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周奶奶見周遠走了,悄咪咪地告訴邱白,“這還是他第一次帶人回家吶。”

邱白很配合地湊過去,小聲說:“我和周遠是好朋友。”

老人操着沙啞的嗓音,“朋友?朋友好啊,我們遠哥兒一直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這回總算交朋友了。 ”

遠哥兒?這小名還挺獨特的,帶着一股子舊時代的味道。

書上有寫,周奶奶早年間在大家族裏給主母當貼身丫鬟,後來革命爆發,被主人家遣散,逃荒來到北方。

怪不得老人家身上有着一種普通農村老太太沒有的特殊氣質。

邱白問:“周遠他,一直都是一個人嗎?”

“是啊。”周奶奶瞧這孩子親切,願意和他多說一些。

她眯起眼睛,回憶着過去,“這孩子苦,他剛出生沒幾年,爹媽就死在了逃荒的路上,我就帶着那麽一小點的遠哥兒,一路逃到了這裏。”

老人家用手比劃了一下,“那時候遠哥兒才五歲。”

“村長好心收留了我們,讓我們在清河村定居。但是村子裏的人排外,嫌棄我們是外鄉人,對我們指指點點,連帶着村裏的小孩兒也不跟遠哥兒一起玩,還總是欺負他。”

邱白聽得氣憤,“那怎麽沒搬走呢?”

周奶奶笑了一下,“我想過帶着他走,不受這氣,但是遠哥兒太懂事了,他跟我說,奶奶,咱們別走了,走去外面也是受苦,不如就在這裏。他們要是欺負我們,我就打回去,我是男人,我能保護咱家。”

“呵呵,村裏人要是說些什麽不好聽的,這個小不點兒就沖上去跟人家打架,兇的不得了。直到這幾年,遠哥兒大了,村裏人對我們的态度才好起來。可遠哥兒卻越來越孤僻,總是獨來獨往的,身邊一個朋友都沒有。”

邱白驚呆了,書上并沒有寫這些。

作者只是為了塑造一個對別人冷酷無情,對女主溫柔忠犬的角色,卻并沒有交代周遠為什麽是這樣的性格。

他聽着老人說的話,眼前浮現出那樣一幕:小小的周遠,緊緊握着拳頭,像個小豹子一樣沖那些欺負他的人龇牙,打架打得渾身是傷,然後一個人躲在角落默默舔舐傷口。

想着想着,邱白的眼眶就紅了,原來周遠的冷漠和兇狠都是他用來保護自己和奶奶的盔甲。

可他明明、明明那樣好,他看見我腿上有水蛭會幫我弄掉,他還将我從陷阱裏救出來背下山,他連坐牛車的錢都舍不得花,卻會用他剛賺的錢給我買肉。

我渴了他會給我找水喝,我腿疼他送給我藥膏。

他其實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邱白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強忍下淚意,他對周奶奶說:“奶奶,我去看看周遠。”

此時周遠正在竈屋煮飯,他把邱白帶來的鐵飯盒放到鍋裏加熱,案板上是奶奶切好的白菜,等着他回來炒的。

聽見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周遠回過頭,看見邱白眼眶通紅,眼圈裏包着一團要落不落的淚花。

怎麽又哭?真是個愛哭鬼。

“你怎麽了?”

邱白聲音中帶着點鼻音,像是在撒嬌,“疼。”

周遠放下鍋鏟,大步走過去,上下打量青年,“哪裏疼?”

“心疼。”淚水撲簌簌地落下,混着邱白臉上的泥土,讓他變成了一個小花貓。

周遠額角跳了跳,無奈地說:“你別聽我奶奶瞎說,她年紀大了,愛說胡話。”

邱白搖搖頭,嘴巴緊緊抿成了一條線,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周遠,目光中有濃濃的疼惜。

周遠懷疑自己的眼神出了問題,不然他怎麽會在一個同齡男人的眼裏看見這樣的情緒。

他走到院子裏打上一盆水,将毛巾打濕遞給邱白,“擦擦臉。”

冰涼的毛巾覆在臉上,驅趕了身上的暑氣,讓邱白好受了不少,心情也沒有剛剛那麽沉重。

用力抹了一把臉,邱白将眼淚和泥巴都蹭到毛巾上,絲毫不覺得丢人。

周遠嫌棄得不行,把毛巾扔到水盆裏,丢下兩個字,“吃飯!”

飯桌上,三人相對坐着,每人面前有一碗紅薯飯。

只是周奶奶和邱白碗裏的多數是米飯,而周遠碗裏的幾乎都是紅薯。

邱白抿了抿唇,心裏有點暖。

他打開熱好的鐵飯盒,給周遠和老人夾了一塊紅燒肉,“嘗嘗。”

周奶奶忙說:“哎喲,這可使不得,這是你帶來的,你自己吃。”

邱白安慰,“您吃吧,我吃你家的飯,你吃我帶的菜,這不是應該的嗎?”

“這不過年不過節的,還能吃到這麽好的菜。”老人家感嘆一句,把肉放進嘴裏。

“好吃嗎?”邱白問。

周奶奶笑眯眯地點頭,“好吃,好吃。”

“好吃您就多吃點。”

邱白又看向周遠。

周遠擰着眉頭把肉吃掉,早知道邱白打得這個主意,他就不該讓他來。就那麽一點肉,知青宿舍五個人都不一定夠,還拿來給他吃幹什麽。

邱白不在乎周遠的臭臉,現在在他眼裏,周遠就是一個外表堅硬,內心柔軟,需要呵護的小寶寶,簡直讓他父愛泛濫。

于是他不停地給周遠夾菜,周遠拒絕,他就說,都沾了你的口水了我不要。

周遠明知道邱白在耍賴,可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周奶奶在一旁看了輕笑,好久沒有看到孫子露出這樣的表情了,遠哥兒總是把自己包起來,不和人接觸,孤孤單單的,她這個做祖母的,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如今好了,遠哥兒有朋友了,還是一個如此活潑機靈的小夥子,真是讓她安心了不少。

時間溜得飛快,邱白已經在這裏生活了半個多月,他隔幾天就要往周遠家跑,陪周奶奶聊天,把她逗得哈哈大笑。

周遠仍是那樣兇巴巴的,總是臭着個臉,但卻會一言不發地幫他幹活。

蘇錦也很久沒有來找過他了,邱白感覺這樣的日子真是好舒爽。

然而最近幾天他有點不好過,準确的說是,大家都不好過。

因為雨季要來了,他們得在這之前加班加點地幹活。

這天半夜,雷聲大作,狂風呼嘯,給人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很快,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地砸在房頂上,窗戶上,知青們被驚醒。

邱白望着窗外的電閃雷鳴,猛然想起書裏的一個情節。

知青宿舍建在山腳,當風雨來臨時,山上有泥石滾落,将知青宿舍的三間小草房沖塌。所幸知青們跑的及時,沒有人受傷,但住處卻是沒有了,每個人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財産損失。

大隊長不想再花費人力物力去重建宿舍,于是把知青們分配到各個村民家裏去住,而“邱白”恰好被分到了蘇錦家的鄰居,李旺家裏。

彼時,蘇錦和“邱白”已經開始暧昧起來,這正好給二人提供了更多的相處機會,于是兩人的進展突飛猛進。

幾天後,蘇錦重生,便設計報複“邱白”,致使他強奸了李旺家十四歲的小女兒——李春曉,然後就是毒打、坐牢、槍斃一條龍。

邱白回顧了書中“邱白”短暫的一生,打了個哆嗦,然後趕緊叫呂南、劉偉收拾一下貴重東西跑出去,自己也去通知了女知青。

大概十分鐘後,随着轟隆一聲巨響,知青宿舍塌了。

這聲音驚醒了沉睡中的村民們,紛紛起來張望。

躺在炕上淺眠的周遠聽到聲音募地睜開眼,有些心緒不寧。他走到窗前打開窗子,暴雨傾斜進屋,将窗臺打濕。

隐約聽見,隔壁的鄰居一家人在說話,“知青…塌了…嚴重…”

飄忽不清的字眼鑽進周遠的耳朵裏,讓他頓時瞳孔放大,臉上罕見地出現了驚慌的表情。

他打開家門向不遠處的山腳跑去。

短短五分鐘的路程,像是跑了一年那麽久。

眼前是一片廢墟,到處是泥漿和碎石,房梁傾斜倒在地上,櫃子被砸得四分五裂只剩木板,一切都被掩埋在肮髒的泥土裏,再也看不出本來的模樣。

周遠怔怔地看着,踉踉跄跄地跑過去。

“邱…邱白。”嗓子幹啞得幾乎說不出聲。

暴雨的沖刷下,有一小塊白色從泥水裏露出來。

周遠緩慢地拾起,是一塊四方的,白色的, 飛了邊的軟布。

那是邱白貼身帶着的手帕。

他瘋了一樣沖上去,徒手挖着泥石, 手指被碎石割破也絲毫沒有停頓。

“邱白!”

“邱白!”

周遠一邊刨着廢墟,一邊聲嘶力竭地喊。

然而直到他挖脫了力,也沒有人應他。

他癱坐在地,手裏緊緊握着那塊手帕抵在額頭上,喉嚨裏發出意味不明的聲響。

“周遠?”有人叫他。

周遠猛地擡頭,距他兩步之外,高高瘦瘦的青年抱着一個小包袱,隔着厚重的雨簾望着他。

邱白剛把人都叫出去,房子就塌了,大隊長聞聲趕來,打算先把他們帶到家裏安置一晚上。他本來也是跟着大隊長回去的,但是半路上看見一個人影跑過去,他跟呂南知會一聲,又走了回來。

結果看見一個男人頂着狂風暴雨,跪在一堆泥裏,用手扒着什麽,直到聽見那人喊自己的名字,他才确認那是周遠。

“你是來找我的嗎?”邱白問。

雨太大了,冰涼的雨滴砸得周遠快要睜不開眼,頭發也一縷一縷糊在額前,他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也聽不見他說話,只能看到青年的嘴巴一開一合。

周遠用力眨了眨眼,咽下流到嘴邊的雨水,待看清邱白後,眼神似悲似喜。

喜的是邱白平安無恙,悲的是,他覺得自己好像病了。

他緊了緊拳頭,轉身便走。

“哎?你怎麽了?”邱白追上去,“你生氣了?”

“你為什麽生氣?你是不是擔心我?”

周遠邁着大長腿疾步走在前面,對邱白的問題充耳不聞。

他現在心情很複雜,但凡他剛才有一點理智就該發現倒塌的房子周圍一個人都沒有,若是真有人被埋在底下,離知青宿舍最近的人家早就出來幫忙了,哪裏還輪得到他去找。

可當時他根本沒有心思去考慮其他,滿腦子都是邱白有沒有事。

當他以為邱白被埋在廢墟底下時,心底湧上來巨大的恐慌比暴雨還要兇猛, 他只有不停地去挖,去找,才能發洩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害怕。

他害怕失去邱白。

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感?

周遠想不明白,痛苦地扶額。

“哎!你別動,你手都傷了。”邱白拉住周遠的手不讓他動。

周遠往回抽手,沒抽動,青年緊緊地握着,用清淩淩的桃花眼瞪他,好像在說你怎麽能這麽不愛惜自己。

他張了張嘴,什麽也說不出來,認命地任邱白拉着。

周奶奶被暴雨聲和倒塌聲驚動,這會兒見周遠和邱白滿身泥水,狼狽不堪地回來,更是吃驚。

“怎麽了這是?怎麽變成這樣?”

周遠不說話。

邱白上前解釋,“沒事,周奶奶,就是我們宿舍塌了,我過來借宿一晚。”

“哎喲,真是造孽喲,你們人沒事吧?”周奶奶直拍大腿。

邱白:“沒事,我們跑得快,都好好的呢。”

“人沒事就好,快點進屋,我去給你們燒點水洗洗。”

邱白趕緊攔住,“千萬別,您去休息吧,我和周遠去弄就行了,您別擔心啊。”

老人家年紀大了,确實撐不住,只好答應。

她看了看沉默不語的孫子,沒有錯過他鮮血淋漓的手。眉頭微蹙,走進屋裏顫顫巍巍地拿出一個匣子,“塗點藥。”

然後回屋去了。

老人走後,邱白用手肘捅了捅周遠,“遠哥兒,你是不是吓傻了?”

周遠轉頭看他,瞳色漆黑,“你叫我什麽?”

“遠哥兒啊。”邱白笑眯眯,“我聽周奶奶這樣叫你,這小名還挺好聽的。”

周遠垂眸:“不許這樣叫我!”

“那我叫你什麽?”邱白逗他,“遠哥兒?”

“遠哥兒?”

“還是…遠哥。”青年的嗓音清越溫潤,卻好像帶着一個小鈎子,勾得他心癢難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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