嚼着爆米花,舌尖沾着層皮殼,他仔細想了想,沒說可不可以:“那江濰想學什麽?”

那時,年少的陸溪真以為江濰是在跟他談未來,他聽不出那人話裏有話,更對江濰的回答一頭霧水——“學我喜歡的…… 我喜歡的,為他死也無所謂。”

江濰用沉沉視線注視着仰頭的陸溪,突然繞到他身前,膝蓋一彎,勾着小男孩的腿把他背了起來。視野一瞬間開闊,騰空而起的感覺讓陸溪驚訝,他蹬着小腿怕踹到江濰,一手摟着爆米花,一手搭在江濰脖子上。

“幹嘛?” 陸溪新奇地問道。

“好玩嗎?” 江濰沒回頭,聲音裏隐有輕松笑意。

“好玩。” 陸溪無聲地笑着,他用小指勾着江濰的頭發。小孩子生平頭一次被人背着,他趴在江濰背上說着些什麽,惹得青年回過頭與他對話。

那時的江濰不懂喜歡,他只隐隐感覺家裏那個藍莓味的 omega 甜得像人工糖精做出來的劣質産品,一舉一動都是令人厭惡的做作。比起那個精致虛假的金絲籠,背上這個小東西倒更讓人輕松。

江濰就這麽背着陸溪走了很遠,直到陸溪的家門口。

他把陸溪放下來,看着陸溪小心翼翼把沒吃完的爆米花用皮筋紮好放在書包裏,再拿書本蓋住,擡起臉對江濰道:“我回去了。”

“嗯。” 江濰應了一聲,轉身離開。

緋紅斜陽将濃血般色彩渲染于貧民窟的街道,金黃色灑在坑窪不平的道路表面,天空盡頭的山尖吞掉地平線上的火球。

江濰拄着拐一步步地走,筒子樓的油煙機吹出腥味濃重的風,他在雞鳴狗吠中回過頭,濃黑的影子拖得老長。

陸溪的身影吞在光裏,他表情很淡,出神地望着遠去的江濰,恍然看見他回頭,便腼腆地抿起唇來向他揮手。

太陽要落山了,又是一個漫長的夜晚。

江濰轉回頭去,視線在房頂某扇窗戶一掠而過,依稀看見一個人影。

似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那人影向後一退,鐵灰色窗簾轉而拉上。

陸溪歡快地進家門,想着江濰給的爆米花能吃幾天——江濰讓他快點吃,別省着,小心過期;但陸溪知道貧民窟裏拐角那家店賣的爆米花是手工的,低成本,粗糙食物,只要不碰水就能放很久。

他美滋滋地跳進門,擡眸只一眼,便像被冰水從頭潑到腳,不可遏止地顫抖起來。

“媽。” 陸溪怯懦地叫了下,他後退一步,腿肚子的筋死命扭着,牙齒緊緊合在一起。

女人特地搬了把椅子坐在客廳正中央,腳邊擺着一排空酒瓶,omega 用抑制劑碎裂在地上。女人面色紅潤,空氣裏還殘留着歡 | 愛後留下的詭異麝香味,陸溪聞不到信息素,但能讀出女人眼中的興奮和觊觎。

“寶貝,剛才樓下那個 alpha,是誰?” 女人緩慢地用指甲鉗修剪自己剛做好的美甲,她把蒼白的手掌擡起,對着遠處陸溪的身影輕輕一攥,蛇蠍般的指尖收攏,挑着話音問道。

“沒…… 沒有……” 陸溪用手扯着書包帶,指甲嵌進掌心,他壓住恐懼,回答道。

“冷檀 alpha,不是咱們這的孩子吧?” 女人笑得妖豔,她疑惑地歪着頭,打量着面前的兒子:“怎麽交了這麽好的朋友,都不和媽媽說說呢?”

“我沒有。” 陸溪否認着:“我不認識他。”

“媽媽都看到了,寶貝一點也不乖!寶貝怎麽能說謊呢?” 女人眼睛一下子瞪起來,像個要脫籠而出的惡鬼,她倏然起身,哐當兩下把椅子踹倒,揪着陸溪的衣服将他一路拖行。

“放開我!放開我!” 陸溪叫嚷着,他死死扣着女人的手腕,從肘外撓到手心。誰知女人像沒有痛感一般把他狠狠撞在卧室門框角,又拖着他來到窗邊,刺啦掀開鐵灰色窗簾,逼迫陸溪往下看。

“你看看,這條路,媽媽都記得清清楚楚呢。” 女人尖細的音調在陸溪耳邊炸響,她掐着陸溪的脖子,瘋了一般尖叫:“我都看見了!你還想騙我!”

“我沒有…… 我不是。” 陸溪推着窗臺邊緣想跑出去,突然身後書包被揪起,女人猛地拉開拉鏈,在裏面大力翻找什麽。

陸溪愣了一瞬,突然暴起,下颌扣緊,死死咬着女人的手,像是要把骨頭和肉都撕下來,雙眼猩紅得吓人。

“小兔崽子敢咬我?” 女人的力道極大,看起來瘦弱,打人卻決不手軟。她猛地一腳把陸溪踹在牆角,用高跟鞋反複碾着陸溪的臉。

“這東西是他給你買的吧?他還給你買什麽了?!錢呢?錢呢!他是不是給你錢了!” 女人用手撕着那袋被藏起來的爆米花,渾身癫狂着顫抖,無數次阻止試圖反抗的陸溪。她問不出別的,也找不到錢,便拿着那袋爆米花走到窗口,在陸溪面前打開袋子,從高空一點一點扔了下去。

陸溪的指尖發冷,頭腦卻在那一瞬清醒起來,他近乎自虐地注視着半小袋東西從高空墜下,耳邊回蕩某時江濰的話:“心疼什麽,以後還有。”

以後沒有了。

陸溪猛地蹿起身來,渾身骨骼鼓着刺進心裏的疼痛,他撲過去掐住女人的肩膀,半個身子彈出去去夠她手裏的塑料袋。口中嗚咽着不清不楚的音節,猩紅的眼睛布滿血絲。

“寶貝跳呀,跳下去媽媽就有錢拿了。” 女人揪住陸溪的胳膊,笑得陰森森,一字一頓道:“媽媽給你買了一份傷害險,是你王姨非讓我給你買的,說是你死了,有五十萬可以拿。”

陸溪渾身猛地一顫,難以置信地盯着女人,眼神前所未有的恐懼與震驚。

“五十萬寶貝,媽媽可以給你買巧克力吃了,開心嗎?” 女人就站在窗邊,臉上笑容前所未有的可怖。

“你瘋了!” 陸溪奮力嘶吼,他用手死死抓着護欄拼命往屋裏爬,卻被女人用手怼了回來,瘦小的身體不斷探出窗外,指尖發白震顫,被大力不斷推拒。

“寶貝快點!五十萬!!”

“媽媽求你了!你快點!”

“你去死啊!!”

夢魇般的叫聲撕咬着陸溪的神經,淚水不受控制地奔湧而出,他在窗臺狹小的縫隙上掙紮,身子卻不斷被女人探來的手推向外面,他力竭地盯着女人瘋魔般的神色,最後終于堅持不住了。

當——

鐵器撞擊骨骼的悶響炸裂在陸溪的世界裏。

他眼裏糊滿淚水,身體一輕,被高大的男人穩穩摟在懷裏。

“想要錢,自己怎麽不去死呢?”

江濰一手提着路邊撿的鐵水管,一手抱着渾身顫抖發冷的陸溪,視線鋒銳如刀,他用鐵管抵着女人的臉,完全不憐惜地狠狠一揮,将女人的牙打落兩顆,左側臉霎時腫起來。

陸溪梗咽地說不出話,他趴在江濰胸膛上,兩條腿幾乎是軟的。

“跟我回去。” 江濰瞥了一眼躺在地上抽搐的女人,淡淡道。

江濰很清醒地知道,當他在巷角撿起那根水管時,陸溪這個名字,便一輩子刻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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