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Chapter 4

人的衰老是從眼睛開始的。

先是眼角逐漸泛出尾紋，然後是額頭和兩頰，皺紋在不知不覺中占領了這些高地。最後是頭發。但是，最先開始的卻是內心的蒼老。在看過幾百幾千年世間的變化無常，幾乎每個精靈的內心都已經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或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看着一年又一年的春去秋來，自己卻被遺忘在時間的角落，容貌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他們無可奈何的看着屬于自己的時代在一點一點的逝去，逐漸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中，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有關中土僅剩的幾本史書典籍之上瑟蘭迪爾不僅僅是一個隐秘的符號，而且是一個謎。誰也不關心他的生平，他的過去，還有他的終結如何。

西渡遠去的精靈僅有極少數會背離維拉的庇護與旨意再度踏上中土大陸，更多的是選擇作為人類，渡過那未知又短暫的一生，埃爾隆德正是其中之一。萊戈拉斯遠沒有埃爾隆德決定放棄首生兒女身份那般的偉大勇氣，他知道自己有多麽的自私——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失去所有有關瑟蘭迪爾的記憶，那是僅屬于他一人的珍貴財寶，供他在無盡孤獨時排解憂愁。

萊戈拉斯在現世存在的精靈中可以說得上是“年長”，的确，他的高貴出身以及護戒經歷都讓其他精靈望塵莫及，而那與瑟蘭迪爾相似的容貌總讓他不住的想起已經消失了的父親與愛人。

一直以來他都沒有認為自己的外貌算是多麽值得驕傲的資本，但必須承認的是，他的高挑身材與出挑姿容都讓人過目不忘。

在他流浪塵世漫長旅途中，他結識了很多位善解人意的女性，她們都敏感地探尋到了到萊戈拉斯內心深處與冰冷，并希望能以一段值得銘記的情愛來化解那些無法言說的過去。但無一例外，她們過于短暫的生命令她們只能成為萊戈拉斯生命中過客，甚至有的連微塵都沒有留下。曾有一位女士仔細端詳他的面容，溫柔地撫上他的額角，對他說：“我總覺得，你老了好多。”

那一句話于萊戈拉斯猶如無聲驚雷，他不相信精靈的容貌會有如何變化，因為那是來自伊露維塔的饋贈，可那也是痛苦的根源。

後來他從鏡子中久久注視着自己，無可否認，在人世間的風霜的确于他的臉上留下了不輕不重的痕跡。而他的眼神亦是如此，滄桑悲涼好像充盈在眼眸之中，難以驅散。存在于眼角的皺紋忽然如此刺目，好像他的青春正在流逝。

而他早就沒有青春可言了，自他離開密林，許多存在于他和瑟蘭迪爾之間的感情就一去不複返了。

他終究還是有變化的，可瑟蘭迪爾已經認不出來了。一次又一次的轉世是他們故事的重新洗牌，命運的賭桌上瑟蘭迪爾毫不在意手上是好牌還是爛牌，因為贏家毫無疑問都是他，而萊戈拉斯早就把所有籌碼都拱手相送了。

唯有最初那一次，瑟蘭迪爾仍然是精靈王時，萊戈拉斯的決斷離別令他獲得了血肉模糊的勝利——随着中土大陸消散，蹤跡遁入迷霧。

萊戈拉斯幻想過很多次與瑟蘭迪爾的見面，或許猝不及防，或許是精心安排，或許只是意外，萊戈拉斯都能回憶起來當時的每一次細節。

在那些片段裏，萊戈拉斯有着不同的可笑反應，他試過慌忙躲開手足無措，也試過彬彬有禮地向對方介紹自己，禮數周全。他知道那樣會給瑟蘭迪爾給自己留下不錯的印象。這也正是萊戈拉斯所渴望的。

可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他站在人群裏，遠遠望着瑟蘭迪爾向他的方向走來，卻不是朝着他，溫度驟降，形成鎖鏈縛住他的手腳，讓他動彈不得，連發聲都不能做到。

萊戈拉斯下意識地用手遮住自己的臉，偏過頭假裝向另一個地方張望，惶恐的情緒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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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瑟蘭迪爾還認得他。

風聲依舊，澎湃不止，一聲一聲地叩擊着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內心。

跟在瑟蘭迪爾身後從樓梯上出來的還有三個人，萊戈拉斯同樣能夠看清楚他們的臉，是他最親密的朋友，從很久之前就是如此。令他詫異的是為什麽他們會跟着瑟蘭迪爾，而且一臉的局促不安。

他是個在人情世故中摸爬滾打多年的精靈，不僅僅是天真驕傲的精靈王子，懂得如何洞穿他們的想法。而他的朋友們，涉世未深的他們，每一個表情都出賣了他們自己。

“阿拉貢！”

他大喊出聲，在隊伍裏向他們招手。

聽見聲音的阿拉貢一驚，以為只是自己的幻覺，看看亞玟又看看吉姆利，确定不是幻覺後才開始尋找發出聲音的人。

當他的目光和萊戈拉斯對上時，明顯的有一絲本不該出現的情緒從他的眼中一閃而過。

那是畏懼和後悔。

像極了很多年前，某個揭穿他身份的人類的眼神，充滿了危險的信號。

吉姆利跑了過來，不顧揚起的塵雪，一拍他的肩膀，“嘿！萊戈拉斯！你怎麽現在過來排隊？這時候的東西可不好，簡直就是豬糧！”

萊戈拉斯攤手，帶着些許的無奈，“我也不知道這樣啊。”

“真是的，你老在關鍵時候掉鏈子。”吉姆利故作恨鐵不成鋼的嘆氣，樣子好像是年過半百經驗豐富的老人，“要早起才能有東西吃啊！”

“可是我早起了啊。”萊戈拉斯眨眨眼睛。

瑟蘭迪爾奇怪地朝這邊看了一眼，像是不經意的掃過，不帶任何疑惑而且見怪不怪。然而他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向外面走去。

阿拉貢也走到萊戈拉斯的身邊，略有驚訝，問道：“萊戈拉斯，你這是過來排隊？”

這在阿拉貢的印象之中是絕無僅有的，萊戈拉斯仿佛不食人間煙火，僅靠着那少之又少的叫做“蘭巴斯”的面包度日。沒想到他今天居然站在這裏，一反常态的沒有去上課，而是等待食物。

萊戈拉斯微微笑了，表情像是在說“不然我站在這裏幹什麽”。

“你不去上課嗎？”亞玟也插嘴問道。

萊戈拉斯跟着隊伍往前走了兩步，想了一會兒，才說道：“我不喜歡今天的課，所以翹過去了。可別告訴其他人。”說罷，他還把食指貼着雙唇做了一個“噓”的動作，示意保密。

“你以前可從來不翹課的啊？”亞玟笑着，半打趣兒地調侃着他，“全勤記錄你可每次都有你呢。我們都羨慕死你了。”

“可你們的專業成績比我好的多啊。”

萊戈拉斯本身對生物沒有任何的興趣，自然也就不可能學得好。假若要挑出他最好的科目，興許是歷史吧，他是這片土地上數千年來變遷的親歷者，了解所有被埋藏在塵土之下的殘酷真相。

“唔，”亞玟聳聳肩，有些安慰他的性質，“你學得很認真，只是有些地方不太細心而已。沒關系的。”

“還要謝謝你們對我的補習呢。”萊戈拉斯眼睛彎了起來，之前的惶恐已經無處可尋。

“你還要排很久吧？”阿拉貢看了隊伍的長度，粗略地根據自己的經驗估計了一下，萊戈拉斯起碼還要在風雪苦等十分鐘。

“是啊。”

隊伍的盡頭快要看不到了，萊戈拉斯眯起眼睛，長長呼出一口氣，在空氣裏浮出白白的霧。

有人在朦胧不清的霧裏走了過來，仍舊撐着黑傘。

瑟蘭迪爾臉上挂着寡淡地與冰雪無差別的笑容，眉間眼底全是不加掩飾而又讓人戰栗的懷疑。

萊戈拉斯幼年時曾面對過如此有壓迫性的眼神，那總是在他耽誤課業、大肆玩鬧、惡作劇之後才會有如此下場。他的父親在王座之上俯視着他，神情像冰冷的雕塑，一語不發，無聲地責問着他的兒子所犯下的錯誤。萊戈拉斯怕極了這樣與瑟蘭迪爾對視，那王者的威壓混合着身為人父的氣勢，幾乎令他窒息，恨不得承認自己所有的過錯。

但那畢竟是少數時候，無論從哪個方面看，萊戈拉斯是足夠優秀的繼承人，其英勇事跡所帶來的榮譽足以滿足他的父親的虛榮心，而他也無需承擔來自瑟蘭迪爾的問責了。

因為他已經長大了，不會繼續呆在那片狹小如同監牢的森林中，癡癡幻想着遠方海洋的波瀾壯闊。

中土消亡之前，萊戈拉斯最後一次見到瑟蘭迪爾是與他告別，他的父親依舊那麽不近人情，在王座上以同樣的目光注視着他，令人難受，仿佛是在一遍一遍地聲嘶力竭地問着他，為什麽要離開？

瑟蘭迪爾終究還是沒有挽留萊戈拉斯，而是讓他遵從內心的想法，去往內心的向往之地。但他自己留了下來，固執地守護着他們支離破碎的家，還有那個被黑暗鯨吞蠶食的國度。

“阿拉貢先生，你們為什麽不去上課呢？”

瑟蘭迪爾的聲音把萊戈拉斯從自己的思緒中狠狠地拉回現實，他愣了愣，确定瑟蘭迪爾展開對話的人不是自己，松了一口氣，卻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

“我們正準備去。”

阿拉貢略有尴尬地摸摸頭發，今天是瑟蘭迪爾的課程，不過瑟蘭迪爾推了課來見他們，而他們也翹課了。

聽到這句話，瑟蘭迪爾點點頭，沒有什麽表示，他的重點當然不在于此。

“這位是你們的同學嗎？看起關系真好。”話鋒一轉，瑟蘭迪爾側過臉盯着萊戈拉斯，好像對方的金發碧眼非同尋常。

“是啊，他是萊戈拉斯。”亞玟答道，還用手肘碰了碰呆若木雞的萊戈拉斯。

反應過來後萊戈拉斯才頓了頓，像每一個見到崇拜的教授的學生一樣，結結巴巴地介紹着自己：“早安……瑟……瑟蘭迪爾教授。”

他不習慣直呼瑟蘭迪爾的全名，數千年的朝夕相處讓他幾乎脫口而出就是一句“Ada”，來自于辛達語，他與瑟蘭迪爾之間的語言，如同血液循環周身，難以改變逆轉。

瑟蘭迪爾上下打量了萊戈拉斯一會兒，斂起笑容，“我認得你。”

“什麽？”亞玟驚愕至失聲，差點在隊伍旁叫了出來。她太心虛了。

“你總是坐在東南方的那個角落，一個人，從不發言。我很好奇。”瑟蘭迪爾如此解釋，覺得亞玟的反應有些好笑。

他觀察過課堂上的每一個學生，并且把他們的表現歸類。之前雖然不知道萊戈拉斯的名字，卻把他歸類到了“拘束過緊、無自信”這一類當中。萊戈拉斯有着出衆的外貌，卻竭力隐藏起自己，這可能在其他教授眼中不受歡迎，瑟蘭迪爾卻相當喜歡這一類學生，因為他們不會自作聰明地打斷他的課堂，提出一大串白癡的問題，縱然他們心裏有着很多這樣的問題。

“能被您記住，是我的榮幸。”萊戈拉斯稍稍恢複了狀态，有禮地表達着感謝之情。

“你看起來很健康嘛。”瑟蘭迪爾說得随意。

與身邊排隊的人不同，萊戈拉斯沒有因為饑餓而面如土色，精靈的肉體讓他一如既往的健壯，而蘭巴斯也讓他不愁食物短缺。

“因為都在堅持鍛煉。”

萊戈拉斯太過了解瑟蘭迪爾了，這麽多年歷經轉世，他的脾性還是如此。瑟蘭迪爾不會說上任何一句廢話，他每一句話背後都有沒有着其他目的，而字面意思只是試探。

“你喜歡運動？看不出來。”

“很多人都這麽說，教授您也是。”萊戈拉斯無所謂地笑笑，心裏卻在這一輪交鋒中保持着高度緊張。

這場對話看似是教授與學生之間的寒暄，實則是互相打探。

一旁站着的三個人看着瑟蘭迪爾和萊戈拉斯談笑風生，從他們的角度看，萊戈拉斯和瑟蘭迪爾怎麽看也不像是第一天認識，但其中的确盤亘着某種奇怪的疏離，是萊戈拉斯所刻意保持着的。

“那他們有沒有說過你吃的很少？”

“不，我喜歡吃很多東西，不過現在都買不到了。”萊戈拉斯微微一怔，心下猜到七八分了。

格洛芬德爾的話重新浮現在腦海裏，線索們被連成一條，指向了他不願意看到的方向。瑟蘭迪爾想知道的是他的生活習慣，而為什麽會這樣當然是因為他的朋友們。那份格洛芬德爾拿給他的論文是真的被提交上去了，非常不幸運的是，論文的讀者不是普通教授而是瑟蘭迪爾。

“我還以為你會特意控制飲食。“瑟蘭迪爾說得意味深長。

”倒也會……“萊戈拉斯點點頭，隊伍快輪到他了，他時不時朝着窗口望去，手伸進口袋裏握着分配卡，神情有些心不在焉。

“你翹課了，還是我的課。”

鐘樓整點數發出轟隆轟隆的響聲，震耳欲聾。雪還在下着，身姿輕盈地漂浮在空氣中，落在萊戈拉斯的肩膀上。

“請原諒我，我親愛的教授。”萊戈拉斯拂去身上的雪花，還有兩個人就輪到他了。他轉過頭去中止對話，心情尚未平複。

分配員不客氣地伸出手來，萊戈拉斯把分配卡交到他的手上，學習之前的人報上了自己的名字。刷卡器發出“滴”的一聲，屏幕上顯示食物分配餘下次數，比其他人都要多得多，這不同尋常的數字讓人目瞪口呆。

那是萊戈拉斯從開戰之後積了一年份的配額，還未過期，數量足夠讓自己朋友們好吃好喝過上兩三個月。

分配員盯着那個數字看了一會兒，翻了個白眼，然後朝裏面大喊：“刷卡器壞了！把維修員叫過來！”

“那我今天的……分配額還能拿到嗎？”萊戈拉斯小聲問道，站在身後的人已經很不耐煩了。

“拿着，這是你的。”

分配員無暇理會萊戈拉斯，他惡狠狠地把食物袋子丢向萊戈拉斯，在衆人的驚呼聲中後者沒有身形未動，而是下意識伸出手輕松地接了過去，好像那個袋子裏什麽也沒有，随手一抓就可以了。

“麻煩您了，還有我的分配卡呢？”

話還沒說完，分配員又把萊戈拉斯的分配卡丢了出去。同樣也被他接住了，動作優雅流暢，絲毫沒有被羞辱的怒氣。

瑟蘭迪爾望着這一幕，不知為何發出一聲感嘆：“你們的朋友身手真好。”這句話完全沒有贊賞的意味，卻有陣陣玩味。

“他很專業。”吉姆利幹巴巴地說着。

瑟蘭迪爾笑笑，不以為意，在萊戈拉斯走過來之前，用僅有他和阿拉貢能聽到的聲音說道：“被觀測者A的确很值得觀察。”

阿拉貢臉色一變，想要否認瑟蘭迪爾正确的推測。

“恭喜你們，發現了新大陸。”

他做了個不恰當的比喻，頗有惡作劇得逞的詭異。雖然高層布置給第一實驗室的任務非常的缺根筋，他也不認為能夠取得突破性的進展，但能夠見識到超越人類的力量，也是個不錯的結果。無論擁有力量者的結局如何。

話音落地那一霎那瑟蘭迪爾和加裏安轉身離開了，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萊戈拉斯假裝沒有聽清他們在說些什麽，一邊把分配卡放回口袋，一邊把食物袋子放回書包裏，招呼朋友們回去上課。

“走吧，阿拉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