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雅萍坐在公交車上,呆呆地望着前座的兩個小孩。一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兩個人一起搗鼓着什麽玩具,兩個小腦瓜離得那樣近,肩膀貼着肩膀。

她慢慢地阖上雙眼,今天的陽光可能太過刺眼了,連眼淚都要忍不住地流出來。

可是再怎樣自欺,她也依然是記得那個陪着她一起長大的男孩。他說過,我是男子漢,不能成為你的媽媽,你的爸爸又對你不好,那以後我就是你的哥哥,保護你,讓所有人都不能再欺負你。

可是我的小哥哥,當我被人欺負的時候你又在哪裏?

你已經走遠,已經去追求自己的錢途了。

你們都把我扔在原地,自己卻走到天涯海角。沒有你們,我的生活黯淡無光、毫無生氣。可是你們,在沒有我的地方卻過得照樣風生水起。我是如此殘缺,靠別人施舍的那一點點的愛、一點點的情感,茍延殘喘。而你們多麽殘忍,随意地收回對我漫不經心的愛——那無足輕重的情感。我讨厭一個人,可我卻總是一個人。

情緒再怎樣低落,也都無法像小時候一樣,悶頭躲在被窩裏面把不愉快熬過去。為了混口飯吃,為了生存下去,雅萍每天都要拖着疲憊與厭倦去打工,慢慢得,所有情緒都發酵為一種麻木。

小的時候不開心,張生告訴她長大就會好了,長大了我們就可以像大人一樣給自己的生活做主,而不是被家長們随意擺布了。可是現實呢?長大以後你卻不得不為了活下去而委曲求全、卑躬屈膝,為了讨一口飯吃,很多時候自我和尊嚴都要和着血吞下去。要麽忍,要麽滾,可其實滾到哪裏都要忍,要麽你就只能一直滾下去。

有時候雅萍也覺得自己真是太過陰郁,太不合群了。她看同事們都聊得挺開心的,午休時間幾個人湊在一起聊聊衣服,聊聊孩子,聊聊八卦,不亦樂乎。她們笑得前仰後合,而她卻總是搞不清楚她們究竟在笑什麽。

雅萍很少和人湊在一起,從小如此,她似乎習慣了在生活中獨來獨往,然後在心理上依賴仰慕着某個男孩作為一種寄托。她總是想用情感去填充自己生活的空虛和匮乏。她只想要成為愛情的寄生蟲。

在人群中,她已不再能夠适應,只會覺得局促、緊張、羞澀。她已經二十歲了卻依然像是個沒有長大的小女孩,不敢也不懂得如何去融入這個社會。

張生已經走了一年多了,而王冉依然會不時地發短信給她。有時候雅萍真想妥協算了,和王冉在一起,打發打發時間,也沒什麽了不起。反正她的人生,從來就是有缺陷而不得圓滿的。可,還是不行,一看到王冉,她會立刻想到項陽。

而且,她對王冉真是一點兒喜歡的感覺都沒有。項陽離開的那天,王冉抱住她,不停地吻她,想要去安慰她。可她完全無法忍受這樣纏綿濕潤的吻,她下意識地就把他推開了。她永遠克制不住內心深深的遺憾:為什麽抱住她、親吻她的人不是項陽?

除了項陽,唯一能讓他接受的男人就只是張生而已,可是連他都走了。很小的時候張生就說過,會照顧她保護她一輩子。現在想起來,這樣的話簡直像笑話一樣。想起一次就會覺得可笑得讓人落淚。

雅萍和張生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她一直都讓自己記得。“你要記得是你抛棄了我,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說完這句話,雅萍就背過身去,一步一步強迫自己往前走,不準回頭,不準哭出聲音,不準猶豫。轉過牆角她就忍不住地捂住嘴巴,哭地像一朵枯萎掉的花朵,凄涼而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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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這樣難過,自己最愛的人不一直都是項陽嗎?張生離開就離開好了,就是兒時的玩伴嘛。可是事實并不如此簡單。

從此以後,她連最初擁有的陪伴都不再有了。

那天來的很突然,張生的母親李曉芸突然打電話叫雅萍來家裏坐坐,停頓了又停頓,才又囑咐她,不要告訴張生。她很聽話,沒有和張生透露一個字,內心很忐忑地去赴約。她猜不到阿姨會和她談什麽,畢竟她和張生都已經長大了,談戀愛也應該不是不可以的事情吧?

進屋以後,張生的母親李曉芸很熱情地接待了雅萍,還很關心地問她的學業,問她打工的情況。雅萍都一一作答:是的,學業不忙,功課也不多,打工也不累的,大家都很照顧我。

之後就是尴尬的沉默。雅萍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她是真的緊張,完全不知道阿姨要和她說什麽。她只隐約有着不好的預感。所以她在等,把時間拖得慢一些,讓打擊來的晚一些。她從來不是迎頭直上勇敢的人,她只願意一直當一個鴕鳥。可是現實總是讓人無處躲藏,生硬地拖着她在人生的路上留下一條條的血痕來。

“其實,阿姨只是替張生說而已。他應該還沒有和你說吧,他已經申請出國留學了,學校也都找好了。張生這孩子從小就野慣了,我一個人帶他也真是沒有時間管他。你看他勉勉強強上了個職高,大學都沒考上,大專也不上,現在就拿着個職高文憑一直在打散工。你也打工了,對這個社會有一定了解了。沒有學歷在這個社會根本是吃不開,也吃不飽的。

張生他爸爸雖然死的早,但是他奶奶那裏還是欠着他爸爸一套房子的。現在他奶奶家拆遷了,阿姨是費了好大的勁兒,丢了好大的臉才争來了一筆錢。哎,也真是錢不多,要不阿姨就讓你們兩個一起出去了。辰東一直猶豫着不和你說,我看他都要不想去了。阿姨這才急着和你說這個事情。阿姨知道你從小受的苦最多,比張生還苦。可是阿姨也是能力有限,沒法幫到你。

女孩的青春啊,就那麽幾年,阿姨也不想讓你等張生。畢竟……

阿姨索性也和你實話說了,阿姨讓張生出去,就不想讓他再回來了。現在留學回來也不會有什麽大出息了。我就想讓他換個生活,換個國籍,做個不一樣的張生,過一種和阿姨這窩窩囊囊不一樣的人生。

你是個好孩子,阿姨算是求你了。就讓他走了吧。算是你們自小的一個交情,你就讓他去外面追求追求、奮鬥奮鬥。窩在這裏,我們母子倆也什麽依靠都沒有,他也還是過得不痛快。”

雅萍一直坐在那裏聽。聽張生母親的話,一個字都不放過,也細細地聽着他母親的哀嘆。她不知道可以說什麽。這一字一句和時斷時續的嘆息,像是一下又一下敲在她胸口一般。她只覺得疼,心裏面的疼,還有漫上來的不安和恐懼。她又要一個人了!她又要一個人了!她又要被抛棄了!

她木木地拿起書本,呆呆地說一聲:“阿姨我知道了。阿姨再見,我要去打工了。”就這樣,轉身就離開了。

她所有的動作都是機械的,都是不經過大腦的。她只知道,她想要盡快離開這裏,離開這間曾經帶給過她溫暖和希望的地方。她不想要現實的東西在這裏毀了它的美好,即使一切都已經被毀了,她也想要留些幸福的碎片和幻影在這裏。她要帶着苦澀趕快離開這裏。

雅萍推開門以後,在黑暗的樓道裏看到星星點點的火光,以及一股嗆鼻的煙味。她知道,那個抽煙的人肯定是張生。

樓上是她曾經的家,樓下是張生的家。這就像他們兩個即将泾渭分明的人生一般,明明離得很近,卻又被阻隔的那樣分明而無法逾越。

現在,她只想要找一個安安靜靜的地方,想要讓自己冷靜冷靜,想要一個人呆一會兒。可是,沒有這樣的地方,沒有任何一個避風港是屬于她的了。

她調轉身子往樓上走,她是不想再見到張生了。既然注定是要分別的,又還有什麽好說的?她對他已然無話可說了。

她固執地往樓上沖跑,後面卻有人死命拽住她的手臂。這是熟悉的觸感和溫度,可是她毅然決然地甩開所有束縛,然後繼續向上走。

她要向上,一直向上!她要離開,永遠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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