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喻文州收到黃少天回信的時候,正是那件事情吵的最沸沸騰騰的時候。這件文壇大事,幾乎已經傳到了這個小小的縣城。他下樓又一次恰巧遇到了郵遞員,他從那位樸實的郵遞員手裏接過黃少天的信時,這位一向帶着憨厚笑容的郵遞員這一次卻連一絲笑容也沒有了。他哼了一聲,瞅着喻文州的眼神也變得似乎像是看到了什麽航髒的東西。

喻文州自然知道是因為什麽,不過,他理解這位郵遞員的想法,也只好笑笑,什麽也沒有說。拿過黃少天的來信後,他先是将封口往裏面折了幾厘米,用手指使勁壓了壓,然後按着折痕準備慢慢撕開這封信。

“我說”

“恩?哦,您說。”他連忙轉回了頭。

“你錯了,就去道歉呗。我給你說,別看你是個文化人,但咱也要講道理不是?抄了人家的文章,就要道歉,這是道德問題!人品問題!”

“您說的對,錯了,就要道歉。”喻文州肯定他的話。

“對啊,所以啊,你趕快道歉去吧,你知道這個地方小,一點消息立馬就傳開了。你要是不道歉,咱這地方的人會怎麽看你啊?照我說啊,你想出名也不能走這個辦法啊!沒有人家那能耐,也不能走這種下三流的手段!”他見喻文州肯定了他的話,就說的更加起勁了。喻文州并沒有打斷他,他只是在想,這些事情,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都懂得的,為什麽那位讀了萬卷書,知道千萬道理的文壇巨人卻不知道嗎?

“您的意思我知道,可是,我并沒有錯。抄襲的人不是我。”

“切!”這位郵遞員這次換上了一副不屑而嫌棄的臉。

“誰信你?!”他甩出這句話之後,似乎覺得萬分惡心般,騎上那輛自行車就走了。

喻文州搖搖頭,只好繼續撕黃少天的那封來信。

卻只看見,那封信上,黃少天寫出的三個大字。

“我信你。”

喻文州只覺得鼻子感到酸澀,嗓子中似乎被卡上了什麽東西,而眼睛也有些看不清信上的字跡。

“謝謝”他只能悶聲發出兩個字的嘟囔,并且努力讓自己有些顫抖的手保持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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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邁向階梯的腳突然讓他想到了一件事情。信封似乎快要不夠用了。喻文州看看自己手裏的信,猜想着和黃少天的通信估計還要再多買幾封才夠。

當他走向那個小玻璃窗,彎下腰,輕輕敲了敲窗戶。而這一次,開窗戶的并不是那個滿臉橘皮的老頭了,是一位穿着紅色上衣,豎着一個刷子辮的姑娘。

不過,這家小店,就算是一位姑娘,語氣也并沒有好到哪裏去。

“買什麽呀?”姑娘頭也沒擡,嗑着瓜子,吐着瓜子皮說道。

“您這裏有那種黃色牛皮紙的信封嗎?”喻文州詢問道。

“有。”那位姑娘将手中的瓜子随意撂在桌子上,可能因為還不是太熟悉的原因,她翻身找了那麽一會兒。才終于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抽出了幾封。

“要幾封呀。”

喻文州想了一下。

“兩封吧。”

“給。”

這位姑娘在遞給喻文州信封時才終于擡起了頭。

“咦,是你?”

喻文州有些好奇了。答道:“是我。”

這位紅衣姑娘一皺眉,抽回了交給喻文州手裏的信封。擺着手道:“這信封不買!”說着就把窗戶啪的一聲關上了。臨關上,喻文州也聽到了這位姑娘嘴裏嘟囔的原因。

“小偷!”

在這個小城鎮裏,幾乎每一個人都認識彼此。尤其是像喻文州這樣的知識者。在他們眼裏,報紙上的事情,那就是千真萬确的無可置疑的。按照他們的想法,喻文州作為一個抄襲者,那就和小偷沒什麽區別,而且還是一個被人唾棄的小偷,因為他的事情都已經被報紙公開了啊!

喻文州其實被那位姑娘的反應給弄的有些蒙掉了。但他随即立刻回神過來了。他只能笑笑,空手而歸的回家。

不,還帶着黃少天那封信回家。他看着這封信,腦子裏想到了一個可能不那麽美好的決定。

他将黃少天的那封信平整的鋪在桌子上,然後拿起了白紙和鋼筆,準備寫回信。

少天:

見信好。

謝謝你的相信,它給了我無限面對的勇氣。我今天收到信,在反身回家的短短時間中,做了一個你可能不太理解的決定。但我相信,你一定會支持的,你一定會。(請原諒我似乎利用了你的相信。)

好了,我覺得我們其實可以将這些不愉快全部置之腦後,你要知道,我的書櫃還有那麽多書想要容納呢,你介意為了我換一個好的心情,替我來找一本書嗎?

你知道的,我想看《伊利亞随筆》很久了。來自查爾斯·蘭姆。我愛這位作家,這位經歷了許多,受到世界帶來的不公,卻任然保持一份善良和堅韌,并将它們投入了世界的作家。

你知道,我需要一個這樣的榜樣,對嗎?

他寫完,停了筆,并将筆輕輕放在桌子上。将這封信塞進他最後的信封裏。?

黃少天知道報紙上已經報道出喻文州的住址和生活經歷了,甚至還列出了喻文州早年的一些作品和所謂的被抄襲作者的對比。報紙上分析的頭頭是道,還指出喻文州抄襲的不止一位作家,而是廣泛撒網,聚衆家所長湊出一篇一篇文章。他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理由,則是一個年紀輕輕的無名作者,怎麽可能擁有那樣的筆力和水平?

他每每看到那些消息的時候,覺得自己心被扯的難受。他冷笑着扔了一份又一份的報紙,卻仍然止不住自己去買,去關注更多的消息。

所以他收到喻文州的信之後,反而不是安心,而是更加擔心。他很快就将喻文州要的《伊利亞随筆》買到手,但是這一次卻沒有選擇郵寄,而是放到了自己的行李箱裏。

喻文州再三說過不希望黃少天去找自己,但是黃少天自覺不是一個聽話的人。他是一個很有行動力的人。收拾好行李後,他向編輯部請了三天的假,買了火車票。一切就緒,只差見到喻文州了。

他記得自己原先信裏的話,他說過要沖過去給喻文州一個擁抱。他并不想欠着。他回答喻文州的是三個字:我信你。然而他有更多的話想對喻文州說,不止是三個字的我信你,而是更多更多更多的話。想當着喻文州的面說。

他也知道喻文州說,總有一天,他會帶着他的著作來見自己。然而他狡辯的想,我只是作為一個朋友,而不是一個編輯。他是作為一個朋友去看一個朋友,而不是一個編輯去看一個落魄的作者。他在腦子裏想好了無數的借口,他覺得無論喻文州怎麽說,他都要找一個可以阻止喻文州生氣的理由。他甚至覺得,當喻文州看到他的時候,他就趁着喻文州沒反應過來時,一個箭步沖過去,然後抱住那個人,在他耳邊說:“嘿,我好想你。”這樣,喻文州大概什麽也說不出來了吧。他知道那個人,那個人心軟。他稍微說幾句,那個人一定會無奈的笑,笑的很好看。

可這一切都是黃少天自己的臆想,他從沒覺得自己會見不到喻文州。

所以他走進南街裏那個貧寒的小房間時,行李被他摔在了地上。原本就沒什麽東西的房間裏,已經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書架。

他所有的臆想都在這一刻破碎,黃少天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他皺着眉頭撫平了那張一直塞在自己口袋裏的信。又看了第一段落,了然的笑了。行李箱中的《伊利亞随筆》沒有拿出來,又被黃少天帶了回去。三天的假期,他只用了一天。他想象中的那個擁抱,根本沒有機會。

有很長一段時間,黃少天都在努力尋找喻文州的消息。他聯系過很多雜志社的編輯,那些編輯原先都與喻文州有過合作關系,但結果都無一例外,沒有任何人收到過喻文州的投稿。

喻文州這個人,就好像沒有出現過一樣。

抄襲的事情也最終因為喻文州的消失而逐漸退出人們的眼線。當時似乎有很多報社的記者跑到喻文州的那裏去采訪,但都和黃少天一樣,面對的是空蕩蕩一間早就沒有人住的破屋子。黃少天所在的這家雜志社也因為這位李姓作家的文壇地位,而刊登了不少和他有關的寫手的文章。黃少天負責過一些,他沒什麽厭惡感情,該修改的地方修改,認真負責。只是覺得,沒有一個人對待文字的态度能和喻文州相比。

他想想,覺得自己始終是一個被圈子侵染過的人,所以他懂得何時虛與委蛇,懂得圓滑處世。

但這也是為什麽他見到喻文州的第一眼,就那麽喜歡這個人的原因吧。明明知道如何才能功成名就,拿到自己想要的,但偏偏就是不願意那麽幹。不願折了身骨,彎了傲氣。他在喻文州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看到了一個沒有消失死去的自己。

黃少天常常拿出喻文州給他的信來回味。他甚至常去想象喻文州給他寫信時的表情和手拿着鋼筆時漂亮的線條。明明才相處了四天的時間,卻好像已經和這個人住在一起待了一輩子。

轉眼又是一年冬天,黃少天戴好圍巾。他出門時順便檢查了一下自己的信箱。自從失去喻文州的聯系之後,他的信箱幾乎沒有什麽用處。但他習慣性的每次出門都要看一下。

冷風吹的他縮着脖子,他的雙手不斷的放在嘴邊,希望能用哈氣暫且緩一下疼痛。他摸到信箱裏時,有那麽一瞬間愣住了。信箱裏躺着一封厚厚的信。

黃少天感覺自己的心跳突然開始不受控制,咚咚咚咚的聲音幾乎震耳欲聾。拿着信的右手開始顫抖,他有一種預感。這一份信是他期盼了不知道多久的那一份。

信的地址不是熟悉的那個,字體也是陌生的。但下方寫的那個名字卻讓他呆滞了許久。最終他慌忙卻又小心翼翼的撕開信封。這封信是在太厚了,讓他有些不敢相信。

這封信裏,信紙被一張一張疊的很整齊。黃少天拿出一張來,打開一看,卻是自己的筆跡。這是他寫給喻文州的信,每一封都是,每一封都折的很好。在這些信紙中夾着一張小小的紙片,上面寫着:一共十八封,一同返還。

黃少天數過,他寄給喻文州的信,一共十九封。返還的是十八封。少的那一封他記得很清楚,因為信的內容只有三個字:我信你。

紙片上的字跡并不是喻文州的。但是黃少天并沒有很在意,他将那十八封信和自己收到的喻文州的信放在了一起。鎖在一個鐵盒子裏。他想着,這一輩子他都不會再打開了。因為他知道那個人似乎過的不錯,就已經很滿足了。

這個冬天似乎過的很快,開春的某一天,黃少天瞥見書架上那本《伊利亞随筆》和放在書旁邊的那個鐵盒子,突然來了興致,他做到書桌旁,鋪了紙,拿起筆,開始寫。

他寫:

文州:

?見信好。

他原本有一腦子的話想說,但是他有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麽了。頓了許久,還是沒能下筆。他将紙揉成了一團。因為他想說的所有話,最終都成了鋼筆點在紙上的一個墨點。

返回信給黃少天的那封信的地址,黃少天見過。當初公開喻文州的生活經歷時,有這個地址。在某個大城市裏,似乎因為地址的現住人是個惹不起的大人物,當初去小鎮沒有找到喻文州而跑到那裏去的記者們都諱莫如深的集體沒有說什麽。也大概因為這個,抄襲的那件事情突然就無聲無息的沒鬧出更大的風浪。

黃少天最後也沒能寫出什麽來,他也沒有再等到那個地址寄過來的信。但他每天上班時,仍會習慣的去看看信箱裏,有沒有一封信。

大約又過了許久,黃少天收拾屋子時才又重新看到那個鐵盒子。那上面堆了一些灰,他擦幹淨之後,又放了回去。然後突然覺得鼻子有些酸,他去找喻文州,想要給那個人一個擁抱,卻只找到了空蕩蕩的房間時的那個情緒好像過了這麽久才傳達到他的大腦,才讓他覺得心裏不舒服,才讓他覺得原來喻文州這個人真的不會和他再有任何糾葛了。他終于意識到,原來新的生活已經開始了,而他曾經那麽喜歡過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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