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姣花照水,弱柳扶風(6)臣很快回來……

瀾凝冰瞬間沉下了臉,再不剩半點笑意,他盯着皇帝,一字一句道:“舍弟可亡故一月有餘了。”

柳戟月“嗯”了一聲:“朕記得。瀾定雪之死牽涉重大,亦無親屬認領,自然無法下葬。”他微微側首,“當然,若樂師要将他帶回島上安葬,朕也會随派人手,只是那是破案之後的事了。”

瀾凝冰深深呼了口氣,忽然将視線轉向楚栖的方向,冷笑道:“看來今後需得仰仗世子的聰明才智了。”

楚栖:“……”

柳戟月又道:“樂師若不放心,可以與楚卿随行,随時知曉進展。”

“我知道了。”瀾凝冰抱着琴站起來,敷衍地行了個禮,表示告辭,“不必勞煩宮人搬來運去了,我自己去看就是了。”

柳戟月颔首,差了人領他去,也不在意瀾凝冰的禮數不到。

于是紫微殿中就只剩下了楚栖。

楚栖見皇帝沒有發話的意思,只好試探道:“臣既然負責了此事,理應也該去驗屍看看?”

——雖然他完全沒有經驗,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柳戟月卻沒有即刻回答,過了會兒,他才緩緩道:“你其實不愛用香,也沒有喜歡的吃食。”

楚栖愣了下,這話題由衷轉得太快,但柳戟月仍在說:“對衣着、生活也沒有講究。過去父皇将你當做殇太子的影子,你全然接受;後來離京遠遁,十年之久,也适應良好,半點沒有回來的意思。”

楚栖聽到最後,不由有些微妙。

——柳戟月似乎對這件事耿耿于懷。

他想到昨夜迷糊朦胧、醒來時已經記不太清的夢。夢裏的七皇子在病中呓語,祈求他不要離開。

他其實不是很記得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事,還是純屬臆想出來的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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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了許久,才摸了摸鼻子,哂笑道:“臣其實有些特殊喜好,就是一直不好意思說。”

那“特殊喜好”四個字令柳戟月眉峰一跳,他不動聲色道:“哦?”

“那就是——”楚栖低咳一聲,“歌舞,純欣賞的那種。不瞞陛下,臣一直希望将天下出衆的舞姬樂師都收入王府,再排演出精彩的節目,巡回演出讓大家欣賞。”

“……”

楚栖說罷,頓覺氣氛有些尴尬,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纨绔了點,皇帝似乎對他還挺看重的。

然而柳戟月微微蹙眉,又似是真的思索了一番,眼中依舊帶着笑意:“不錯的志向。那瀾樂師想必也是你的獵物之一了?”

——不,本來是,但現在我已經放棄了這麻煩家夥。

“咳,屈才了。”

“不屈才,是他有幸,可惜朕……唔……”

柳戟月本想說些什麽,卻沒由來的一口氣未喘上,捂着嘴劇烈咳嗽了幾聲,吓得楚栖立即站了起來。他本想沖過去幫忙,卻見椿公公和其餘宮人已圍在旁邊,撫背、應茶不缺人手,才頓住了腳步。

數息過後,柳戟月咳聲漸息,一衆人等才放下了懸着的心。

椿公公憂愁道:“陛下,往常現在是休息的時候了,您也還未服藥呢……”

楚栖連忙告罪:“是臣誤了時候,臣即刻退下。”

“等等。”柳戟月用了口茶,漸漸平緩了呼吸,他瞥了一眼椿芽兒,才重新開口,聲音又輕了些:“那……愛卿先去調查罷。等晚些時候再來紫微殿梳理眉目,順道聽朕回憶那時的事。”

“是。”楚栖躬身退下,臨至門口,他猶豫了一下,回過身,果然發現柳戟月正盯着他離去的背影。

不知怎地,楚栖覺得自己膽兒肥了不少,竟忽然笑了一笑:“臣很快回來。”

柳戟月凝視着他的身影消失,唇邊的笑意久久沒有散去。

“陛、陛下……”椿公公在旁低語道,“該服藥了。”

“知道了。我有哪天沒有乖乖用藥嗎?”柳戟月漫不經心地看着椿芽兒呈上來的黑褐色液體,眉頭也不皺地一飲而盡。

“宣敬王。”

……

楚栖心情歡暢地踏出紫微殿,正撞上倚在柱子上低氣壓的瀾凝冰。

瀾凝冰俯視他一眼,陰陽怪氣道:“‘昨夜睡得好嗎?’,‘假若你喜歡,今後可以常住……’,‘你希望嗎?’……你瞧,我說過什麽來着?他們這些掌權者就是很會籠絡人心,三言兩語之間将你哄得死心塌地,虧我還提醒過你——”

“我也提醒你一句,令弟、令族的事現在全仰仗我。”楚栖收斂了笑容,“雖然我沒興趣壞事,但希望你也不要故意惹禍,咱們公事公辦一點,小瀾同志。”

瀾凝冰冷笑道:“你以為我多在意瀾定雪的死活嗎?”

楚栖一怔,瀾凝冰接着道:“八歲起,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他估計也根本不記得有我這個哥哥。至于瀾氏……哈,我巴不得他們全部玩完。”

“……”楚栖道,“你不還族長嗎?”

“一個名頭罷了,真正掌勢的另有其人,要真說一不二,我還會在這裏聽你吩咐?”瀾凝冰說着,頓了頓,意有所指道,“就像你們柳氏皇帝,也是個虛的,要真攬權手中,至于纡尊降貴,來讨你歡心?”

“他前年大婚,娶的是明丞相之女做皇後;次年納羅太尉之女當淑妃。然後就再沒別人了,政治意圖明顯的連找個掩飾都不願意。今年你剛回京就如此殷切,邀你留宿摘星宮。這不就是明擺着因為敬王家沒女兒,帶把的也照收不誤——”

“你說夠了?”

楚栖停下腳步,沉沉回視着他,神色凝重:“我不在意你是提醒還是污蔑,可別人會在意。我不知道你為何對皇家、又或者說‘掌權者’有如此深刻的敵意,可要是你這張嘴再毫無阻攔地說下去,卻能毫發無傷地走出京城,皇帝算得上比聖人還聖了。——別說不敢動你,你不就只是個‘名頭’嗎?”

瀾凝冰沉默了一下,黑绫覆蓋下的眼睫微微閃動。

他深深吸了口氣,話鋒一轉:“好吧,那我說些好話,我承認柳氏皇帝還是予你一些實質性的好處的,他居然讓我跟着你,話裏意思就是讓我保護你。”

“……?”楚栖滿頭問號,“你在自我誇贊嗎?到底誰需要保護?又到底誰比較拉仇恨?”

“我再重申一遍,我打得過昨天那兩個影衛——打不過也逃得掉——只是故意留下來罷了。”瀾凝冰不想再在這上面糾纏,幹脆一拉琴弦,發出一聲低沉的弦音。

以此表示中止這個話題。

楚栖:“呵呵。”

不多時,他們到了存放瀾定雪屍體的地方。

不留餘力诋毀萬事萬物的瀾凝冰終于歇了嘴,安安靜靜地跟在他身後,他一身缟素,樣貌絕佳,神色肅穆,看着卻別具風情。

哎,不開口就是“5543”的極品,一開口就完蛋。楚栖慨嘆地想,淩飛渡知名度負五,明遙業務能力低下,好不容易來個各方面出衆的瀾凝冰,卻是根毒刺。

“你是不是在想,我現在的模樣恍若哪個死了官人的小寡婦。”瀾凝冰道。

“……”

聽聽,聽聽。

楚栖面無表情道:“你這麽想我也沒辦法。——開棺。”

瀾定雪未入葬,但已入了棺,棺木是昂貴的上等楠木,耐腐防蟲,但畢竟已過了一個多月,又是在炎熱的六七月間。楚栖在棺蓋挪開時,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但沒有任何異味。

他和瀾凝冰同時向棺內看去。

只見棺材之中,安靜躺着一位眉目疏朗的男子。他年紀不大,身量不高,尚顯青澀,五官柔和舒展,是讨人喜歡的長相,皮膚細膩紅潤,除了嘴唇的僵紫與睜不開眼外,任誰都看不出這是死了一個月的人。

瀾凝冰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根銀針,顫顫地将手伸了進去,銀針抵住瀾定雪下颔,使他的嘴巴微微分開。

楚栖看見瀾定雪嘴裏好像有什麽東西。

“哼,‘返魂石’,你們柳氏皇帝倒是大方。”瀾凝冰壓低聲音道。

“那是什麽?”

“傳聞中起死回生的神藥‘返魂香’燃盡後的餘渣,可保屍首不腐。”瀾凝冰淡淡道,“我記得東承一共也才兩塊,太/祖用了,他不用嗎?”

楚栖低聲呵斥:“少講些沒由頭的話,愛誰用誰用!你要喜歡,送給你們瀾氏祖傳!”

瀾凝冰嘁了一聲,沒再吭聲,只回頭靜靜看着瀾定雪。

楚栖罵過他後,突然不再有心思查案了,他心頭一陣煩悶,只想出去透透氣。

而且結果顯而易見。

瀾定雪是中毒而亡。

宮人想要推上棺蓋,瀾凝冰忽道:“等等。”

他看向楚栖,鄭重嚴肅:“幫我件事,我以後不說你們皇帝壞話了。”

楚栖:“你拿這個做條件?”

“附贈。再算我欠你一次。”瀾凝冰道,見楚栖默認,才囑咐宮人們:“把窗戶關上,簾子拉上,門也帶上,出去。”

殿中頓時陷入了黑暗。

楚栖也明白他想做什麽了。

瀾凝冰取下眼上的黑绫,顫抖着睫毛适應光線,然後緩緩睜開了眼。

這還是楚栖第一次見到瀾凝冰的全部容貌。

平心而論,很好看——本來他的五官就已尤為出衆,再添上一雙靈動似水的眼眸,就更多了幾分含情凝睇的明媚,直叫人想溺死在他的眼神中。

楚栖給他打分僅次于當年巅峰期的自己。

——明遙和他不是一個類型。明遙屬于老少皆宜、人畜無害型,所以那個太皇太後都能被俘虜,而瀾凝冰這樣子的是要被浸豬籠的。

楚栖覺得瀾凝冰給他自己的定位真是又雷又準。

而瀾凝冰這麽大費周折的動作,就只是為了仔細地看他弟弟一眼。

從八歲起就再沒見過的弟弟。

瀾凝冰看着瀾定雪沉睡的面容,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我走的時候他才四歲,他模樣變了好多,走在路上,我也許要認不出了……他應該也記不得我這個哥哥了。”

“你走去哪了?”

瀾凝冰斜睨過來,摘下黑绫後,他嘲諷嗆人的姿态更為明顯了,但楚栖看得出,瀾凝冰此時譏嘲的不是問話的他,而是自己。

“我去‘海祭’。”瀾凝冰譏笑道,“瀾氏每隔一段時間,會獻祭族中的一名幼童,以此換取千波海那鬼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海神’保佑他們家族昌盛。”

“……”

“其實獻祭的人選本來是定雪,我那時候有點大了,不好掌控。但我向父母、族長、長老,所有人發誓,絕不逃跑——其實怎麽可能跑得掉。我被全身綁着,放在一塊小木板上,随船放下,落在海洋中心。”

“然後,船走了,我的四面八方,百裏、千裏之內,只剩下了海。整整七日,我的身邊只有海……”

楚栖呼吸一窒,難以想象一個八歲小孩在絕望的寂寥中等待死亡的感受會是怎樣。

但瀾凝冰忽然笑了起來:“可惜,我命不該絕,第八日,我被路過的船只救了。其實東承的船隊都知道瀾氏海祭的消息,就算碰見也不會救我,但巧合的是,救我的人并不知道這事。”

楚栖道:“幸好不知道。”

“我的眼睛是在海上被照壞的,本來幾乎瞎了,好容易才恢複到現在這樣。”瀾凝冰按着眼睛,淡淡道,“自那之後,我就一直跟着救我的人,去了他們的地方,本來也不準備回去了,讓他們當我死了就好,可是……可是!”

瀾凝冰忽然深吸了一口氣,在黑暗中盯着楚栖,冷聲道:“可是我才突然知道,我弟弟早被柳氏皇帝拐到京城做質子了。”

他指的這個皇帝自然是先帝。但先帝的做法,楚栖倒很容易理解。

瀾氏與前朝政權關系密切,前朝被推翻,瀾氏地位自然也不同往日。但他們擁有的東南水師力量與其餘兵力不同,有部分可以自行調用。更令人顧忌的是,瀾氏可以退守到數座島嶼之上,更聽聞有前朝皇室前去求援,若是不徹底招安,将會後患無窮。

但他不解的是,按年紀推算,瀾定雪若作為質子入宮,他應當見過才是。

瀾凝冰仿佛看出他的疑惑,“誰說質子就要養在皇宮?柳氏皇帝自然有不想讓人知道,又能安全藏人的地方。”

楚栖眼皮一跳,知道他指的地方——風光樓,從前是光風霁月樓,并且似乎從那時起就歸楚靜忠管治了。先帝信任楚靜忠,将瀾定雪“寄養”在那一點不奇怪。

楚栖道:“你這不是全知道嗎,比我知道的多多了。”

瀾凝冰臉上半點笑意也無:“知道這事後,我回族裏,與他們大吵了一架,他們見我活着回來,都說我是欺騙了‘海神’,瀾氏要遭滅頂之災,将我趕出,全族縮回島上。早些年我上京打探消息,才漸漸知曉定雪的去處,可僅憑我一人,又如何将他帶出?”

“我獨自在外流浪,又過了些年,瀾氏竟傳來消息,邀我回去當族長——哈,這可是天大的笑話!”瀾凝冰重重笑了兩聲,“但我同意了,唯有族長才可能與你們皇帝談條件,将質子送還。可此時卻告知我……告知我——!”

他竟直直落下了一行眼淚。

楚栖半句話也說不出。

半晌後,瀾凝冰将棺蓋合上,重新系上黑绫,推開木窗,若無其事道:“這是我眼睛的病症,遇光落淚,你不必在意。”

“理解。”

他抹去若有若無的淚痕,呼了口氣,道:“希望你能盡快查明真相,當然,是皇帝背後的青黎衛幫忙,而你狐假虎威也可以,我不介意的。”

“……”楚栖道,“謝謝你的支持。”

楚栖出殿時看了一眼天色,竟不知不覺耗去了一個下午。

“我先回去禀報皇上,順便問問那日情況,你自便。……哦對了!”他走了兩步,又回了過來,“你可以去找明遙交流一下感情,畢竟你們很快就會是同事了。”

瀾凝冰:“?你在說什麽鬼話?”

楚栖複述道:“幫你破案的條件,你會答應我一件事——放心,很簡單的,不要有心理負擔,明遙都能完成出色。”

他把瀾凝冰開除了一百遍後最終還是決定把他吸納進團隊裏。

——是因為成員出色的業務能力,才不是因為背景故事之類。

……好吧,他承認,有一點這原因,不然為什麽選秀比賽都喜歡聽選手講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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