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趙吼是在隔壁“嗯嗯啊啊”的叫聲裏睡着的。

等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申時初刻,他迷瞪着眼睛去了院子裏的水井旁,彎腰打了一桶井水上來,先是用手捧着喝了兩口,跟着又洗了把臉。

井水清冽甘甜,人頓時也跟着清醒了些。

起身的時候下意識的朝着院牆那看了一眼,新來的鄰居倒是不叫了,他擡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徑直去了廚房。

廚房的地上堆着沒賣完的春筍。

他挑了幾個最嫩的扔在一旁,打算留着晚上吃。至于剩下的自然是做成筍幹,等冬日下大雪的時候,便可以做筍幹燒肉,一想起那鮮美的味道,趙吼就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他先将鍋裏添了水,然後熟練的生了火,又塞了些幹柴進竈眼裏,等水開的空檔,他抄起一旁的小馬紮在廊下坐下,開始剝筍。

他做事麻利,水開的時候,筍剛好剝完也切好了。他将白嫩嫩的筍肉放進鍋裏,又掐起地上的筍皮扔進了院子角落的雞籠裏。

雞籠用網圍着,除了先前那個愛啄人的大公雞外,還有四只母雞。

趙吼将手中的筍皮扔了進去,幾只雞一窩蜂的就沖了過來,低頭啄食着,趙吼見雞窩裏有兩個雞蛋,探手去拿的時候,那只大公雞脖子上的毛都豎了起來。

“你啄一個試試?”

趙吼威吓了一句,又在心裏腹诽一句,他娘的這雞蛋又不是你生的,你護什麽護啊?

許是這公雞欺軟怕硬,原本将要張開的翅膀又收了回去,踱着步子就去母雞堆裏搶食去了。它這一去原本還算祥和的進食氛圍瞬間就炸鍋了,幾只雞又是拍着翅膀亂飛,又是亂叫,很是聒噪。

趙吼一陣頭疼,眼睛還被揚起的灰塵迷了,趙吼揉着眼睛想,留着這個畜生就是個禍害。

他将雞蛋收進了櫥櫃裏的瓷壇子裏,又連忙将煮熟的竹筍撈出來放進了涼水裏,待涼透了後,又去雜物間裏拿出了圓簸箕,用濕布擦幹淨之後,将筍子均勻的放在攤在上頭。

做完這一切,剩下的便是等曬幹了,他将圓簸箕放在易于曬到太陽的高處,正準備要回廚房準備晚飯,卻隐約聽到了隔壁傳來了低低的啜泣聲,也就是他耳力驚人,若是換了旁人還不一定能聽得到。

他往院牆邊靠了靠,凝神仔細聽,确定新鄰居的确是在哭。

趙吼有些訝然。

堂堂男子漢,怎麽總愛哭鼻子呢?他原也不想管,可那隐忍的哭聲斷斷續續的直往他耳朵裏鑽,弄的他好一陣心煩意亂,末了還是決定去隔壁瞧個究竟。

隔壁的門敞開着,院子裏的雜草東一叢西一叢的,跟癞子的頭似的,這禿一塊,那禿一片的。而程宴平正坐在草叢堆裏,雙手抱着膝蓋,頭緊緊的埋在臂彎裏,瘦削的背一抽一抽的。

趙吼曲指在門上敲了兩下。

“你...你沒事吧?”

程宴平沒想到身後會有人,慌忙的拿衣袖擦了擦臉,起身後見門口站的是趙吼,愈發的覺得沒臉了。他前二十年過的都是金尊玉貴的日子,何曾在外人面前如此狼狽過。

現下好了,他所有的不堪都落在他的眼裏了。

他定定的看着趙吼,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反正都這樣了,還能更糟嗎?

趙吼有些莫名其妙,他就站在門外什麽都沒幹,裏頭的人怎麽就越哭越兇了呢?他向來是獨來獨往,與人說話都少,更別提是安慰人了。

可男人站在深深淺淺的草叢間,月白衣裳上盡是泥污和血漬,一張足以颠倒衆生的臉上也是一道道的污漬,跟個小花貓似的。

趙吼看着哭的不能自已的程宴平,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擡起的手放下又擡起,半晌才擠出一個“你”字。

這頭程宴平也是破罐子破摔了,眼淚早已模糊了眼睛,反正他看不到趙吼的表情,愛嘲笑就嘲笑去吧。他舉着手中的鐮刀,說話聲哽咽的厲害。

“我...我就想收拾院子來着,可...可這鐮刀他也欺負我.......”

趙吼看了一眼他手中鏽跡斑斑的鐮刀,心中暗暗稱奇,不過就是這點小事罷了,至于哭的這麽傷心嗎?這要是讓不知道情況的人瞧見了,還不定以為他怎麽着他了呢?

“你手裏這把鐮刀已經生鏽了,得用磨刀石磨一磨才能又利又快......”他說着就朝着程宴平走了過去,将他手中的鐮刀給奪了過來。

程宴平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他明明是下定決心要從頭開始,要好好生活的,可是剛才割草的時候,每一鐮刀下去,草倒沒見得割了多少根,自己卻總是受傷。

他越割越生氣,不知是跟鐮刀生氣,還是跟自己生氣。

最後弄的滿身是傷不說,草卻沒割掉多少,彼時有風吹過,草尖輕搖,每一根草似乎都在嘲笑他的無能。

他當時就憋不住了,可是又不敢哭的太大聲,怕招來旁人的笑話,只一個人坐在地上悶聲偷哭,誰知隔壁的獵戶卻來了。

趙吼見他依舊在掉淚,正急的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時,鎮長帶着東西進來了。

鎮長一進來就看到渾身是傷,哭的梨花帶雨的程宴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個箭步沖到了趙吼的身後,直接跳了起來,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後腦勺上。

“你這小兔崽子,你怎麽把人欺負成這樣了?虧得我還逢人就誇你不錯,你真是......”

他說的義憤填膺,“道歉,快給人道歉。”

趙吼平白無故挨了一記,登時臉色就不好看了。

程宴平見兩人大眼瞪小眼的樣子,“噗嗤”一下就笑出了聲,他哽咽着道:“鎮長,您別怪他,都是我自己不好,我太笨了,連割草都不會。”

鎮長直接擋在了兩人的中間,将程宴平護在身後。

“小程啊,你別怕。他怎麽欺負你的,你告訴我,我給你做主.......”

欺負?

程宴平莫名就想到昨晚他靠在男人懷裏說的那些令人面紅耳赤的話,以及男人幫他解毒所做的事,這樣算是欺負嗎?

“鎮長,他真的沒有欺負我。”

鎮長将信将疑的轉了身,見程宴平身上有血漬,忙替他檢查了起來。這一檢查還真是不得了,程宴平皮膚原就嬌嫩,昨晚自山坡上滾下的擦傷,鐮刀的割傷,還有被雞的啄傷。

雖都不是大傷,瞧着卻是夠吓人的。

鎮長沖着趙吼喝了一聲,“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帶人去醫館包紮傷口?”

趙吼原想拒絕的,畢竟鎮長不分青紅皂白的給了他一下,可瞧見程宴平手臂上的啄出的一個個血點,還是在他跟前蹲了下去。

“鎮長,不用了,這都是些小傷,不礙事的,真的......”

程宴平覺得有些小題大做,忙擺手拒絕。

趙吼失去了耐心,沉聲吼道:“快點。”

程宴平看了看鎮長,老老實實的趴在了男人的背上,“那個...其實我可以自己走的......”

男人強而有力的手托住了他的腿,然後腳步穩健的朝着外頭走去。

龍門鎮上也只有一家醫館。

大夫姓何,是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替程宴平處理了傷口之後,又開了些止痛祛瘀的藥。

這一番鬧騰,等再次回到小院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下來。

鎮長瞧着滿院的狼藉,便道:“小程啊,你現在受了傷,還是等養好傷再慢慢收拾吧。”說完觑了趙吼一眼,見他不搭理,便又補了一句,“趙吼,你說是吧?”

趙吼自然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抱臂倚在門口就不接話。

鎮長收回了目光,圈手在後腰上捶了幾下,又裝模作樣的咳嗽了幾聲。

“哎呀,可憐我這把老骨頭啊,小程啊,你要是不介意,今晚就先歇在我家吧......”

趙吼瞧着他佝偻着腰往外走的背影,唇角勾了勾。

左不過五十來歲的年紀,怎的就成老骨頭了?

鎮長一只腳都要跨出門外了,見趙吼還是沒動靜,索性直起了腰,邁開了腿,直接跑了。

“趙吼,今兒我就把小程交給你了,要是明兒少了一根汗毛我唯你是問,再說了都是鄰裏鄰居的,合該是要相互照應的。”

話音才落,人也沒了蹤跡。

趙吼:“???”有如此矯健的老骨頭?

鎮長一走,只餘下程宴平和趙吼兩人面面相觑。兩人一個立在門內,一個立在門外,直到天邊最後一抹光亮消失後,趙吼先開了口,“跟我來吧。”

程宴平原也不想打擾他,更害怕與他獨處,畢竟昨夜的事......

可看了看髒亂的屋子,還是鎖了門跟了過去。

趙吼一回家就鑽進了廚房,等了半晌沒見人進來,便從廚房伸出半個頭望了一下,只見程宴平縮在門口,與雞籠裏的大公雞對峙着。

“進來吧,入了夜它不出籠子。”

程宴平“哦”了一聲,小跑着沖進了廚房裏。

廚房面積不大,雙竈占據了大半的位置,一旁的角落裏放着一個大水缸,水缸邊上是櫥櫃,靠近門這邊的位置有個窗戶。

程宴平這一進來,愈發就顯得有些局促擁擠了。

趙吼正在做晚飯,知道他來了,連頭也沒擡一下,“會燒火嗎?”

“會。”

程宴平下意識的給了肯定回答。

趙吼擡了頭,一個連鐮刀都不會使,草也不會割,竟然會燒火?要知道燒火也是一門學問,什麽時候該大火,什麽時候該小火,那是半點也錯不得的,錯了要麽就是飯糊了,要麽就是菜焦了。

程宴平在他灼灼的目光下,垂下了腦袋。

“我...我可以學......”

趙吼先是淘了米下鍋,放了适當的水後,蓋上鍋蓋,又親自生了火,然後囑咐了一句,“中火燒着就行了,等看到冒白汽就可以停火了。”

程宴平乖乖的“哦”了一聲,拿着火鉗,眼睛一錯不錯的盯着鍋洞裏的火。

這頭趙吼又将事先留下的嫩筍分作了兩部分,一部分焯水後過了涼水然後撕成了筍絲,擺在了一個素色的瓷碗裏。

另外一部分切成了薄薄的筍片,放在碟子裏。

程宴平見鍋上已經冒了白汽,趕忙撤了火,趙吼也沒交代他其他事情,他便起身走到了趙吼的邊上,方才因為趙吼是背對着他的,只能聽到“篤篤篤”的切菜聲,卻看不見。

如今見着了,才知趙吼的刀工很好,只眨眼的功夫,蒜末,蔥末,姜末便都切好裝進了小碗裏,趙吼沒有搭理他,自顧的往小碗裏倒了少許的醬油和醋,又從櫥櫃的小甕裏拿了些芝麻撒上。

“将裏面的鍋也燒起來吧。”

程宴平又手忙腳亂的去生火了,好在還算順利,火還是生着了,看着鍋洞裏燃起的火焰,他的心裏升起了一絲滿足和自豪。

“趙吼,我可以拜你為師嗎?”

趙吼等鍋熱之後,将菜籽油倒進了進去,少傾廚房裏便飄起了濃郁的油香味,待到油溫上來之後,他又拿着鐵勺舀了一些,澆在了先前準備好的調料裏。

“滋啦滋啦”的聲響過後,趙吼用筷子将調料拌勻,然後澆在了筍絲上面。

這一道涼拌筍絲算是做好了。

鍋中油熱,趙吼來不及回答,将事先切好的臘肉并蔥姜片一起下鍋,一時間廚房裏油煙四起,趙吼揮舞着鍋鏟翻炒着,待臘肉的鹹香味出來後,又将筍片放了進去。

很快,晚飯便做好了。

涼拌筍絲,臘肉春筍,兩個人兩道菜。

趙吼因着要炒菜,熱的滿頭大汗,讓程宴平将飯菜端到堂屋,便去水井旁洗漱了。

等回來的時候,看着守在燈下的程宴平那饞樣,忍不住笑了起來,“沒讓你等,要是餓了就先吃吧。”說完就坐下大口的吃了起來。

好一會兒才察覺身旁之人沒動筷子,他好奇的看了他一眼,“飯菜不合胃口?”

程宴平搖了搖頭,為難的看着碗裏的白米飯。

“我吃不了這麽多......”

趙吼愣了一下,米飯是他盛的,他想着過門是客,沒道理只給客人盛一點點的道理,于是按着他平時的飯量也盛的滿滿的。他将碗往程宴平那一推。

“要不你揀一點給我吧。”

程宴平紅着臉,揀了一半的飯到趙吼的碗裏。

趙吼順勢接過碗,嘟囔了一句。

“怎麽跟貓兒似的,吃這麽少?難怪這麽瘦......”

程宴平沒說話,低頭吃着飯。

趙吼的手藝很好,涼拌筍絲味美甘甜,臘肉春筍則鮮滑爽口,臘肉的鹹香和竹筍的清香融為一體,這一頓飯程宴平吃的格外的滿足。

這是這一年多以來他吃過的最好吃的飯菜。

趙吼吃飯很快,程宴平才将吃了幾口,他都已經吃完了,許是吃的急,額上汗津津的。

“你剛才說要拜我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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