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2】 穿着囚服

可白母并沒有給她多長時間冷靜。

這天白啄剛下班就接到白母讓她回家的電話,她說得很急,白父不在家,以為出了什麽事,白啄連忙趕回了家。

等到了家,才發現白凜也在,他們坐在沙發上,白凜在說些什麽,白母臉色鐵青。

白啄不知什麽情況,剛走過去,白母就開了口:“一會兒八點,你去和嚴家小子吃頓飯。”

吃飯?

還是要她相親?

白啄把包放在沙發上,人并未坐下:“媽,我不會去。”

她語氣平靜,擺出自己的态度,不會去,甚至沒留一點可以商量的餘地。

“你說不去就不去?!”白母卻突然站起身,怒道,“你必須去!一會兒就走!”

白啄并不知道這十來天發生了什麽,白母的态度比上一次要強硬許多。

白啄靜靜看着白母,一言不發。

這是她過往一貫用的方式,堅持她認為對的。

“媽,您不是說再給我妹一段時間想想?”白凜也站起身下意識打圓場,“萬一真的适合有情人終成眷屬不也挺好......”

“不行!”像是被針紮了下,白母情緒異常激動,“不用想了,我不同意!她今天必須去,這個不行就換下一個!那個叫什麽x......”白母頓了下,“就是不行!”

似乎連那個名字都吝啬從她口中說出來,像是那上面沾了什麽髒東西一樣。

“許厭。”白啄看出來了,于是張口替她說出來,“媽,他叫許......”

“啪!”

白母打完這巴掌後連手都在抖,不知是氣的還是勁兒使大了。

白啄感受臉上火辣辣的感覺,心想,應該兩者都有。

“媽!”白凜吃驚于他媽媽的行為,看到白啄嘴角的血時,連忙想走過去看看她的傷口。

還沒動作,就被白母拉住了胳膊。

“白啄,你要是還認我這個媽,你就去。”白母顫抖的手指着白啄,“那個人......”

理智告訴白啄不該再說話,可白母眼中的厭惡還是刺痛了她,白啄不願看,下意識想解釋:“媽,他叫許......”

他叫許厭,是個特別好的人。

可白母并沒有給她機會。

“我不管他叫什麽!叫什麽都和我沒關系也和你沒關系!”

看白母如此激動的神情,再想到她今晚的态度,白啄愣了下,明白了。

她随即笑了出來,道:“您查他。”

不是疑問句,是肯定句。

“我查他怎麽了?!”白母毫不避諱,“他那麽怕查,怎麽不少做點虧心事?!”

現在,白凜算是聽明白了,她妹妹喜歡的那個人不過關,更甚者是人品有問題,但看此刻劍拔弩張的情況還是下意識打圓場:“漫城那麽多同名同姓的,也許查錯人......”

“查錯了?!”白母瞪着白凜,“整個漫城叫那名的滿打滿算就五個人!”

白凜愣了下,想到白啄說的“廠犬厭”時才反應過來,這種帶有不被祝福含義的名字,叫的人少也就不奇怪了。

白凜幹笑兩聲,“那不是還有五個人嗎?”

“一個女的,兩個結婚的,一個混吃等死啃老的,”白母轉過視線怒視白啄,眼睛淬着火,咬着牙說出剩下幾個字,“一個殺人犯,是哪個?!”

殺人犯?

白凜被白母的最後幾個字砸昏了頭,以為出現了幻聽,怎麽還和殺人犯聯系一起了?

白母說完低頭從包裏拿出一沓照片,朝着白啄臉上甩過去,咬牙切齒道:“你問問她是哪個?!看看有沒有她嘴裏的那個人!”

那些照片砸到白啄身上臉上,最後又慢慢飄落在地下。

白啄低頭,看着飄在她面前的那張照片,和照片上的人對視,許久,才出聲:“您不是知道了嗎?”

所以才如此生氣。

說着,她蹲下身,伸手把那張照片拾起,明明很輕,在白啄手中卻似千斤重,兩只手還怕捧不住。

照片中的人依舊是寸頭,只是更短,頭皮上只剩下青茬。他緊繃着唇,那雙眼睛看着鏡頭的眼神毫無溫度。

冷漠至極,對這個世界冷漠至極。

白啄用眼睛一寸一寸描摹照片上的人:額頭、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下巴。

她恨不得拿放大鏡,不錯過一點。

白啄許久沒見過許厭了。

409天。

一年一個月又十四天。

許厭嘴角青紫,破了口子。

白啄用拇指輕輕摩挲了下他破損的嘴角。

還不敢使勁兒,輕輕碰了下在就移開了手指,像是他會疼似的。

想起她的嘴角,白啄笑了笑,要是他親眼看到了她這幅狼狽的樣子,不知是皺眉冷眼看她,還是幫她處理傷口。白啄想,應該是兩者兼備,冷着臉處理完傷口後轉身就走,連句關心的話都不會說。

太煩人了!

活該他三十歲了還沒有女朋友!

随即白啄愣了下,這種小孩子語氣的話她幾歲都不說了,如今多活近三十年,反而越活越回去了。

也許是白啄那輕輕的笑聲刺激到了白母,她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從白啄手中奪回了那張照片。

白啄沒想到她母親突然動作,照片離手時她心中慌亂,下意識跟着起身,叫道:“媽.......”

“你看看他!好好看看!”白母拿着那張照片放在白啄眼前,“他穿的是什麽?!是囚服!!犯人穿的衣服!!!”

白母緊攥着照片上方,照片上許厭的臉都變了形。

“這不是別人!這是殺人犯!!這是殺害親生父親的畜生!!!!”白母像是要把那張照片戳進白啄眼睛裏,“白啄,我求求你擦擦眼睛好好看看!!你喜歡的是什麽垃圾!!!”

畜生。垃圾。

這四個字,每個字都像一記鐵錘砸向白啄心間,四下,足夠把她那顆本就千瘡百孔的心砸得血肉模糊。

白啄直愣愣地看向她的母親,滿眼迷茫,似是不懂在她母親心中為何許厭也會和那兩些詞挂上勾。

她不是都查過了嗎?

事情剛發生時,每個人都在說,他們用語言把許厭釘在恥辱柱上,恨不得把他淩遲。

白啄聽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每天都有新聞發生,罵許厭的這波人又轉向下一個戰場,慢慢地,都忘了這件事這個人。

白啄覺得挺好,只要她記得就好,也只需要她記得。

只是她沒想到,再一次聽到卻是從她母親口中。

“看我幹什麽啊!我哪句話說得不對嗎!”白母收回手,擡手把那張照片撕碎,灑向白啄臉上,“這就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就不該生出來他禍害人間!”

那些碎片打在白啄臉上,又慢慢滑落,飄在地上。

白啄不覺得疼,她只是覺得她瘋了。

和碎片相觸的那幾秒,白啄似乎覺得那是許厭在吻她。

這是連在夢都吝啬讓她體會的場景。

白啄低頭着看地上的碎片,許久,才輕聲詢問:“那你們有誰問過他嗎?問他願不願意來到這個冰冷惡心的地方嗎?”

冷靜理智、客觀分析、不要輕易給人下定論,這是白啄從小接受到的教育。

但是這些話好像只存在課本中,被那些站在道德制高點的人束之高閣。

“您向我了解過他嗎?您問過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嗎?”白啄擡頭,直視白母,嘴唇微啓,“您問過我為什麽喜歡他嗎?”

“這還用問嗎?!我眼睛還沒瞎!”白母伸手點着她的肩膀,一下一下地往後推,厲聲道,“白啄,是你心盲!心盲了!!”

白凜被這個消息砸得頭蒙,反應過來,忙拉回白母,怕她再忍不住動手。

他看向白啄,見她嘴角的血液已經凝固,她靜靜看着白母,眼神如往常一樣,平淡無波。

但白凜無端覺得,他妹妹就像個紙糊的人,稍稍一戳就碎了。

“媽,我看得很清楚。”白啄說,“他很好。”

“他好?!”白母被她這三個字激得怒氣更甚,擡起手,想向前走,但被人阻着,她瞪着白凜,厲聲道,“你放開我!”

白凜自然沒有放手,也不敢放手。

說完她又轉向白啄,恨恨道:“他是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讓你把基本的倫理道德都丢了?!他好?!白啄,你說這話羞恥嗎!”

為什麽要羞恥?

表達內心真實想法為什麽要羞恥?

太累了,此時漫天的無力感充斥白啄全身。

可看着白母氣得發紅的雙眼,白啄緊繃着唇,再開口時洩了點情緒,她無助道:“媽,您願意聽我給您說說他嗎?”

您能聽我說說嗎?

白啄話語裏的那些懇求并沒有被正在氣頭上的白母接收到。

“他一個殺人犯有什麽好說的?!一個連高中都沒畢業的社會混子有什麽好說的?!”白母句句誅心,“前年新聞出來的時候我就說判他三十年太輕了,他這種人就應該直接死刑,活着也是浪費糧食!”

死刑。

白啄聽完她母親的話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果然是親母女,她媽媽永遠知道怎麽紮她最疼,知道怎麽往她身上捅刀才能讓她拔不出來,知道怎麽避開死穴把刀子插進她身體裏,死不了,卻能讓她永遠痛着。

白啄的笑聲在三人耳邊來回蕩着,幾秒的時間就停了下來,“媽,既然查他,肯定能把所有隐藏的一起查出來。”

“您難道不知道他是怎麽活下來的嗎?您不知道他多少次差點死在那個人手裏嗎?”白啄看着白母,眼睫微顫,“您難道不知道他沒參加高考是因為被人傷了手連握筆這個簡單的動作都做不來嗎?您不知道他就是爬到考場也沒法寫字嗎?”

那些經常出現在社會新聞裏的事件,就發生在許厭身上。

發生在她的許厭身上。

不止一次。

白凜不可置信反問道,“他爸?!”

“那他不能報警嗎!”白母果然知道,但她選擇忽略,“這麽大個人了,他就不知道求救嗎?這是他殺人的借口嗎?!”

白啄又想笑了,笑她母親的可笑言論。

白啄低下頭看着地上那些碎片,“他一直在求救啊。”

他從出生那天就在求救啊。

“可沒人理他啊。”白啄蹲下身,把那些碎片撿到手心,“他向他媽媽求救、向鄰居求救、向警察求救,結果呢?換來的是什麽?”

“警察不管?”

“管。當然管。”白啄回應白凜,“可關幾天又有什麽用。”

白啄想,連向警察求救後,許厭就放棄了。

他放棄了求救。

靠自己忍着、熬着。

他習慣靠自己,習慣了一個人,所以才把她拒之門外。

“他就不會逃嗎?”白凜艱難道,“明明他都能......”

殺了人。

“他能跑。”白啄把帶着許厭眼睛的碎片撿起,“但他媽媽跑不成,他妹妹跑不成。”

“換一種說法,不願意跟着他跑。”白啄用拇指輕輕拭去碎片上面并不存在的浮塵,對着它笑了笑,“好像都不相信許厭能讓她們生活得更好。”

不能跑、不能動、不能反抗,否則在許厭護不住的時候就會加倍報複在那對母女身上。

“我不止一次想,許厭要是自私點,用您的話說狼心狗肺點就好了。”白啄把最後一張碎片撿起來,放手心裏,站起身,“所以媽.......”

“您查他。”白啄手心握着那些碎片,一句一頓,“那您知道那一屆漫城的狀元本該是他嗎?您知道他的成績可以随便挑國內任何一所頂尖大學嗎?您知道他比大多數人都要優秀嗎?您知道我......”

白啄哽咽了下。

您知道我們本來是很配的嗎?

她很優秀,許厭也不差。

他們本該很配。

白啄深吸了口氣,最後一句話終究沒有說出口。

那些話被白啄咽回了喉嚨,刻在了心裏。

“這就是他堕落殺人的理由?!”

依舊聽到這樣的質問,白啄心中的那根弦繃到了極致。

為什麽不能聽她說?

為什麽連她的親人都選擇閉上眼睛、捂住耳朵?!

“那您讓他怎麽辦?您明明知道他多少次差點沒命,又費了那麽大力氣才活下來!是那個人不放過他!”

嘣的一聲,白啄心間的那根弦斷了。

“您見過他拼盡全力活着的模樣嗎?我見過!”

“他一直忍着向上爬!他竭力想擺脫腳下的泥沼,是那個人死命拽着他把他往下拉!想把他的靈魂都釘在泥土裏腐爛!”

“他掙紮了三十年!被惡鬼纏了三十年!您讓他怎麽辦啊?”白啄失控了,“您為什麽不問問那個人為什麽纏着他!為什麽不放手讓他呼吸哪怕一瞬間的新鮮空氣!”

“為什麽這個世界就像是懲罰他的地獄!”白啄眼眶通紅,“媽,您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白啄很少失控,他們基本沒見過她如此聲嘶力竭的模樣。

她的句句質問也像一把把刀子捅進她自己的心上。

“要是早知道有這麽個人,”白啄嘴唇顫抖,“我也會這麽做。”

在他毀了許厭之前就毀了他。

這樣瘋狂的言論,不止白凜吓着了,連白母都嘴唇發顫,指着白啄顫聲道:“你瘋了!你......”

白啄的表情太認真,認真到白凜覺得她真會那麽做。

“媽,您消消氣。”白凜攬着白母肩膀,驀地心慌道,“你也冷靜冷靜,清醒一下。”

“我還不夠清醒嗎?哥。”白啄含淚的眸子看向白凜,嗓音微啞,“我從小清醒到大,清醒了三十年。”

“我為什麽一定要活得清醒?”白啄的眼淚終究沒有掉下來,她說,“我不想清醒了。”

白啄清醒理智了太久,她就是活得太明白了,才浪費了那麽多時間。

白啄深吸一口氣,把眼中淚意逼回去,拎起沙發上的包,“你照顧媽,我先走了。”

“扔了!”白母卻看着白啄大聲命令,“白啄,我讓你把他的照片扔進垃圾桶!”

白啄一愣,低頭看着手心撕成幾塊的照片,握住,搖了搖頭。

她把那幾塊碎片當成寶的樣子刺痛了白母的心。

“白啄!你敢!”白母厲聲道,“你今天要是敢拿着他的照片出門就別認我這個媽!!”

白啄轉身動作一頓,對白母鞠了一躬,道:“我下次再來看您。”

說完,轉身離去。

像是沒聽見身後白母的撕心裂肺的哭罵聲。

不能扔。

這不是垃圾,這是白啄的寶貝。

白啄繃直的背,就像永不會彎下的的雕像。

如果哪一天彎了下去,那就證明她如手中的照片一樣,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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