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1)朕的獎賞便……

十一月初,皇家冬狩。

圍場在京郊外的一塊空地處,通稱西郊圍場。西郊圍場既有廣袤寬闊的草原,也有陡坡嶙峋的密林,是京城周邊最大的圍獵去處。除了偶爾皇家征用,尋常時候也對京中的官宦子弟開放。

因圍場規模宏大,每年的維護費用就是筆不小的開支,前些年還有文臣上書削點圍欄面積,卻被慘無人道地噴了回去。

由此可見朝中有不少人愛去那裏狩獵,事實上也正是如此。承國尚武,先帝亦鐘愛騎馬打獵,哪怕是文官家的子嗣讀書時也會修習幾年騎射課,西郊圍場便是最優渥的實戰地點。

因而此次冬狩,跟随前往的人數很是可觀。武職将領多數參加,文官裏會些拳腳功夫的也都報了名,不然也想着法塞家裏的子嗣進去,因為按照往年經驗,狩獵獎賞不僅豐厚,出挑者更容易在皇帝面前搏個眼熟,就此平步青雲。

北雍方面,賀蘭漪與月娥公主則各自帶了十個随從,都是百裏挑一的精英,也完全不帶虛的。

楚栖騎着馬漫不經心地跟着隊伍前行,回首看了眼身後烏壓壓的人群,手指忍不住摸了摸袖子裏的帛紙,心裏微微嘆了口氣。

那日在含章宮,他跑的太快太早,之後也沒再與柳戟月搭上話,還未提前了解那所謂關乎到國運的比賽是什麽,除了一張地圖,其餘一概不知,這“弊”作的兩眼一抹黑。

但他轉念一想,柳戟月多半已經把那所謂打壓北雍的任務交到別人手上了,也犯不着他操心。

午時過半,一行人抵達西郊圍場。圍場附近本就駐紮着一支禁衛軍,此時已将場內肅清,又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地巡邏,防止閑人入內。

楚栖領了弓箭與匕首,将護具綁縛好,正準備去挑匹上好的駿馬與細犬,卻見椿芽兒急匆匆溜了過來,“皇上想見您。”

“……嗯。”

楚栖并不意外,心中卻不免仍舊有些忐忑。他想柳戟月要找他做什麽呢,是終于記起要說作弊任務?還是點評一下他前幾日肅清京城風氣的結果?或者只是……單純地想見見他?

答案卻都不是。

柳戟月換了身深色勁裝,騎着匹乖順俊逸的汗血馬,正溫柔地順撫着駿馬的鬃毛,見他過來,又彎着眼伸手,“上來。”

就像前幾天什麽事都沒發生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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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栖微微睜大了眼,很是猶豫:“這,不好吧……”

他又不是不會騎馬,要被那麽多人看見,之前剛平息下去一些的閑言碎語豈不是又會死灰複燃了。

“上來,還要朕再說第三遍嗎?”柳戟月雖口吻強硬,語氣倒仍是緩和,他莞爾道,“朕是怕自己摔下馬,要愛卿幫看着,行了吧?”

楚栖看他臉色的确不是很好,眼下微微泛着烏青,便知道他這幾日的睡眠不怎麽樣,不由放軟了姿态,握住皇帝的手掌,也翻身上了馬。

一坐穩,感受到身後溫熱的吐息,與環于腰間的雙手,他就覺得有些不對,“……那個,臣應該坐後面吧,這樣比較安全!”

“朕抱緊愛卿不也安全?”柳戟月輕聲笑道,他勒緊馬缰繩,一夾馬肚,低聲喝道,“駕!”

随着皇帝率先離去,首日的冬狩便開始了。

楚栖在疾風吹拂中暗自心裏惱火,什麽怕摔下馬,這騎得不是一騎絕塵,你還能再裝一點嗎!

但柳戟月告訴他,他能。

“楚卿射箭功夫如何?朕要控制馬匹,已經費了大力,騰不出手來瞄準了。”

說着,他騰出手從楚栖背上的箭囊裏抽出三支箭,然後将箭囊解下來甩開了。

如此一來,便更能前心貼後背。

柳戟月将三支箭交到楚栖手中,附耳低語道:“我給你三箭機會,獵到我想要的動物。”

距離貼得太近,駿馬又奔馳迅疾,楚栖根本不敢有轉首動作,生怕便擦吻到哪裏,他覺得自己耳朵紅得快要滴血,面上卻還勉強保持着鎮靜,“……要是三箭落空呢?”

柳戟月道:“朕便真把明遙嫁去北雍。”

“……”

“那要是獵物不是陛下心宜的?”

“那明遙便留在京中嫁予北雍。”

“…………”

——可憐的明遙,我與陛下打賭,慘敗的卻是你!

此時正在丞相府快樂吃瓜的明遙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啊,啊,啊啾~”

楚栖鼓了鼓嘴:“好像和我也沒什麽幹系。”

柳戟月笑道:“那正好,楚卿豈不是沒有心理負擔?”

——這個人怎麽這麽壞呢!

楚栖捏着那三支尾羽淺黃的箭支,取下了別在腰間的竹弓。他挑的是把精致的短弓,射程不遠,殺傷力也不強,只能獵些小型動物,因為他本來也沒準備去打那些羊鹿的主意。

不過這時候也夠用了。

他完全知道皇帝的心宜動物是什麽,本來他就打算去獵的。

十一月初,半月前就下過初雪,昨日也有過一場,此時草原上仍積了一層薄薄的雪皚,放眼望去,滿目純白。

忽然間,在這無瑕的純白之中,有什麽極難察覺的顏色混入了其中。

也正是這個當口,嗖嗖嗖!三箭齊發,形成了三點的圍勢,堅硬的箭杆将那想要脫逃的小動物牢牢束縛在中間,左右逃離不得,只能慌張地蹬腿。

楚栖飛速地跑過去,揪起那雪兔的耳朵,将它抱在懷中撫摸順毛,而後走回柳戟月身邊,“唔……還在踢我,陛下小心被傷到。”

柳戟月接到手裏,看了眼那雪兔耳朵上被擦傷的鮮紅,哀怨道:“因為受了傷啊。”

楚栖一噎,心道我三箭困住只雪兔還只是擦傷已經很不容易了好嗎,還連半句鼓勵贊美都沒聽見,不由嘟囔道:“陛下只說獵得,又沒說要毫發無損,臣還是完成任務了吧?那……明遙的事?”

——明遙,栖哥哥我盡力了。

柳戟月狡黠地看着他,“朕可并未說完成任務明遙就能繼續風流了。”

楚栖:“……”

——小明同志,你真的自求多福吧。

“那陛下就是耍我嘛。”楚栖小聲道。

“怎麽,你耍不得?”柳戟月笑道,十分地理直氣壯,“朕還未說別的獎賞呢。”

——我不要你自以為是的獎賞!

“朕的獎賞便是——禦賜它名諱,木西!”

“……”

難道給兔子取我的名字我會高興嗎,呵呵!

楚栖覺得自己現在應該生氣,他也的确有些生氣,但為了這事好像又不值得,怎麽看都有些氣呼呼到嬌嗔的意味,太恃寵而驕了。

他便努力故作平靜,捏了捏木西的三瓣嘴,“不許給我吃胖。”

木西毫不領情地咬了他一口。

回去時,仍是皇帝坐在他身後駕馬,他則艱難地抱着掙紮不斷、垂死反抗的木西,試圖讓它安靜一些。

一路上又遇到了不少人,楚栖看着他們互相交換眼色的視線,覺得前幾日整頓京城風紀工作真的是白做了。

偏偏回去的速度還緩慢得可以,下馬時天都快暗了。

椿芽兒已焦急地守了許久,似乎是到了皇帝服藥的時候,柳戟月将雪兔交給一位獸醫包紮,回頭道:“麻煩楚卿了,今日先回去休息吧。”

楚栖一怔,他發覺柳戟月的口氣又公事公辦了不少,方才只有他二人在時倒是幼稚異常。

他又仔細端詳了一眼柳戟月的臉色,精神雖還不錯,卻似乎深深帶着體力透支後的疲倦,又壓低了聲音咳了咳。

楚栖霎時一陣難過,暗罵自己在幹什麽,他又不是不知道柳戟月易病,大冬天縱馬一下午還不得出事。

——可柳戟月更清楚自己的身體啊,楚栖想,幹嗎還瘋玩這陣。

因為他會開心,心底一個聲音說,不止是他,是我與他都很開心。

楚栖目送皇帝入內,又見獸醫将雪兔抱了進去,心中暗道,木西你可要乖乖表現啊。

站了一會兒,楚栖便也準備去休息,卻見賀蘭漪一身朱紅騎裝,毫不避諱地晃了過來,“我那新未婚妻呢?”

明遙?

“他前兩日病了,陛下免了他這趟随行。”

這話其實半真半假,明遙也就之前累趴了兩天,如今早已休息妥當,仍舊生龍活虎着。只是他第一讨厭讀書,第二讨厭騎射,更不想碰上賀蘭漪,于是借機裝病,躲了這趟冬狩。

賀蘭漪遺憾地搖搖頭:“可惜了,他看不到我狩獵時的英姿了。”

“這時候估計他正偷着樂呢。”楚栖笑了笑,忽而心思一動,“十四皇子也別先一口一個未婚妻了,八字都沒一撇呢,若是不久後将你那舊相好找到了,豈非會鬧出笑話來?”

賀蘭漪眸色微變,凝視着楚栖,問道:“哦?那這幾日世子可有找到符合條件的人選?我可以改日去認一認。”

“嗯……是有挺多位的。”楚栖緩緩道,“多到還以為十四皇子是在诓我,其實說的都是反話,您那意中人原是位伶牙俐齒、性情乖張、離京千裏的男子呢。”

賀蘭漪瞳孔劇縮,驀地收斂了笑意,神情變得危險而冰冷,“你認識他?”

楚栖一頓:“……真猜中了?”

“你從哪裏知道的?他人在哪!”賀蘭漪霎時變了臉色,提高聲音喝道,引得旁側一幹人等都圍觀了過來。

楚栖雖有猜測,卻未想到他的反應如此巨大,正想要再套些話,卻見那頭月娥公主走了過來,用北雍語嚴聲呵斥着賀蘭漪,要他注意場合分寸。

賀蘭漪不耐地應了聲,深吸了口氣,重又目光灼灼地看向楚栖。

楚栖:“……很遺憾,我是瞎猜的。”

“是麽……”賀蘭漪冷冷盯了他一會兒,良久後,才恢複了往常的玩味輕佻,“那算了~這次世子若尋到合适的人選啊,倒也不必帶過來給我看了,直接将他眼珠子挖出來,送給我收藏即可。”

楚栖:“……”

說罷,賀蘭漪便頭也不回地走了。月娥公主目送他遠去,又待四下注意的人不多時,才回首低聲道:“我皇兄失了禮數,世子勿要見怪。”

楚栖與她問了好,又驚異道:“你說會承國話?”

“只會些平常用句,甚是生疏。”月娥公主道。她今日穿了身适合騎馬的戎裝,長發也束了起來,腰上別着弩匣與短匕,看起來英姿飒爽,雖仍帶着面紗,卻也看得出她心情不錯。

楚栖點了點頭,卻發現月娥公主解釋過後好像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反而有些拘束地飄忽了視線,似乎欲言又止。

她擡眸看向楚栖手心,眼波流轉間顧盼生姿,“世子騎射水平如何?”

楚栖心中警鈴大作,不着痕跡地退了半步。北雍公主以後是要做宮妃的,雖然現在是大庭廣衆之下,但最好也要注意避嫌。

于是他攤出掌心,無奈笑道:“走個陪場罷了。”

他指腹間光滑細嫩,并無常年練箭應有的薄繭,想來水平不怎麽樣。

不過這倒是他謙虛了,他離京十年,逃難六年,騎術早已在實踐中練得十分通透,又天賦出衆,射箭的準頭也是極好的。何況若是他有心,完全可以拿洗髓術将之前的技能點數加在騎射上,分分鐘笑傲群雄。

但今日的主角不是他,倒也用不着如此。

楚栖想了想,又道:“聽聞北雍人人擅長騎射,熱愛狩獵,所以陛下特地提前進行冬狩活動,也是希望公主喜歡呢。”

月娥公主聞言,卻輕蹙起了眉頭:“我卻聽聞承國皇帝身體不好,不怎麽出宮。往年五日的計劃會縮成三日、三日的便縮成一日,誰知待會兒會不會掃興。”

楚栖先是一怔,而後升起了一股強烈的惱火,被她的話狠狠氣笑了,連嘴唇都有些發顫,可正欲開口,卻又想到對方身份,還是強行壓下火氣,忍了忍道,“公主不久後也是要入宮的,說話時也該擺正身份。”

月娥公主微頓:“……入宮,哼。”

她深深看向楚栖,眼底閃爍着複雜的情緒,“我來京中這幾日,總聽到些許傳言……世子與皇帝,可是……那種關系?”

“不是!”楚栖極快地否決了,尴尬地寒毛直豎,搞了半天,這北雍公主還是擔心自己與她“争寵”,所以先過來刺探軍情?

他渾身不自在地解釋道:“沒有的事情,京城閑人多,就愛胡編亂造,我已經将為首的處置過了,公主不必多心。”

月娥公主真倒是松了口氣:“那便好。”

正說話間,那端椿芽兒忽地招呼衆人,說是有要事相告。

冬狩首日就這麽平淡地過去了,衆人也知道事情沒有那麽簡單,果然,敬王一身武服,立于階上,平靜地俯視在場諸位,代皇帝意思開口道。

他道此次冬狩原是為了慶祝與北雍結親,但就這麽各獵各的不免太過平常,不若加點樂趣,來場承雍兩國之間的小小比試。

北雍加上皇子公主共來了二十二人,那東承也出騎射最頂尖的二十二人,按獵物獵得的難度劃分得分,總分高的隊伍獲勝。

至于優勝獎勵,北雍得勝加賜珠寶綢緞,承國得勝倒不需北雍多送什麽,贏得名聲就夠了。

因為北雍人素來最善騎射,衆人對這個提議都沒什麽異議,甚至開始摩拳擦掌,就等着明日的比試。只是這下來便有個疑問,承國此次來的人遠遠不止二十二人,又該如何遴選呢?

“自然是比射箭。”敬王道,繼而取出一把巨大的彎弓。

那彎弓足有成年男子之高,弓身乃玄鐵打造,重逾百斤,弓弦似由巨蟒背筋制成,通體泛着鎏金之色,恍若尊貴不可比拟。那是承太/祖打天下時戰無不勝的武器“吞陽弓”,在打下前朝後,又放出将暨國護國神獸螣蛇扒皮抽筋,把那蛇筋做成弓弦的傳說,雖多半只是誇大吹噓之詞,但吞陽弓的厲害卻依舊為世人熟知。

先帝建國後,吞陽弓一直懸挂在紫微殿內,直到駕崩才被取了下來,卻不想是落到了敬王手裏。

但在敬王手裏……也許還要更加可怕。

楚靜忠名揚四國,知名度高達五分,絕不單只是因為他攝理政事,至少他在當上攝政王之前,在北雍的知名度也定是響亮至極。

當年他是起義軍中的先鋒,柳峥嵘手下的大将,帶兵橫掃暨國軍隊,在數倍少于敵方兵力的時候依舊未嘗一敗;後來北上鎮守邊境,打的四國中最勇猛善戰的北雍主動提出議和,甚至直至二十年後仍是安穩平和,餘威猶在。

而這個人強就強在,不僅帶兵厲害,自身武力值更是傲視群雄。

拉把吞陽弓有問題嗎?沒有問題。

于是他立于階上,手搭于弦,拉滿弓,在這昏沉天色之下,在這百步距離之遠,看似輕松平常地射出了一箭。

嗖。

嘭——!

百步之外,刻在石頭上的靶圖紅心被正好戳穿,箭鋒深深埋入石中。

四野萬籁俱寂。

“百步之外,各射十箭,比環數,取前廿二。若比不出,換吞陽弓再試。”

楚靜忠說罷,一揚下巴,示意可以開始比了。

等周圍人陸陸續續回過神來時,楚栖發現大半人的第一反應就是轉過頭來看他。

“……”

謝謝關心,楚栖面目表情地想,他現在體力值點滿了,多半也拉得開吞陽弓,至多準頭還差點。

但這沒什麽好秀的,他還不至于為了奪個名額用掉洗髓術,做人要低調。

何況即便不用加點,本身實力也夠,拿個前二十二還是綽綽有餘的。而根據遺傳學定律,他努努力,也不會遜色楚靜忠多少。

楚栖這麽想着,率先以身作則,挑了把長弓拉滿,放箭。

正中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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