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櫻桃

江濰住在遠處街區一個出租屋裏,房間不大,完全沒有生活氣息,幹淨的不像一個單身青年的居所。

老式吊燈在頭頂來回擺動,晚上下了場大雨,噼裏啪啦捶打着明晰的玻璃,淌下蜿蜒水痕。

一大一小兩個人進了屋,江濰去逼仄的廚房翻找食物,勉強找到半袋沒過期的切片面包和黃桃酸奶——他做飯不好吃,沒有下廚的習慣。

他拎着獵捕來的戰利品晃悠出廚房,看見陸溪規規矩矩坐在沙發中央,小孩雙腿并攏,手放在膝蓋上,頭垂得很低,乖順又可憐。

“想什麽呢?”

随着話音,砰的飛來一袋面包落在陸溪身邊,把他吓了一跳。

他抖着手指去解上面封閉的鐵絲圈,不料身邊沙發一凹,一只手出現在視野裏。

“我又不能吃了你,怕什麽。”

突如其來的壓迫感出現在身側,尚且瘦弱的陸溪随着傾斜撞在男人身上,江濰胳膊一攬,将小孩圈在胸膛裏。

低沉的話音摩挲耳廓,連同吐息時的熱氣一并撲來,陸溪耳根一紅,僵成了一個小雕塑。

面包捏在手裏,隔着一層薄薄的塑料袋,酸奶封皮被撕裂的聲音清脆誘人,陸溪抵抗不住誘惑看去,窺見江濰臉上莫名其妙的笑意。

“想喝啊?”

陸溪沒說話,但點了點頭。

“拿什麽來換?”

江濰把酸奶藏在一邊,讓陸溪只能看到卻不能拿到,好整以暇地問。

陸溪想了想,勉為其難地把手裏被自己咬了一口的面包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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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濰:……

“你覺得這交易我劃算嗎?”

江濰忽然有些頭疼。

“那江濰要什麽?”

陸溪眨眨眼,嗷嗚一下叼走半片面包,吞進嘴裏幹嚼,腮幫子鼓起好大一塊,顯得他眼睛烏黑溜圓,用一種無辜又純潔的語氣問道。

江濰愣了一會,沒回答,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大發慈悲把酸奶給了陸溪。

晚上,兩個男生擠在一張床上,被子只有一個,橫着蓋才夠寬,但江濰膝蓋以下都露在外面。

他枕着衣服堆成的枕頭,聽身邊縮在被子裏的小孩唱歌。

陸溪嗓音條件真不錯,音域很寬,随便哼的調子都有韻味,他睜着眼睛在昏暗的卧室裏觀察江濰的側臉。

青年面容線條深刻,鼻梁高挺,尤其是鼻尖到下颌,輪廓起伏明顯,唇薄而有弧度,是陸溪從沒見過的、最好看的那類人。

男人從黑暗中側頭,對上一雙認真探索的眼睛。

“我可以一直住在這裏嗎?”

陸溪問道。

他說這話時其實并未想好,出口後覺得自己有些冒犯,畢竟江濰和他的關系很微妙,又不是親戚,拜托太多就顯得逾矩。

但陸溪不想回到那個女人身邊,他一刻也待不下去。

“我不會一直在這裏。”

江濰很篤定地說,直視着陸溪的眼睛,果不其然見到他眸中毫不掩飾的失落之情。

“哦。”

很奶的一小聲回應,陸溪用被角蓋住鼻子,眼眸微垂。

“但最近不會走。”

江濰又道。

“真的嗎?”

蔫頭耷腦的太陽花又活了,他擡起漂亮的小臉,唇角勾起。

“真的。”

江濰揉了揉脖子,懶散威脅:

“你要是趕緊睡,我就不走;要是還問,明天就把你扔去喂野狗。”

“我睡。”

陸溪脖子一縮,麻利蓋好被子,緊緊閉着眼假裝自己睡着了。

但呼吸很亂,小小的、輕輕的、無甚規律的在江濰耳邊盤旋。

往後一個月,陸溪便住在江濰家裏,他那個想錢想瘋了的母親似乎沒什麽大動靜,既沒有尾随他上學,也沒有到學校來找他。

那一個月是陸溪活了這麽久最開心的時間,江濰晚上會教他做作業,雖然說的很難懂,有時也會面對這麽個學業白癡露出抓心撓肝的表情,但大多時候還是很溫柔,頂多錯一道題挨一次手板。

“為什麽要打我?”

陸溪常常坐在書桌邊委屈地伸出手。

“不打不長記性。”

江濰板着臉拎着小尺子坐在他身邊,啪地抽了一下,冷白的掌心多了一道紅印。

江濰手機裏有各種游戲和軟件,游戲大多是英文,陸溪不大能看懂,最喜歡就是看江濰玩一個槍戰游戲,那人技術精湛娴熟,很少有人能打過他。

但如果輸了,陸溪就會真誠地拍拍他的胳膊:

“江濰,你被人殺了。”

“再說一遍。”

江濰危險一挑眉,把手機安穩放在桌子上。

“你被人殺了。”

陸溪坐在沙發頭,無辜地望着他。

然後,陸小複讀機就被危險的男人一手摁到沙發裏,經歷了十級煉獄撓癢癢酷刑。

江濰不會做飯,用‘難吃’已經不足以形容他廚藝的可怖,所以兩人最多的就是到樓下的燒烤攤和面館吃飯,搞得面館大爺都快把陸溪當做親兒子對待。

但有時,江濰的煙瘾極重。

這事是陸溪某天回家發現的,江濰心情很不好,頭頂肉眼可見陰雲密布,噼裏啪啦的閃電就差直接轟開一整棟樓。

他坐在窗臺眺望遠方,手邊煙灰缸裏是滿滿的煙頭,密閉空間煙霧缭繞,哪怕聽見陸溪回家的動靜也未曾說一句話。

陸溪很乖,他知道不該去打擾江濰,但想起以前樓下小廣告裏那些什麽抽煙變智障會黑心的宣傳語,硬着頭皮去屋裏拿了根棒棒糖,拆開糖紙小心翼翼到江濰身邊。

“人家說,抽煙多了只能活到四十歲。”

陸溪舉着手裏的奶糖說。

“我死又不是你死,小孩滾屋裏寫作業去。”

江濰一哂,從兜裏又掏出一根煙。

“我不小了。”

陸溪固執地道。

“你比豆芽就高了這麽一點。”

江濰指了指自己的一小截手指,嘲諷着。

“我,我以後會長高的。”

陸溪把糖舉起來,臉色正經嚴肅:

“是不是那個人又給你打電話了?”

他知道,總有人會給江濰打電話,有時是一個聽起來很嚴肅的男聲,又有時是個聲音軟軟帶着哭腔的小姐姐?

反正每次只要電話一響,江濰就會陷入一種濃重的煩躁中。

“毛都沒長齊,還學會偷聽了?”

江濰換個桀骜不馴的姿勢,把手邊的煙灰缸一推,接過陸溪手裏的奶味棒棒糖,不情不願叼在嘴裏,順帶苛刻地評價一句:

“買的什麽狗屁東西,齁甜。”

這招是很靈的,畢竟江濰不會對小孩子動手,也怕在陸溪面前浪費糧食,因為這樣就不能好好維持威風讓陸溪把沒吃完的飯菜都咽進肚子裏。

起先陸溪以為得到原諒和縱容是小孩子的特權,但長大以後,面對性格越發惡劣的江濰,陸溪仍能用一枚奶糖來迫使alpha戒煙。

那大概,是江濰給陸溪,在奶糖和香煙上的特權。

好日子沒過多久,江濰的父親總算兜兜轉轉找到了自己這個流落在貧民窟的繼承人,一通越洋電話打過來,百十來號家庭保镖奔向這窮鄉僻壤。

而那個晚上,陸溪不見了。

江濰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想起幾天前在角落裏晃蕩的那個女人佝偻的影子,心下覺得不好。

他第一次主動給那個該死的男人打了電話,頭一句話就是:

“做個交易怎麽樣?”

江濰已經記不清自己到底抱着怎樣的心情得知:

自己捧在手心裏的小兔崽子被那個瘋女人賣給一群肮髒的alpha。

他的手指顫抖,搭上扳機,猙獰又歇斯底裏地擊穿暗夜中的玻璃。

小孩跪在一片碎玻璃的泥濘地裏,黑暗的廠房透着肮髒的潮濕味道。

帶着一隊保镖闖進廠區的江濰望着柱子上渾身赤裸被綁起來的陸溪。

那群男人在倉皇間轉身,露出人影後那個可憐的影子。

理智的弦,随着槍響崩斷。

混戰毫無征兆地開始,又在碾壓性十足的單方面毆打中結束。

江濰手腳冰涼地去解陸溪身上的繩子,他白皙的皮膚被勒出道道紅痕,腳腕捆着情趣手铐,另一頭拴在木叉根部。

凝結的血從他頭上流下,割裂了那張好看的臉。

江濰脫下外套,把陸溪完完整整包起來,小beta很輕,意識甚至模糊,縮在他懷裏像一具沒了生氣的玩偶,指尖沾着不知是哪個畜生留下的白垢。

他揚起臉試圖去看把他抱在懷裏的人究竟是誰,眼淚卻比視線先一步湧出。

“能看清我嗎?”

江濰被一群保镖簇擁着,馬不停蹄地往車裏趕。

陸溪阖上眼,似乎是暈過去了,右半張臉高高腫起,像是被打過,還洇着點血。

江濰大概是氣急了,撥了一半人料理後事,眼中弑殺和暴戾四起。

他死死摟着陸溪小小的軀體,鑽進後車座,高威壓肆虐的冷檀從進廠區開始便不受控制地向外釋放,他額頭抵着陸溪的側臉,很輕地用唇角蹭了下陸溪的眼尾。

陸溪皺起眉來,試圖向更暖的熱源靠近,一絲淺淡的櫻桃味從他身上散發出來,讓緊緊貼近他的江濰精神一震。

櫻桃味,清爽的甜味,稍縱即逝地勾引着他的神經。

江濰沉默好久,露出一抹苦澀又自嘲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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