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夫妻 “你娘是不是沒教過你,什麽叫夫……

蘇令德悚然而驚。

她不明白,為什麽涠洲王對于“活着”這件事會毫不在意。他近乎是躺着,等着被人害死。她更不明白,涠洲王明明備受恩寵,可只是個沒實權的繡花王爺,到底是誰非要取他性命?

可那怎麽能行呢。

蘇令德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仍舊朝涠洲王走去:“那我來。”

涠洲王眉眼微挑,一雙丹鳳眼終于透出點興味來:“你違逆我的心意,就不怕我惱了你?”

“怕的。”蘇令德神色鄭重。

涠洲王微怔,好笑地看着她:“你既然怕,那還把手指懸在我的申脈穴上幹什麽?”

“因為我思來想去,旁的醫侍都不如我自己來得安心,我是一定不會害王爺的。”蘇令德擲地有聲地指天發誓,又悄悄地打量涠洲王的神色,發覺他毫無不快,心頭稍松。

涠洲王的視線從她瑩白的手指,落到她的臉上。他将她眸中的慧黠盡收眼底,不由噗嗤一笑:“你就沒想過不按了?”

“相太醫說,你需要早晚按一次陽跷脈。”蘇令德認真地道:“要謹遵醫囑呀。”

涠洲王只好溫聲提醒她:“可你忘了,我不想活啊。”

“那你為什麽要醒過來呢?”蘇令德不假思索地反問道:“如果你不想活着,你為什麽會醒過來呢?”

生機難得,求生者方得生機。

涠洲王眸色微深,片刻後才輕笑道:“難道不是因為你給我沖喜嗎?”

蘇令德無語地看了他一眼,索性照着他的申脈穴按了下去:“你說得對,我能給你帶來大福氣,所以聽我的準沒錯。”

涠洲王不知道這個執拗的小娘子還有這麽無賴的一面,他看着蘇令德落在自己腳上的手,頗有幾分難以置信地喃喃道:“你這小娘子,怎麽這麽不見外呢?”

蘇令德謹慎地按着穴位,頭也沒擡:“我們不是一家人嗎?”

涠洲王一愣,似笑非笑地道:“一家人?”

“我們是夫妻呀。”蘇令德點頭應着,伸手去掀他的上衣。

涠洲王連忙伸手去擋了,只是,他剛要說話,卻見她困惑地擡起頭來,目光清澈地向他解釋:“隔着衣服,我按不準你腰上的居髎穴。”

涠洲王被她正直的語氣震住了,倒顯得他是個無理取鬧的浪蕩子。他無奈地扶額:“你娘是不是沒教過你,什麽叫夫妻?”

“沒有,我娘在我剛出生那年就過世了。”蘇令德語調尋常,沒有尋常小娘子顧影自憐的悲傷,以至于涠洲王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聲“抱歉”。

也就在他遲疑之時,被她尋到了空隙,撩開衣服,用力按在了他的居髎穴上。

“嘶——”涠洲王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無奈地道:“你的手勁怎麽這麽大。”

蘇令德擡起頭來,莞爾一笑:“我知道什麽是夫妻。”她的笑容裏有幾分狡黠:“但如今這局面,也沒關系,不是嗎?”

反正他打不過她。

涠洲王一噎。

可蘇令德不會給他回擊的機會,她說完就微微傾身,靠近涠洲王的脖頸:“那我要從你的肩膀順着脖子按到風池穴了?”

她的聲音輕快,如莺鹂蹄春,如清泉擊石,讓人一聽便心生喜悅。她的青絲垂落到他的臉頰,傳來淡淡的皂角香氣,也像春日冒芽的青草氣味——她身上的一切,都浸潤着春風的勃勃生機。

“好啊。”涠洲王的聲音也帶着笑:“總不能比你按居髎穴更疼了。”

蘇令德展顏一笑。因着涠洲王這雲淡風輕、胸有成竹的氣勢,先前醫侍帶來的驚恐與不安在她心中蕩然無存。

她笑起來時太過燦爛,滿園姹紫嫣紅,都要在她的笑容裏黯然失色。涠洲王一時被這笑容晃了心神。

“謝謝你。”蘇令德坐到他的身後,将手指落在他的肩上。

涠洲王感受着她指尖的幹燥溫暖,垂眸:“你替我按陽跷脈,我尚未言謝,你謝我作甚?”

“謝謝你大病初醒,就願意替我說話解圍。擔心我慌亂無措,就跟我閑話了那麽久。還肯信任我,讓我幫你按陽跷脈。”蘇令德此時坐在涠洲王的身後,涠洲王看不見她的神色,卻能從她的聲音裏聽出鄭重來。

涠洲王嘴角勾了勾:“蘇姑娘,別誤會,我只是素來憐香惜玉。”

蘇令德轉到他的正面,去按在他臉部的穴位,笑道:“那就謝你憐香惜玉。”

這算哪門子的謝。涠洲王下意識地想要睜眼說話,卻被她用手指輕輕地點了點臉,訓道:“不要亂動,小心受傷。”

涠洲王當真就不動了,随她按完。

“好啦。”蘇令德松開手,拍了拍,聲音含笑:“以後每天早晚各一次。”

涠洲王眼角微揚,丹鳳眼狹長,笑容裏摻雜幾分戲谑:“蘇姑娘,你替我按了一次陽跷脈,足以在王府裏證明我對你的信任。你若是打算早晚都按,會讓我誤以為你當真是想要我活下來。”

蘇令德詫異地道:“我當然希望你活下來。”

涠洲王搖了搖頭,漫不經心地道:“你是希望我活得足夠久,但最好也別太久。你父親是縣尉,受制于陶大将軍。倭寇年年擾邊,你父親領兵如何,拿得下明年抵禦倭寇的功勳嗎?拿不下也無妨,你父親是我岳丈,明年自該升官。這醫侍也算是驗證我的确是半身不遂了,所以我今年還死不了,你大可不必費心勞神。”

他三言兩語,已讓蘇令德繃緊了身體。

“我只是胡亂一說,你當什麽真呢?”涠洲王半眯着眼睛,不緊不慢地道:“若是不小心說中了,那也正好可以讓你知道,這一年,你大可躺着享福。”

“不要。”蘇令德緊繃的脊背反倒漸漸地舒緩下來,涠洲王看穿了她的私心卻還肯幫她一把,她才真正放下心來:“你說那麽多,就是嫌麻煩,不想按陽跷脈罷了。”

涠洲王有幾分詫異,笑着睜開眼:“既然知道,那還來煩我作甚?”

蘇令德鄭重其事地望着他:“我有私心不假,可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來的真心,也不假。”

“你又不喜歡我,多半也是被強迫來沖喜。”涠洲王覺得她有趣,笑了笑:“你才剛及笄,小姑娘家家,懂什麽真心?”

“那你還沒弱冠呢,你都知道自己一定不想活了。”蘇令德毫不示弱。

蘇令德理直氣壯地說完,卻看着錦被的一隅,又放緩了聲音:“我知道,我不該勉強任何人做他不想做的事。”

涠洲王沒想到她怼人和認錯竟就在轉瞬間,怔愣地順着她的視線看去。這萬子千孫被上自然要麽是襁褓之中的嬰兒,要麽總角之交的孩童,他竟不知她在怔忡地看些什麽,以至于看得眸中清亮的月色都蒙上了一層薄霧,平添無限的悵惘。

她擡起頭來,看向涠洲王。此時她的目光裏迷霧散去,映出燭火的輝耀。她的聲音很輕,卻又擲地有聲:“可唯有活着這件事,唯有這件事,我偏要勉強。”

她的神色是如此的固執,以至于涠洲王一時失語,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來。

良久,他才往後一躺,任由自己陷進引枕裏,避開蘇令德的視線,若無其事地笑道:“別那麽篤定。等你三朝回門去外面逛一圈,你就知道我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他閉上眼睛,将光亮隔絕于自己的世界之外,聲音懶懶,漫不經心:“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該活。”

蘇令德三朝回門是回應天城陶家。這導致白芷起了個大早,就為了再仔仔細細地查一遍蘇令德的衣裳首飾。

涠洲王醒的也早,只是他沒打算陪她去陶家。他靠在床上,手中拿着本《鴛鴦野夢》,目光在她身上火紅的石榴裙上一轉,倏爾一笑:“你前天去見母後,母後不是給了你一件裘衣麽?換那件吧,配你這條紅裙,那件更好看。”

蘇令德随口應下:“好啊,那就穿那件吧。”

白芷一僵。就是因為那件裘衣太好看,她聯想到趙太後的态度,心裏頭不踏實,這才沒讓蘇令德穿。她小心地道:“王妃,那件裘衣太過貴重,要不還是好生收着?”

“衣服收着豈不是暴殄天物?”蘇令德不甚在意地道:“而且王爺讓換,那就換吧。”

白芷一聽,便給蘇令德換上了這身裘衣。

涠洲王認真地打量了蘇令德兩眼,然後才啧了一聲:“你不怕我心中有鬼?”

蘇令德回首,嫣然一笑:“太後賜的裘衣不會逾制,三朝回門穿得隆重點也無可厚非。既如此,它就只是一件裘衣而已。”

涠洲王拊掌而笑:“是啊,它就只是一件裘衣罷了。”他說罷,伸了個懶腰,吩咐身邊的侍從:“川柏,伺候本王更衣。我突然覺得身子大好,可以陪王妃三朝回門了。”

蘇令德和涠洲王先後坐上馬車。涠洲王是被人擡進來的,等他半靠在榻上,就發現蘇令德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看起來欲言又止。

涠洲王眉眼微垂,伸手拿起小幾上的茶盞:“怎麽,我被擡進來的模樣很狼狽?”

“啊?”蘇令德一愣:“什麽模樣狼狽?”

涠洲王舉杯的手一頓:“那你盯着我作甚?”

“你自小在應天城長大,一定對大街小巷很熟悉吧?”蘇令德坐在他的對面,聽他這麽問,連忙好奇地身體前傾:“應天城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呀?”

涠洲王一笑,将茶盞放到桌上:“你就算知道了,也難能出門逛。”但是,他話雖這麽說,指尖卻沾了沾杯中水,在桌案上随手給她畫應天城的模樣。

“……這條集慶街是最熱鬧繁華的地方,尤其是紅袖樓下招袖橋。啧啧,每到要選花魁的時候,那當真是‘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涠洲王畫了幢小樓,然後給它畫了一個圈。

他一邊畫,一邊打量蘇令德的神色。

蘇令德側低着頭,涠洲王看不清她的臉色,只見她小小地嘆了一口氣,然後伸出手去,輕輕地擦了擦“紅袖樓”。

涠洲王眼看着“紅袖樓”變成一灘水漬,還當她心生不喜。他也不畫了,唇邊勾了抹笑,往後一躺:“巧了麽,我們現在估計就路過了紅袖樓。”

涠洲王話音方落,就聽“籲——”的一聲,馬車猝然停下,緊接着,嬌滴滴的小娘子捏着嗓子在馬車外哭道:“王爺!王爺!您既是好了,怎麽還不來見奴家呀——”

涠洲王抽出腰間的折扇,倏地一展,擋住自己的眼睛,頗有幾分左右為難地道:“啊,這——”

外頭唱念做打,已經開始哭唱:“……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涠洲王清咳了幾聲,正要出聲,卻有一雙瑩玉手搭上了他的扇沿。爾後,蘇令德冒出了半個腦袋,伸手在他的唇齒間做了個“噤聲”的姿勢。

涠洲王一時沒回過神來,下一瞬就發現蘇令德自然地順走了他手中的折扇。

蘇令德朝他眉眼彎彎地一笑,然後“唰”地一聲,利落地将折扇一展,半遮面容,眉眼微低,沉聲開口:“若非沉珂在身,豈能讓嬌娘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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