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Chapter 5

專屬于瑟蘭迪爾的解剖臺上已經放了一具屍體,胸腹被一字剖開,全身僵硬,死亡之前未來得及處理的傷口保持着潰爛的狀态,讓人錯以為很快就會生出蛆蟲以及發出惡臭。但現在他們只是安靜地躺在和他們一樣冰冷的解剖臺上,一言不發。

埃爾隆德從解剖室中出來是剛好碰見從帝國大學回來換上了防護服的瑟蘭迪爾,問了他一句論文的處理結果如何。由于戴着口罩,并不能确定瑟蘭迪爾當時是如何表情,只能聽見他說找到線索了。

一個小時後瑟蘭迪爾從解剖室裏出來,揭下口罩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才對他說:“論文裏的描述很大可能是真實的,而且我也大概弄清楚被觀測者A是誰了。”

“那個中心人物?”

埃爾隆德從一大堆報告中擡起頭來,看到對方沒有換下冰藍色的防護服,稍稍皺起眉頭,又注意到他還戴着解剖用的手套。

“沒錯。”

“下一步你打算怎麽辦?”

瑟蘭迪爾習慣性地偏着頭,像是思考了一會兒,忽然對他說,“我們沒有解剖活人的權限。”

這句話聽起來就很瘋狂。第一實驗室在戰時權力膨脹的極為厲害,他們來自于高層人物的欣然賦予,卻不知何時會被收回。行使這些不太光彩的權力當然會與現行法律産生一定摩擦,而瑟蘭迪爾與埃爾隆德都不太願意打擦邊球,所以極少動用那些為人唾棄的肮髒手段。尤其是當前這個近乎天方夜譚的計劃,他們的态度都像是在對待小孩子一時興起的游戲一般,盡其所能玩忽職守拖延期時間。

“你說的對,我們不能。雖然我們也可以。“埃爾隆德猜到了七八分瑟蘭迪爾的想法,心裏有些不太贊同。

他和瑟蘭迪爾雖然同為第一實驗室的負責人,卻又在很多方面有着差別。瑟蘭迪爾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并不是為了完成某一種任務的目的,而是他認定了必須要做到的事情或者想去知道的事情,就會不顧一切的去做、去探求真正的答案。

“真想看看被觀測者A和我們的區別在哪裏。”瑟蘭迪爾聲音毫無起伏,平淡的驚人。

“純粹為了滿足你的好奇心?”

“為了科學。”瑟蘭迪爾的唇角微微向上揚,不無諷刺地說出了這句話。

埃爾隆德停下筆來,他搖搖頭想阻止瑟蘭迪爾的瘋狂行為。

誰都明白超級戰士之類的想法只存在于英雄漫畫裏,再厲害的技術也無法批量制造出大量百毒不侵的殺人機器。即使論文中的被觀測者A真的擁有超越平凡人的力量,那也只是極少數的個例而已。比起對于這種超自然力量的好奇與追求,埃爾隆德更加願意讓被觀測者A繼續正常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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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觀測者A……有什麽特點嗎?”他忽然問。

瑟蘭迪爾想了想,腦中對萊戈拉斯的模樣倒非常的清晰,“也是大一學生,非常健康,反應敏捷體魄強壯,好像沒有經歷過戰争,也不受食物分配機制的影響。像是獨立于我們之外。”

“什麽意思?”埃爾隆德有些疑惑。

“意思就是,他和我們不一樣。他的分配卡一次都沒有用,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瑟蘭迪爾脫下手套,從桌面上拿起一支筆在白紙上畫了畫,毫無章法的線條在紙上狂舞,“也許他有其他獲得食物的渠道吧,但至少從背景上來說,他比其他人要……神秘的多。”

瑟蘭迪爾不相信恰好輪到萊戈拉斯刷卡器就壞了,那上面顯示的餘下次數讓人難以置信,而從他和萊戈拉斯短暫的對話中,也聽不出來他會去黑市。

“是個學生啊……”埃爾隆德沉聲重複了一遍。

在長達數十秒的靜默中,瑟蘭迪爾靠在椅子上看着牆上挂着的時鐘,秒針緩慢卻又平穩地向前推進,就像他握着解剖刀時的表現。

“我需要招募一批志願者。”

埃爾隆德也不問瑟蘭迪爾為什麽突然提出這件事,他沒有對此發表任何意見,從抽屜裏找出一份申請表,拿起筆開始填寫,示意瑟蘭迪爾說出細則。

第一實驗室經常會缺少志願者,這會影響很多實驗的進度,所以國內很多大學都會被要求和第一實驗室合作在學生中間推廣這些計劃,并且予以一定程度上的獎勵。現在亦是如此。戰争爆發後第一實驗室從學分獎勵改成了食物獎勵,雖然口頭上說是無償志願參加計劃,可報名的學生們都是沖着補給食品去的。帝國大學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大學,卻也免不得陷入讓學生吃不飽的尴尬,其他實驗室也沒有足夠雄厚的實力來解決這些問題,而第一實驗室的招募計劃給學生們看到了希望。

瑟蘭迪爾好整以暇地說着自己的理想實驗者,其他一些諸如參加人數、參加時間都讓埃爾隆德随意填寫。這讓埃爾隆德有些不快,他問瑟蘭迪爾到底想要怎樣。

“埃爾隆德,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我想要的志願者只有被觀測者A。”瑟蘭迪爾盯着他的眼睛,清澈的不含一絲雜質,“其他人都是誘餌,我完全不在乎他們是什麽樣的。”

埃爾隆德倒吸一口冷氣,瞬間就明白了瑟蘭迪爾的真正意圖了。所有将要參加的志願者都不是瑟蘭迪爾所需要的,他只是想蒙騙引誘被觀測者A自己走進第一實驗室,正如甕中捉鼈。

“你不能确保他會參加。”

“是啊我不能。”瑟蘭迪爾看着自己的手,上面留有解剖刀帶來的細小傷口,前幾日的熬夜工作令他疲憊不堪,被鋒利的解剖刀傷到了手,幸好無甚大礙,仍舊可以照常工作。

“你的把握不大。”埃爾隆德作出結論,把已經寫好了的申請表遞到瑟蘭迪爾的面前,要他簽字确定。

瑟蘭迪爾幹淨利落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一邊慢慢說道,“接下來我所要做的就是讓他走進我們的計劃,他必須成為志願者,用什麽辦法都好。無論如何。”

檢查了一遍申請表之後,埃爾隆德把表格拿給了助手,讓他報備,并且一有消息就告訴他。助手匆匆出去後瑟蘭迪爾還一身防護服地坐在椅子上,好像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

“瑟蘭迪爾,你應該換一件衣服的。”埃爾隆德好心地提醒他。

瑟蘭迪爾看了看自己穿在身上的防護服,也還可以說是幹淨整潔,但畢竟這樣走出解剖室是不合規矩的,也就沒說什麽,起身去換衣服了。

查收格洛芬德爾給他發的郵件時萊戈拉斯還點開了來自學校內部的郵件,一般來說這都沒有什麽值得看的,可他還是認認真真地看了。那是志願者招募的郵件,附件裏貼了兩份報名表,留下了第一實驗室的聯系郵件和截止期限。

萊戈拉斯與第一實驗室毫無關聯,他也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的實驗活動,他在帝國大學的活動就像是水珠落入大海,把所有的蹤跡都隐藏起來。

他看不太明白上面的術語,大致意思只能理解到他們需要人被觀察以及進行一些不會傷害身體的試驗,實驗結束後志願者們會獲得一定量的食物獎勵。這是有償的。

郵件裏唯一能吸引他的是瑟蘭迪爾的名字在其中出現了,上面提到他是實驗的負責人。

萊戈拉斯握着鼠标的手滑了滑滾輪,在那一封簡短的郵件上下滑動時拿起放在手邊的封面空白的論文。再讀一遍令他觸目驚心,他覺得自己就像活在透明玻璃櫃子裏的标本,全身的血流循環被暴露在日光燈下,呼吸之間都被人監視着,并作下精密的分析。他們看他的眼神與看一只瀕臨死亡的小白鼠如出一轍,不帶任何感情,寒意蔓延開來。

深夜裏他能清晰地分辨出宿舍走廊外的步聲,凜冽的風穿行于樓宇之間,與他度過的無數個夜晚沒有區別,靜谧而又寒冷,撫上他的脊背。

阿拉貢很晚才回來,他說導師又把他留了下來。

萊戈拉斯沒有和他說什麽,默默地點了點頭,把論文放回書包裏,繼續浏覽未讀郵件。

“萊戈拉斯,你怎麽還不睡覺啊?”阿拉貢端着筆記本,好像也在查什麽東西,站在他身邊,眯起眼睛看他的屏幕,“你在看什麽呢”

萊戈拉斯回過頭來,說:“志願者招募郵件,第一實驗室的,你也收到了吧?”

“我查查。”阿拉貢放下電腦拉出椅子坐在他身邊,過了幾分鐘後,點頭說收到了。

“三個星期的額外補給,很不錯啊。”阿拉貢滾動着鼠标,看到瑟蘭迪爾的名字時聲音忽然頓了一下,感覺嗓子發幹,“是瑟蘭迪爾教授主持的啊。”

“你有興趣?”萊戈拉斯挑眉。

阿拉貢和所有普通人一樣,生命的活力來自于不斷進食,一年以來的戰争與不間斷的饑餓會不斷瓦解人們的理智,食物會逐漸獲得和貨幣一樣重要的地位,因為那是必需品,誰也無法擺脫。而第一實驗室也深谙這個道理,利用這個契機招募了大批志願者做那些原本被人懷疑或者無人參加的實驗。但現在只要你出得起食物,就會有人蜂擁而來。

“我和亞玟說說。”

考慮到其中的疑點,阿拉貢猶豫了一下,打開聊天軟件雙擊了亞玟亮着的頭像,也說了這件事。

“你不去嗎,萊戈拉斯?”

“可能吧。”萊戈拉斯說得模棱兩可。

參加這個計劃對他沒有損失,收獲也不是什麽學術上的,而是三個星期的糧食補給。生活在人類世界裏的這麽多年,萊戈拉斯也并非不習慣吃這些食物,無論口感如何他也能夠吃得下去,他不挑食。但如果可以讓他自己選擇的話,更願意吃一些精靈的食物 ,随着過去歷史的消亡,精靈西渡,這片土地上他們種族也在逐漸蒙塵褪色,誰都不記得也不相信曾經有如此神奇的種族的存在了。

萊戈拉斯就算是真的拿到了那些糧食,他也不太可能作為主食,或許轉手賣掉,或許送給阿拉貢和吉姆利。對他來說,參加這個計劃唯一的理由就是瑟蘭迪爾,他想接近瑟蘭迪爾。

但這想法又一次違背了他立下的原則。

放棄對他人轉世後人生的幹涉是萊戈拉斯逼着自己做出的決定,他很好的遵守了,卻唯獨無法對瑟蘭迪爾做到。這場無限輪回中,他一次又一次的泥足深陷,有意或者無心地改變着瑟蘭迪爾原本風平浪靜的人生,又讓萊戈拉斯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能力保護他的父親、他的愛人。

這一次的見面是萊戈拉斯兩個世紀的等待換來的,從依賴蒸汽與火焰作為動力的工業社會到電力作為血液流遍世界的現在,經不起咀嚼的時光像惡心的變質食物在他的體內膨脹發臭。萊戈拉斯不甘心自己這麽漫長的尋找換來的只是人海中的冷然一瞥,也不願意瑟蘭迪爾對自己的所有印象停留在一個“被觀測者A”的概念上。

在阿拉貢打字的間斷中,萊戈拉斯下載了郵件的附件,保存在桌面,想着明天填好它。

萊戈拉斯很少做夢,大多數時候他的夢境都如海洋般平靜而深沉,包裹着他流浪的靈魂,讓他安然入眠。

但他夢見過瑟蘭迪爾的死亡,自他離開中土,這樣的夢境就對他糾纏不休,沒有顏色的畫面鋪天蓋地地出現在他的眼中,而他無能為力,只能作為畫外人在一片虛空中大聲呼喊直至聲嘶力竭。

除了他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他再也沒有驚醒過。但有一晚上,這樣可怖的闖進了他的世界裏,讓他猛然睜眼确定瑟蘭迪爾是否還在自己的身邊。可他才想起來,他已經離開父親很久了。

夢中他回到了密林,透過雜亂的枝葉可以望見威嚴的大門破落地被掩上了,蛛網塵埃厚厚的積了一層。他無法控制夢境裏自己的步伐,只知道他在瘋狂的奔跑呼叫曾經的朋友,但無人回應。

氣派華麗的宮殿內空無一人,他的腳步在王座前停了下來,他看不見他的父親。

瑟蘭迪爾本應姿态高傲地坐在那兒,冷冷轉過頭來俯視着他的孩子、他的追逐者、他的背棄者,或許言辭犀利諷刺他,或許讓他退下,或許沉默地給他一個擁抱,但萊戈拉斯見不到瑟蘭迪爾。

他向周圍望去,不斷地轉身,直到頭暈腦脹,都沒有尋覓到那個身影。仿佛早已消逝。

随後萊戈拉斯跑到了瑟蘭迪爾的卧室,那裏同樣的冷清,疏于打理造成的後果是一片淩亂滿室塵埃,他父親的筆記還攤開在桌面上,蘸着墨水筆也還在旁邊。好像瑟蘭迪爾只是臨時離開了一會兒,卻再也沒有回來。

萊戈拉斯強迫自己從夢境中抽離出來,沉沉睡意卻死心不息地糾纏着他,他不敢再睡下,怕繼續那永無終結的尋找。

他還記得那一天的晚上月色明亮,和他在密林所見的一模一樣。

他第二次夢見瑟蘭迪爾是在重返中土之後,那是一個平和的夢,讓他沉溺其中。

當時他結交上的幾個朋友疑心于萊戈拉斯的永無衰老與離奇的生活習慣,更害怕萊戈拉斯的強大戰鬥力。

他們疏遠了萊戈拉斯,同時向鎮上的人散播謠言說萊戈拉斯以吸收他們的性命過活,而不幸的是那時瘟疫爆發,小鎮上全是婦女老幼的哭泣聲。悲哀至極又憤怒至極的人們聽信了他的朋友們的說法,認為萊戈拉斯是死亡之源。

那一天的傍晚萊戈拉斯從河邊歸來,就被舉着火把處于盛怒中的人們圍住了,還有身強力壯的青年要上來把他捆住。萊戈拉斯輕而易舉地掙脫了繩子的束縛,對着人們一遍又一遍的解釋自己并不是什麽妖怪惡魔,對這裏的人也并無惡意。

但沒有人會靜下心來聽萊戈拉斯的言辭。

失去理智的人舉起刀子就朝萊戈拉斯砍去,他避開三次,下意識地去摸背後的弓,卻又想起來他早就沒有那弓箭了。他把那一副弓箭留在了密林無人的宮殿內,算是對瑟蘭迪爾亡魂的守護。

再強大的精靈也不可能在手腕寸鐵的情況下确保自己的安慰,他只能一味躲閃,找盡機會向為首的人訴說自己的苦衷。

殘陽如血,熊熊燃燒的火焰像人們燒得正旺的血液。

他最終還是被抓住了,五六個男人架住寡不敵衆的他,讓他動彈不得。萊戈拉斯身上留下了許多傷口,都是由于他不願意傷害他人而造成的。

他很少受傷,無論是作為戰士還是作為王子,在瑟蘭迪爾過去對他精心的保護下,萊戈拉斯幾乎沒有被人傷害到這個地步。他不會在任何單打獨鬥中占下風,卻又在包圍中喪失鬥志而落敗。

首領畏懼卻又驕傲地向前走去,對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在他沾上灰塵的金發上打了一下,選好了戰役的勝利。

萊戈拉斯昏沉中記得自己被綁在了十字架上,火光遮去了他的視線,扭曲的空氣裏滿是猙獰的臉龐。

大火燒了一夜,他的腳血肉模糊,不忍看着他悲慘死狀的人陸陸續續離開,只有兩三個男人還留在原地,等着他的死亡。萊戈拉斯不是人類,遠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麽脆弱,腳下躍動的火舌不斷吞噬着自己的身體,他費力地擡眼,求生的意識支撐着他。

破曉之時萊戈拉斯用盡全身力氣把手從繩子上掙開,看守他的男人大驚失色,匆匆拿起砍刀朝他丢去,萊戈拉斯反手接住砍刀就開始攻擊他們。比起刀劍他更擅長于使用弓箭,可這絲毫不影響他的戰鬥力。

甩開了追兵的萊戈拉斯逃進了森林,清風裏帶着青草的香味,撫慰着他。他的腳錐心刺骨地疼痛着,他第一次像個人類一樣狼狽地躺在草叢裏,盯着天空裏飄忽不定的雲彩。

那個夜晚裏萊戈拉斯又一次夢見了瑟蘭迪爾,他父親的面容顯得朦胧不清,但萊戈拉斯一眼就辨認出來了。

他呢喃似地對瑟蘭迪爾的幻影說着話,想要給他一個久違的擁抱,但全身的傷痛令他無法做到。

瑟蘭迪爾就站在他的面前,在靜谧的森林中猶如一道光,喚醒萊戈拉斯。

林中有精靈曼妙的歌聲,渺遠不可尋,像最有效的傷藥治愈着他的傷口。歌曲終結之時瑟蘭迪爾的幻影也消散了。

之後又是一夜的黑暗,吞噬天地。

那時救了他的其實是另外幾位幸存于此的森林精靈,他們驚訝地看着這位陌生而又容貌俊美的金發精靈昏睡在草叢中,身旁有不少守護着他的鳥獸。他們把萊戈拉斯擡回了自己的家,為他療傷。

痊愈那幾天萊戈拉斯問他們留守在這片森林多久了,他的同族們苦笑開來,說自己也不記得了,他們的力量日漸消退,沒過多久就會歸零,他們也将離開這片土地。

正如同遠方的密林王國,變成了無人問津的廢墟。

萊戈拉斯在他們的祝福之下離開了小鎮,往另外一個國度出發,由此又過了很多年,他再次見到了格洛芬德爾,對方和他一樣,容顏未改,歷經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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