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重逢

花廳的窗戶正對着門口的花園, 那裏正停着幾輛黑色的加長轎車,十幾個黑衣保镖站成一排,跟秋家的保镖們遠遠對峙。

一個身長玉立的男人雙手拄着手杖伫立在最前方, 修長的身段包裹在深黑的高定西服裏, 脊背挺拔, 白色襯衫袖口露出一截消瘦的手腕, 綴着一枚淡金色的寶珠。

他有着一張英俊而沉靜的臉容,皮膚蒼白得過分, 将唇色襯得極淡,他沉默不語時薄唇抿直,棱角分明的輪廓顯得有些冷硬。

仿佛感應到了什麽, 男人微微側過臉, 不經意掠過花廳的方向。

秋洛看見一雙黑沉到極致的眼,初夏溫暖的日光落在他眼中, 也仿佛盡數被吸走了似的, 沒有折射出一點光亮。

男人的身量很瘦,收腰設計的西裝款式将腰身裁得更加緊窄,但他立在原地八風不動的從容, 宛如一棵拔地而起的松竹。

與他“對視”的一瞬,秋洛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 像被一顆軟綿綿的子彈擊中了神經, 不太痛,麻麻癢癢的,腦海裏有什麽飛快的閃了過去,卻抓不住。

很快,林盡染又轉過了臉。仿佛一瞬間的對視只是錯覺。

秋洛有些失落地蹙眉:“他的眼睛是看不見嗎?真可惜啊。”

女傭點點頭:“對呀,據說是突然失明的, 好幾個月前的事了。”

秋洛遠遠望着他的側臉出神:“我怎麽覺得他很面善。”

女傭:“前些年去林家不是見過嗎?你瞧,大少爺也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呢?”

“是嗎?”秋洛勉強接受了這個說辭,內心莫名有股強烈的沖動,想離他近些,“我們偷偷過去瞧瞧。”

“啊?這萬一被發現……”

秋洛蓋上琴蓋,外套脫下放在一旁,只穿着藍色襯衫和白色小馬甲,撸起袖子,笑眯眯挑了挑眉:“我在自家院子裏散步,有什麽關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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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正廳門口卻是一派肅殺的氣氛,秋家和林家兩撥人彼此沉默以對,緊張地盯着對方的動作。

秋凜單手插在褲兜裏,緩緩走下臺階,在距離林盡染三步開外停下,皺了皺眉:“林先生遠來是客,但弄出這麽大陣仗,只為一只貓,是不是太過分了?何況我早就叫人把你的貓還給你了,林先生要是不信,可以叫陳秘書來看看我家的監控錄像。”

林盡染正面迎上他的目光,懶得與他打機鋒,開門見山:“我沒時間跟你耗在這裏,你我都清楚,我找的不是貓,是秋洛,真正的秋洛,而不是你屋子裏那個傀儡冒牌貨。”

秋凜心下一驚,示意身後的保镖們退後,來到林盡染面前,與之面對面,沉聲道:“請你不要信口開河。”

林盡染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使了什麽手段,讓他變成貓的樣子,還找了一個相似的傀儡代替他,但紙是包不住火的,阿秋并不會與你争奪繼承權,難道你要對你的親弟弟趕盡殺絕嗎?”

秋凜意外地看他一眼,心想原來林盡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看不見,不知道兩者本就是同一個身體,只是靈魂不同,還篤定是自己為争奪繼承權使得手段。

也不知是不是小洛對他有所保留,沒有說出全部真相,導致他産生了誤解。

秋凜放下心來,不打算解釋,幹脆裝傻到底:

“林總的想象力很豐富,但是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小洛就是我的親弟弟,也不存在什麽冒牌貨。莫非林總最近電視新聞看多了,哪有那麽多豪門抱錯真假少爺的,那都是小說裏才有的劇情。”

林盡染平靜地點點頭,唇邊露出一絲涼薄的笑:“你以為搪塞我,我就拿你沒辦法了?你大費周章做這一切,不就是為了秋葉集團?”

“那麽從今天起,林氏将徹底與秋葉集團解除合作關系,我們将正式成為競争對手,在商場上好好較量一番吧。我和你這樣含着金湯匙出身的少爺不同,被我視為敵人的人,我一定會将他踩在腳下,永世不得翻身。”

秋凜眼角跳了跳,眉心擰起,沒想到林盡染的反應竟會如此決絕激烈,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只有瘋子才幹得出來。

“你瘋了嗎?這樣你們林氏也得不到好處!”

林盡染的神情越發平靜了,甚至微笑起來:“只要你把我的要的人給我。”

這是被威脅了?秋凜沉着臉道:“那不可能。既然林總非要一意孤行,那我就拭目以待。”

随着兩人的沉默,周圍的□□味越發濃重起來。

秋凜百思不得其解,林盡染為何對小洛如此執着,小洛住在林家時,不過一只貓罷了。

他忍不住開口:“林總為何非要管我家的閑事?以林總的條件,有的是優秀的結婚對象。”

為什麽偏偏是小洛?

不遠處,秋洛帶着小女傭偷偷從大廳偏門繞到前院,貓着腰貼着牆根,從半人高的籬笆叢後面悄悄靠近。

附近的籬笆叢設計有一截圓弧拱形,正好供他兩人蹲在角落偷聽。

秋洛像個偷偷幹壞事的小賊,輕手輕腳扒開籬笆叢的綠葉子,露出一條縫隙,往外張望時。

女傭滿臉無奈地看着自家小少爺,在外人面前端得像個貴公子,私下裏簡直跟小時候上房揭瓦爬樹偷鳥蛋時一樣無法無天。

“因為,”林盡染緩緩開口,嗓音低沉得宛如大提琴纏綿的弦音,冷硬的外表下一腔隐晦的情愫,與風聲一道捏碎在喉嚨裏。

“我只喜歡他,惟願與他共度一生。”

秋凜有些震驚地看着林盡染,眼前這個男人絕非善類,他竟然會深愛一個人?

秋凜一時不知內心是什麽滋味,該為小弟的魅力感到喜悅,還是該為他招惹了一個不好惹的家夥而心憂。

籬笆牆後,秋洛沒想到自己剛來就聽到這麽一句話,在看不見的角落裏,他深深地望着林盡染的側臉,內心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焦灼和忐忑。

“林盡染口中的他是誰?他已經有喜歡的對象了嗎?”

他氣咻咻地扯下一片可憐的葉子掰成兩瓣,壓低聲音小聲哔哔:“他不是跟我有婚約嗎?他該不會是特地來退婚的吧?”

小女傭安慰道:“說不定林先生指的是你呢?”

秋洛一聽這話,耳朵尖立刻動了動,眉宇展開又皺起:“可是我們又不熟,他怎麽會暗戀我?平日裏也沒見他來找我啊。”

小女傭賊兮兮湊過來:“少爺今天怎麽格外在意林先生?”

秋洛沉默,沒有說話。

或許只是他的錯覺,總覺得林盡染跟他夢裏的人影仿佛有幾分相似……

兩人竊竊私語時,陳秘書得了消息,匆匆來到林盡染身側,附在他耳旁低聲彙報:“林總,我們暗中派進秋宅的人回報,沒有發現線索。說是從始至終都只有一位洛少爺的痕跡。黑貓進去過他的房間,可出來的也只有貓和二少。還需要繼續在這拖延時間派人查探嗎?”

林盡染蹙眉,隐隐覺得自己的猜測有某些地方出現了偏差:“我知道了。回去從長計議吧。”

蹲在角落的秋洛看着林盡染轉身離開,身體不由自主跟着前傾,一雙眼睛追着對方有些單薄的身影,好在小女傭一把拉住他,才沒有暴露偷聽的事。

“他這就走了啊……”秋洛嘆口氣,悶悶不樂地捋着籬笆叢的樹枝,不知不覺薅禿了一根枝丫,“你瞧,他根本不是來找我的。”

直到林家一行人的車子徹底消失不見,秋洛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秋凜站在原地,陷入了長久的思考。

老管家像一道影子立在他身側,輕聲道:“大少爺,我觀林先生的神色不似作僞。那天晚上若非林先生救下小少爺,恐怕他作為流浪貓當時都要被捉去絕育了。”

秋凜捏了捏眉心:“他可不是什麽心地善良之輩,只怕是因為有那道卦象。”

老管家道:“小少爺在林家過得很好,應該是得到了好生對待的,也許他并不像傳言那樣。難道您真的要和林氏撕破臉?這對雙方都沒有好處。老爺子知道也會生氣的。”

秋凜眉心郁結:“我并不想和他作對,我可以以合作讓利的方式給他補償,但這個人從身體到心理都不正常,算了,反正小洛也想不起來。”

老管家嘆了口氣,也不再多說什麽。

※※※

入夜,微涼的月光浸透了窗前地板。

秋洛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腕間的福錢映着月色,不斷發出柔和的光芒,漸漸撫平他的眉宇,帶着他進入了夢鄉。

秋洛又做了那個夢,夢裏有一場盛大的鋼琴演奏,他坐在臺上,而觀衆只有一人。

旋轉的水晶燈,悠揚的音樂聲,他朝他的觀衆伸出手去,說,我能請你跳支舞嗎?

……

醒來時,秋洛滿頭大汗,怎麽也想不起夢到了什麽。

直到小女傭推着餐車和新的衣服,催促他起床:“小少爺,別忘了你答應過梅大師,今天作為特邀嘉賓出席他的鋼琴演奏會。時間不早啦,再不起床就要遲到了。”

秋洛懶洋洋地打個哈欠:“知道了。”

他梳洗停當,驅車趕往市內最大的那間音樂館,整個藝術館前已是人山人海。

梅大師作為國際知名鋼琴家,這麽多年還是頭一次在這裏開演奏音樂會,門票在發售的當天就被搶購一空。

秋洛從後臺朝觀衆席望去,演奏大廳足有三層,能容納三四千人,全場座無虛席。

梅大師演出完畢後,作為特邀嘉賓,他也有幸獨奏一曲。

“小秋。”從舞臺上下來的梅大師一頭花白的發梳理得整整齊齊,身穿莊重的燕尾服,雙手保養得極好,幾乎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他拍了拍秋洛的肩頭:“緊張嗎?”

秋洛的目光從熱情的觀衆們身上收回,微笑道:“不會,我只嫌觀衆不夠多。”

聽到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發言,梅大師反而哈哈大笑起來:“好好,年輕人就該有這股沖勁和自信,我相信你早晚都能站到更大的舞臺。”

“好了,小朋友,該你上場了。”

秋洛沒想到梅大師如此擡愛,把壓軸部分給了自己。但他僅僅只是頓了頓,便立刻沉下心來,坦然自若地踏上了演奏舞臺。

随着他從容的腳步,追光燈追着他修長的身影,下方密密麻麻的觀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他身上。

秋洛只覺得渾身血液和神經都興奮起來,他微微一笑,朝臺下輕一鞠躬,在黑色烤漆的鋼琴前坐下。

他十指掠過微涼的水晶琴鍵,翻開樂譜,正要按下第一個音階。

忽然,他餘光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就在觀衆席的第一排中央位置。

秋洛一愣,那不是林盡染嗎?

林盡染雙腿交疊端正靠在椅背裏,正遙遙看向舞臺方向,然而雙目依然無神,落在虛空的某一點上。

若非秋洛知道對方看不見,他又下意識有種與之對視的錯覺。

林盡染在這裏做什麽?是特地來聽他演奏的嗎?

秋洛原本波瀾不驚的心情,終于在此刻泛起了漣漪,曾幾何時,這一幕仿佛似曾相識,他做過無數次的夢境與眼前的景況重疊起來。

彼時他坐在臺上,全身心為某人演奏一曲《戀慕》。

秋洛眼前仿佛閃現過無數碎片式的畫面,耳邊嗡嗡作響,心跳如擂鼓,幾乎能聽見血液流動奔騰的聲音。

不等他從紛亂的思緒裏回身,他的雙手已然不聽使喚,自然而然彈奏起了那支《戀慕》。

輕快的旋律,悠揚的和聲,伴随着涓涓如泉的琴音,回蕩在音樂大廳之中,整支曲調明媚而纏綿,一段又一段柔情缱绻在指尖綻放,訴說着曾經動人的時光,酸澀的初戀。

臺下的觀衆們幾乎聽的入迷了,唯有一個人,坐在座椅裏渾身巨震,瞳孔緊縮。

林盡染一瞬間捏緊了手杖,臉色緊繃,幾乎要站起身,立刻奔赴舞臺。

會是阿秋嗎?

可是自己為何看不見他呢?

他右手纏着一段紅繩,聚靈珠跟随了他一段時間,他的眼睛已經隐約可以感受到光亮,然而大片的色塊依舊朦胧,什麽也看不清。

這支曲子只有短短的三分鐘,轉眼就結束了。

鎂光燈亮起,聚焦在舞臺中央的秋洛身上,全場響起震耳欲聾的掌聲。

秋洛怔怔望着臺下的林盡染,一時卻忘了向觀衆謝幕。

直到燈光全部亮起,梅大師重新上臺,賓客們紛紛起身,沿着觀衆通道,湧到臺前想近距離見一見這位久負盛名的鋼琴家。

臺上臺下隔着圍欄,好幾千湧動的人潮幾乎把通道填得滿滿的,開始朝着出口移動。

林盡染身邊本來跟着陳秘書,這時他卻拄着手杖,不斷往舞臺的方向走。

人潮如浪,連綿不斷與他擦身而過,被他分成兩股,又從他身後閉合。

周圍盡是嘈雜的人聲,林盡染宛如逆流中的一葉舟,艱難逆着人潮一步一步往前,往秋洛所在的方向跋涉。

臺上的秋洛漸漸睜大的雙眼,像被某種看不見的磁場吸引着,不知不覺走向對方。

高聳的天花板上,鎂光燈在眼前晃着刺目的白光,他的血液仿佛也跟着林盡染逆流,耳邊聽不見什麽聲音,有劇烈的擂鼓聲沖擊着胸腔和喉嚨。

秋洛喉結動了動,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突然決了堤一樣湧上來,他大步走向他。

湧動的人潮中,他沖林盡染高高舉起一只手,不斷揮舞,明知道對方是盲人,秋洛卻仿佛看見了林盡染眼神裏的光,在茫茫人海中,焦急地尋找着彼此的身影。

不知被誰撞了一下,林盡染的手杖不小心脫了手,他渾身沒了支點,四周都是湧來的人,他像海浪裏一塊礁石,倔強地停留在原地。

眼前模模糊糊的,光與影交織,他朦胧地看見一條高舉的影子,不斷晃動。

是你嗎?阿秋?

林盡染踉跄往前走了一步,緊跟着一個更大的浪頭湧來,他幾乎要跌倒。

一雙手恰到好處地伸過來,穩穩扶住了他的手臂。

兩只手腕登時碰在一起,淡金色的靈珠,古銅色的福錢彼此碰出清脆的聲響,無形的光芒若有若無地流轉。

腦海仿佛某種枷鎖打碎了,于是無數光影的碎片噴薄而出。

秋洛直覺得心口灼熱的要跳出胸腔,脫口而出:“林盡染!我在這裏!”

林盡染緊緊抓住他的手,尾指在輕微顫抖,喧嚣包圍着他們,他的心在這一刻卻前所未有的安寧。

“我看見你了。”林盡染嗓音嘶啞如砂,摸索着青年的面容,從眉峰,鼻梁,到嘴唇,視野裏的輪廓越來越清晰,那樣鮮活,那樣明朗。

久違的光線幾乎刺痛了他的眼眶,依然舍不得眨眼。

“我看見你了。”他重複着說了一遍,輕輕摟住青年的腰身,消瘦的臉頰摩挲着他,嘆息着,“我的貓不見了,我該怎麽找到他?”

秋洛閉着眼,睫毛輕顫,用力擁抱他,世界像在旋轉,周圍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他淺淺地微笑:“只要你呼喚它,就一定會回到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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